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託,下午回寓,盤算如何辦法
店家來報:“縣裏有個差人許亮求見
”老殘說:“叫他進來
”許亮進來,打了個千兒,上前回道:“請大老爺的示: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分付,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縣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也得請示:還是送到此地來,還是存在莊上聽用?”老殘道:“銀子還用不着,存在莊上罷
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服毒一定是不錯的,只不是尋常毒藥;骨節不硬,顏色不變,這兩節最關緊要
我恐怕是西洋甚麼藥,怕是‘印度草’等類的東西
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調查一次
你卻先到齊東村去,暗地裏一查,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
能查出這個毒藥來歷,就有意思了
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許亮道:“小的有個兄弟叫許明,現在帶來,就叫他伺候老爺
有什麼事,他人頭兒也很熟,分付了,就好辦的了
”老殘點頭說:“甚好

許亮朝外招手,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搶前打了一個千兒
許亮說:“這是小的兄弟許明
”就對許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
”許亮又說:“求見姨太太
”老殘揭簾一看,環翠正靠着窗坐着,即叫二人見了,各人請了一安,環翠回了兩拂
許亮即帶了許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燈時候,人瑞也回來了,說:“我前兩天本要走的,因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謹死命的扣住
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
”老殘道:“我也要進省去呢
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一個地方,我脫開身子,好辦事
”人瑞道:“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你不如暫且同我住
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殘道:“那就好得很了
”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許明說:“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等到僱着老媽子再回來
”一一安排妥帖
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付了幾兩銀子,姊弟對哭了一番
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齊動身
走到黃河邊上,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下車來預備步行過河
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着,看見他們來了,車中跳下一個女人,拉住環翠,放聲大哭
你道是誰?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
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晚上亦不敢來,一夜沒睡,黎明即僱了掛車子在黃河邊伺候,也是十里長亭送別的意思
哭了一會,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踏冰過河去了
過河到省,不過四十里地,一下鍾後,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下車進去
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不必贅述
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找着一個掌櫃的,細細的考較了一番
原來這藥房裏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卻沒有生藥
再問他些化學名目,他連懂也不懂,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
心中納悶,順路去看看姚雲鬆
恰好姚公在家,留着吃了晚飯
姚公說:“齊河縣的事,昨晚白子壽到,已見了宮保,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並說託你去辦,宮保喜歡的了不得,卻不曉得你進省來
明天你見宮保不見?”老殘道:“我不去見,我還有事呢
”就問曹州的信:“你怎樣對宮保說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
宮保看了,難受了好幾天,說今以後,再不明保他了
”老殘道:“何不撤他回省來?”雲鬆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
豈有個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撫誰不護短!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
”老殘點點頭
又談了許久,老殘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名叫克扯斯
原來這個神甫,既通西醫,又通化學
老殘得意已極,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並問他是吃的什麼藥
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又查了一會書,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說:“再替你訪問別人罷
我的學問盡於此矣

老殘聽了,又大失所望
在省中已無可爲,即收拾行裝,帶着許明,赴齊河縣去
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買了一箇舊藥箱,配好了許多藥材
卻叫許明不須同往,都到村相遇,作爲不識的樣子
許明去了
卻在齊河縣僱了一個小車,講明包月,每天三錢銀子;又怕車伕漏泄機關,連這個車伕都瞞卻,便道:“我要行醫,這縣城裏已經沒甚麼生意了,左近有什麼大村鎮麼?”車伕說:“這東北上四十五里有大村鎮,叫齊東村,熱鬧着呢,每月三八大集,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
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
”老殘說:“很好
”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齊東村
原來這村中一條東西大街,甚爲熱鬧;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殘走了一個來回,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東邊有一家店,叫三合興,看去尚覺乾淨,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
房內是一個大炕,叫車伕睡一頭,他自己睡一頭
次日睡到已初,方纔起來,吃了早飯,搖個串鈴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亂走一氣
未刻時候,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有個很大的門樓子,心裏想着:“這總是個大家
”就立住了腳,拿着串鈴盡搖
只見裏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問道:“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老殘說:“懂得點子
”那老頭兒進去了,出來說:“請裏面坐
”進了大門,就是二門,再進就是大廳
行到耳房裏,見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見了老殘,立起來,說:“先生,請坐

老殘認得就是魏謙,卻故意問道:“你老貴姓?”魏謙道:“姓魏
先生,你貴姓?”老殘道:“姓金
”魏謙道:“我有個小女,四肢骨節疼痛,有甚麼藥可以治得?”老殘道:“不看症,怎樣發藥呢?”魏謙道:“說的是
”便叫人到後面知會
少停,裏面說:“請
”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裏
這廂房是三間,兩明一暗
行到裏間,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形容憔悴,倚着個炕几子,盤腿坐在炕上,要勉強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
老殘連喊道:“不要動,好把脈
”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着
老殘把兩手脈診過,說:“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
請看看兩手
”魏氏將手伸在炕几上,老殘一看,節節青紫,不免肚裏嘆了一口氣,說:“老先生,學生有句放肆的話不敢說
”魏老道:“但說不妨
”老殘道:“你別打嘴
這樣像是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殘廢的
”魏老嘆口氣道:“可不是呢
請先生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當重謝
”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說:“倘若見效,我住三合興店裏,可以來叫我

從此每天來往,三四天後,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廳吃酒
老殘便問:“府上這種大戶人家,怎會受官刑的呢?”魏老道:“主先生,你們外路人,不知道
我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
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同西村吳二浪子眉來眼去,早有了意思
當年說親,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誰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人了骨髓
今年春天,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裏,就同吳二浪子勾搭上了,不曉得用什麼藥,把賈家全家藥死,卻反到縣裏告了我的女兒謀害的
又遇見了千刀剮、萬刀剁的個姓剛的,一口咬定了,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裏有砒霜,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
聽說凌遲案子已經定了,好天爺有眼,撫臺派了個親戚來私訪,就住在南關店裏,訪出我家冤枉,報了撫臺
撫臺立刻下了公文,叫當堂鬆了我們父女的刑具
沒到十天,撫臺又派了個白大人來
真是青天大人!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裏訪查這案子呢
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我們在牢裏的時候,他同賈大妮子天天在一塊兒
聽說這案翻了,他就逃走了

老殘道:“你們受這麼大的屈,爲什麼不告他呢?”魏老兒說:“官司是好打的嗎?我告了他,他問憑據呢?‘拿奸拿雙’;拿不住雙,反咬一口,就受不得了
天爺有眼,總有一天報應的!”
老殘問:“這毒藥究竟是什麼?你老聽人說了沒有?”魏老道:“誰知道呢!因爲我們家有個老媽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個挑水的
那一天,賈家死人的日子,王二正在賈家挑水,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裏去說閒話,賈家正煮麪吃,王二看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裏一倒就跑了
王二心裏有點疑惑,後來賈家廚房裏讓他吃麪,他就沒敢吃
不到兩個時辰,就吵嚷起來了
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訴了我女兒
及至我把王二叫來,王二又一口咬定,說:‘不知道
’再問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說了
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打了一頓
你老想,這事還敢告到官嗎?”老殘隨着嘆息了一番
當時出了魏家,找着了許亮,告知魏家所聞,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
次日,許亮同王二來了
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告訴他跟着做見證:“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事完,還給你一百銀子
”王二初還極力抵賴,看見桌上放着二十兩銀子,有點相信是真,便說道:“事完,你不給我一百銀子,我敢怎樣?”老殘說:“不妨
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存個妥當鋪子裏,寫個筆據給我,說:‘吳某倒藥水確係我親見的,情願作個幹證
事畢,某字號存酬勞銀一百兩,即歸我支用
兩相情願,決無虛假
’好不好呢?”
王二尚有點猶疑
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說:“我不怕你跑掉,你先拿去,何如?倘不願意,就扯倒罷休
”王二沉吟了一晌,到底捨不得銀子,就答應了
老殘取筆照樣寫好,令王二先取銀子,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令他畫個十字,打個手模
你想,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印
許亮又告訴老殘:“探聽切實,吳二浪子現在省城
”老殘說:“然則我們進省罷
你先找個眼線,好物色他去
”許亮答應着“是”說:“老爺,我們省裏見罷

次日,老殘先到齊河縣,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隨即進省
賞了車伕幾兩銀子,打發回去
當晚告知姚雲翁,請他轉享宮保,並飭歷城縣派兩個差人來,以備協同許亮
次日晚間,許亮來稟:“已經查得
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胡同裏張家土娼,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
白日裏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
”老殘問道:“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共有幾間房子?你查明瞭沒有?”許亮回道:“這家共姊妹兩個,住了三間房子
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
東廂兩間:一間做廚房,一間就是大門
”老殘聽了,點點頭,說:“此人切不可造次動手
案情太大,他斷不肯輕易承認
只王二一個證據,鎮不住他
”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無非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許亮去後,姚雲鬆來函雲:“宮保酷願一見,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爲要
”老殘寫了回書,次日上院,先到文案姚公書房;姚公着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過了一刻,請入簽押房內相會
莊宮保已迎至門口,迎人屋內,老殘長揖坐下
老殘說:“前次有負宮保雅意,實因有點私事,不得不去
想宮保必能原諒
”宮保說:“前日捧讀大札,不料玉守殘酷如此,實是兄弟之罪,將來總當設法
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似非對君父之道
”老殘說:“救民即所以報君,似乎也無所謂不可
”宮保默然
又談了半點鐘功夫,端茶告退
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就到這土娼家,認識了小金子,同嫖共賭
幾日工夫,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
初起,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都是現銀
吳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倒贏了吳二浪子七八百銀子,付了一二百兩現銀,其餘全是欠帳
一日,吳二浪子推牌九,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帶來的錢早已盡了,當場要錢
吳二浪子說上“再賭一場,一統算帳
”大家不答應,說:“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若再輸了,更拿不出
”吳二浪子發急道:“我家裏有的是錢,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
銀子成總了,我差人回家取去!”衆人只是搖頭
許亮出來說道:“吳二哥,我想這麼辦法:你幾時能還?我借給你
但是我這銀子,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你可別誤了我的事
”吳二浪子急於要賭,連忙說:“萬不會誤的!”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還餘二百多兩
吳二看仍不夠還帳,就央告許亮道:“大哥,大哥!你再借我五百,我翻過本來立刻還你
”許亮問:“若翻不過來呢?”吳二說:“明天也一準還你
”許亮說:“口說無憑,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
”吳二說:“行,行,行!”當時找了筆,寫了筆據,交給許亮
又點了五百兩銀子,還了三百多的前帳,還剩四百多銀子,有錢膽就壯,說:“我上去推一莊!”見面連贏了兩條,甚爲得意
那知風頭好,人家都縮了注子;心裏一恨,那牌就倒下黴來了,越推越輸,越輸越氣,不消半個更頭,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
座中有個姓陶的,人都喊他陶三胖子
陶三說:“我上去推一莊
”這時吳二已沒了本錢,幹看着別人打
陶三上去,第一條拿了個一點,賠了個通莊;第二條拿了個八點,天門是地之八,上下莊是九點,又賠了一個通莊
看看比吳二的莊還要倒黴
吳二實在急得直跳,又央告許亮:“好哥哥!好親哥哥!好親爺!你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
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一百銀子的通
許亮說:“兄弟,少打點罷
”吳二說:“不要緊的!”翻過牌來,莊家卻是一個斃十
吳二得了二百銀子,非常歡喜,原注不動
第四條,莊家賠了天門、下莊,吃了上莊,吳二的二百銀子不輸不贏,換第二方,頭一條,莊家拿了個天槓,通吃,吳二還剩一百銀子
那知從此莊家大掀起來,不但吳二早已輸盡,就連許亮也輸光了
許亮大怒,拿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說:“天門孤丁!你敢推嗎?”陶三說:“推倒敢推,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
”許亮說:“難道吳二爺騙你,我許大爺也會騙你嗎?”兩人幾至用武
衆人勸說:“陶三爺,你贏的不少了,難道這點交請不顧嗎?我們大家作保:如你贏了去;他二位不還,我們衆人還!”陶三仍然不肯,說:“除非許大寫上保中
”許亮氣極,拿筆就寫一個保,並註明實系正用情借,並非閒帳
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說:“許大,聽你挑一副去,我總是贏你!”許亮說:“你別吹了!你擲你的倒黴骰子罷!”一擲是個七出
許亮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把牌望桌上一放,說:“陶三小子!你瞧瞧你父親的牌!”陶三看了看,也不出聲,拿兩張牌看了一張,那一張卻慢慢的抽,嘴裏喊道:“地!地!地!”一抽出來,望桌上一放,說:“許家的孫子!瞧瞧你爺爺的牌!”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槓
把筆據抓去,嘴裏還說道:“許大!你明天沒銀子,我們歷城縣衙門裏見!”當時大家錢盡,天時又有一點多鐘,只好散了
許、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說:“趕緊拿飯來吃!餓壞了!”小金子房裏有客坐着,就同到小銀子房裏去坐
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說:“大爺,今兒贏了多少錢,給我幾兩花罷
”許亮說:“輸了一千多了!”小銀子說:“二爺贏了沒有?”吳二說:“更不用提了!”說着,端上飯來,是一碗魚,一碗羊肉,兩碗素菜,四個碟子,一個火鍋,兩壺酒
許亮說:“今天怎麼這麼冷?”小金子說:“今天颳了一天西北風,天陰得沉沉的,恐怕要下雪呢
”兩人悶酒一替一杯價灌,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
只聽門口有人叫門,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出去開了門,跟着進來說:“三爺,對不住,沒屋子囉,您請明兒來罷
”又聽那人嚷道:“放你媽的狗屁!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甚麼王八旦的客?有膽子的快來跟三爺碰碰,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聽着就是陶三胖子的聲音
許亮一聽,氣從上出,就要跳出去,這裏小金子、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抱住,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小金子、小銀子,拼命把許亮抱住
吳二本坐近房門,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偷望外瞧
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醉醺醺的一臉酒氣,把上首小金子的門簾往上一摔,有五六尺高,大踏步進去了
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着臉,嗤溜的一聲,跑出去了
張大腳跟了進去
陶三問:“兩個王八羔子呢?”張大腳說:“三爺請坐,就來,就來
”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您二位別隻聲
這陶三爺是歷城縣裏的都頭,在本縣紅的了不得,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沒人惹得起他
您二位可別怪,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
”許亮說:“咱老子可不怕他!他敢怎麼樣咱?”
說着,小金子、小銀子早過去了,吳二聽了,心中握一把汗,自己借據在他手裏,如何是好!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說:“小金子呀,爺賞你一百銀子!小銀子呀,爺也賞你一百銀子!”聽他二人說:“謝三爺的賞
”又聽陶三說:“不用謝,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
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許大孫子做的中保,明天到晚不還,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
這許大卻向吳二道:“這個東西實在可惡!然聽說他武藝很高,手底下能開發五六十個人呢,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吳二說:“氣還是小事,明兒這一千銀子筆據怎樣好呢?”許大說:“我家裏雖有銀子,只是派人去,至少也得三天,‘遠水救不着近火’!”
又聽陶三嚷道:“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不許到別人屋裏去!動一動,叫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小金子道:“不瞞三爺說,我們倆今兒都有客
”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茶碗一摔,“哐琅”價一聲響,說:“放狗屁!三爺的人,誰敢住?問他有腦袋沒有?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的銀子!預備打死一兩個,花幾千銀子,就完事了!放你去,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敢來不敢來!”
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正是許大輸的銀票,看着更覺難堪
小銀子也過來低低的說道:“大爺,二爺!您兩位多抱屈,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我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
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讓我們掙兩百銀子,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
”許大氣急了,說:“滾你的罷!”小金子道:“大爺彆氣!您多抱屈
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明天他走了,大爺到我屋裏趕熱被窩去
妹妹來陪二爺,好不好?”許大連連說道:“滾罷!滾罷!”小金子出了房門,嘴裏還嘟噥道:“沒有了銀子,還做大爺呢!不言個臊!”
許大氣白了臉,呆呆的坐着,歇了一刻,扯過吳二來說:“兄弟,我有一件事同你商議
我們都是齊河縣人,跑到這省裏,受他們這種氣,真受不住!我不想活了!你想,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官兒見不着,私刑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
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也不過是個死!你看好不好?”
吳二正在沉吟,只聽對房陶三嚷道:“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逃得來的個逃兇!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看他活得成活不成!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兇,誰不知道的?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許大站起來就要走
吳二浪子扯住道:“我倒有個法子,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我才能告訴你
”許大道:“你瞧!你多麼酸呀!你倘若有好法子,我們弄死了他,主意是我出的
倘若犯了案,我是個正凶,你還是個幫兇,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
吳二想了想,理路到不錯,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便說道:“我的親哥!我有一種藥水,給人吃了,臉上不發青紫,隨你神仙也驗不出毒來!”許亮詫異道:“我不信!真有這麼好的事嗎?”吳二道:“誰還騙你呢!”許亮道:“在那裏買?我快買去!”吳二道:“沒處買!是我今年七月裏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裏人家得來的
只是我給你,千萬可別連累了我!”許亮道:“這個容易
”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將陶某害死,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人吃了立刻致命,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
”寫完,交給吳二,說:“倘若了案,你有這個憑據,就與你無干了

吳二看了,覺得甚爲妥當
許亮說:“事不宜遲,你藥水在那裏呢?我同你取去
”吳二說;“就在我枕頭匣子裏,存在他這裏呢
”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來,開了鎖,拿出個磁瓶子來,口上用蠟封好了的
許亮問:“你在泰山怎樣得的?”吳二道:“七月裏,我從墊臺這條西路上的山,回來從東路回來,盡是小道
一天晚了,住了一家子小店,看他炕上有個死人,用被窩蓋的好好的
我就問他們:‘怎把死人放在炕上?’那老婆子道:‘不是死人,這是我當家的
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香得可愛,他就採了一把回來,泡碗水喝
誰知道一喝,就彷彿是死了,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
活該有救,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叫青龍子,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見我們哭,他來看看,說:“你老兒是啥病死的?”我就把草給他看
他拿去,笑了笑,說:“這不是毒藥,名叫‘千日醉’,可以有救的
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
你可看好了身體,別叫壞了
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一治就好
”算計目下也有二十多天了
’我問他:“那草還有沒有?’他就給了我一把子,我就帶回來,熬成水,弄瓶子裝起頑的
今日正好用着了!”
許亮道:“這水靈不靈?倘若藥不倒他,我們就毀了呀
你試驗過沒有?”吳二說:“百發百中的
我已……”說到這裏,就嗌住了
許亮問:“你已怎麼樣?你已試過嗎?”吳二說:“不是試過,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若沒有青龍子解救,他早已埋掉了

二人正在說得高興,只見門簾子一揭,進來一個人,一手抓住了許亮,一手捺住了吳二,說:“好!好!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一看,正是陶三
許亮把藥水瓶子緊緊握住,就掙扎逃走,怎禁陶三氣力如牛,那裏掙扎得動
吳二酒色之徒,更不必說了
只見陶三窩起嘴脣,打了兩個胡哨,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將許、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
陶三押着解到歷城縣衙門口來
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籤門上,傳出話來,今日夜已深了,暫且交差看管,明日辰刻過堂,押到官飯店裏,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拿出來打點了官人,倒也未曾吃苦
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是個發審委員
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
委員先問原告
陶三供稱:“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因多帶了幾百銀子,被這許大、吳二兩人看見,起意謀財,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
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進去捉住,扭稟到堂,求大老爺究辦

委員問許大、吳二:“你二人爲什麼要謀財害命?”許大供:“小的許亮,齊河縣人
陶三欺負我二人,受氣不過,所以商同害他性命,吳二說,他有好藥,百發百中,已經試過,很靈驗的
小人們正在商議,被陶三捉住
”吳二供:“監生吳省幹,齊河縣人
許大被陶三欺負,實與監生無干
許大決意要殺陶三,監生恐鬧出事來,原爲緩兵之計,告訴他有種藥水,名‘千日醉’,容易醉倒人的,並不害性命
實系許大起意,並有筆據在此
”從懷中取出呈堂
委員問許大:“昨日你們商議時,怎樣說的?從實告知,本縣可以開脫你們
”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
委員道:“如此說來,你們也不過氣忿話,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
”許大磕頭,說:“大老爺明見!開恩!”
委員又問吳二:“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吳二說:“一字也不錯的
”委員說:“這件事,你們很沒有大過
”分付書吏照錄全供,又問許大:“那瓶藥水在那裏呢?”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
委員打開蠟封一聞,香同蘭麝,微帶一分酒氣,大笑說道:“這種毒藥,誰都願意吃的!”就交給書吏,說:“這藥水收好了
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
”只此“分別”二字,許大便同吳二拆開兩處了
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老殘傾出看看,色如桃花,味香氣濃;用舌尖細試,有點微甜,嘆道:“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瓶內,交給許亮:“兇器人證俱全,卻不怕他不認了
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似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仍有復活的法子
那青龍子,我卻知道,是個隱士;但行蹤無定,不易覓尋
你先帶着王二回去稟知貴上,這案雖經審定,不可上詳
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如果找着此公,能把十三人救活,豈不更妙?”許亮連連答應着“是”
次日,歷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
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自然一堂就訊服了
暫且收監,也不上刑具,靜聽老殘的消息
卻說老殘次日僱了一匹驢,馱了一個被搭子,吃了早飯,就往泰山東路行去
忽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招牌叫“安貧子知命”,此人頗有點來歷,不如先去問他一聲,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
一路想着,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牽了驢,在板凳上坐下
彼此序了幾句閒話,老殘就問:“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近來知道他雲遊何處嗎?”安貧子道:“噯呀!你要見他嗎?有啥亭體?”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安貧子
安貧子說
”太不巧了!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說今日清晨回山去,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里路呢
”老殘說:“這可真不巧了!只是他回什麼山?”安貧子道:“裏山玄珠洞
他去年住靈巖山;因近來香客漸多,常有到他茅篷裏的,所以他厭煩,搬到裏山玄珠洞去了
”老殘問:“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裏?”安貧子道:“我也沒去過,聽他說,大約五十里路不到點
此去一直向南,過黃芽嘴子,向西到白雪塢,再向南,就到玄珠洞了

老殘道了“領教,謝謝”,跨上驢子,出了南門,由千佛山腳下住東,轉過山坡,竟向南去
行了二十多裏,有個村莊,買了點餅吃吃,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那莊家老說道:“過去不遠,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
過了黃芽嘴往西九里路便是白雪塢,再南十八里便是玄珠洞
只是這路很不好走,“會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會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頭七大八小,更有無窮的荊棘,一輩子也走不到的!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老殘笑道:“難不成比唐僧取經還難嗎?”莊家老作色道:“也差不多!”
老殘一想,人家是好意,不可簡慢了他,遂恭恭敬敬的道:“老先生恕我失言
還要請教先生:怎樣走就容易,怎樣走就難,務求指示
”莊家老道:“這山裏的路,天生成九曲珠似的,一步二曲
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荊棘叢了
卻又不許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來了
我告訴你個訣竅罷:你這位先生頗虛心,我對你講,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一定不會錯了

老殘聽了,連連打恭,說:“謹領指示
”當時拜辭了莊家老,依說去走,果然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
見一老者,長鬚過腹
進前施了一禮,口稱:“道長莫非是青龍子嗎?”那老者慌忙回禮,說:“先生從何處來?到此何事?”老殘便將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
青龍子沉吟了一會,說:“也是有緣
且坐下來,慢慢他講

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俱,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
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青龍子道:“這‘千日醉’力量很大,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
只有一種藥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結
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都能復活
幾月前,我因泰山坳裏一個人醉死,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討得些來,幸兒還有些子在此
大約也敷衍夠用了
”遂從石壁裏取出一個大葫蘆來,內中雜用物件甚多,也有一個小小瓶子,不到一寸高
遞給老殘
老殘傾出來看看,有點像乳香的樣子,顏色黑黯;聞了聞,像做臭支支的
老殘問道:“何以色味俱不甚佳?”青龍子道:“救命的物件,那有好看好聞的!”老殘恭敬領悟,恐有舛錯,又請問如何用法,青龍子道:“將病人關在一室內,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
將此香炙起,也分人體質善惡:如質善的,一點便活;如質惡的,只好慢慢價熬,終久也是要活的

老殘道過謝,沿着原路回去
走到吃飯的小店前,天已黑透了,住得一宿,清晨回省,仍不到已牌時分
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莊宮保,並說明帶着家眷親往齊東村去
宮保說:“寶眷去有何用處?”老殘道:”這香治男人,須女人炙;治女人,須男人炙: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
”宮保說:“既如此,聽憑尊便
但望早去早回,不久封印,兄弟公事稍閒,可以多領些教

老殘答應着“是”,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帶着環翠先到了齊河縣,仍住在南關外店裏,卻到縣裏會着子謹,亦甚爲歡喜
子謹亦告知:“吳二浪子一切情形俱已服認
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
接白太尊的信,叫交還魏謙
魏謙抵死不肯收,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

老殘說:“前日託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還閣下,收到了嗎?”子謹道:“豈但收到,我已經發了財了!宮保聽說這事,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我已經收了;過了兩日,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後來許亮來,閣下又送三百兩來,共得了三份,豈不是發財嗎?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
”老殘沉吟了一會,說道:“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名叫翠花,就是同小妾一家子的
其人頗有良心,人瑞客中也頗寂寞,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將此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
”子謹拍掌叫好,說:“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奈何呢?”想了想,說:“有了!”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叫他明天就辦
次日,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來到齊東村
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
到公館用過午飯,踏勘賈家的墳塋,不遠恰有個小屆
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子,命人連夜裱糊,不讓透風
次日清晨,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先打開一個長工的棺木看看,果然屍身未壞,然後放心,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安放在這兩間房內,焚起“返魂香”來,不到兩個時辰,俱已有點聲息
老殘調度着,先用溫湯,次用稀粥,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力遣各自送回家去
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
老殘各事辦畢,方欲回城,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保的就是老殘,於是魏、賈兩家都來磕頭,苦苦挽留
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老殘絲毫不收
兩家沒法,只好請聽戲罷,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井招呼北柱樓的廚子來,預備留老殘過年
那知次日半夜裏,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
到城不過天色微明,不便往縣署裏去,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
把堂門推開,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
再推開房門,望炕上一看,見被窩寬大,枕頭上放着兩個人頭,睡得正濃呢,吃了一驚
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花
不便驚動,退出房門,將許明的老婆喚醒
自己卻無處安身,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
見西上房裏,家人正搬行李裝車,是遠處來的客,要動身的樣子,就立住閒看
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
老殘一見,大叫道:“德慧生兄!從那裏來?”那人定神一看,說:“不是老殘哥嗎,怎樣在此地?”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一遍,又問:“慧兄何往?”德慧生道:“明年東北恐有兵事,我送家眷回揚州去
”老殘說:“請留一日,何如?”慧生允諾
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兩家眷屬先行會面
已刻,老殘進縣署去,知魏家一案,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
翠花共用了四百二十兩銀子,子謹還了三百銀子,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說:“今日便派人送翠花進省
”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
老殘回寓,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夜間託店家僱了長車,又把環翠的兄弟帶來,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結伴江南去了
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人瑞自是歡喜,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上寫道: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凡山,離城輒遠,惟桂林諸山離城獨近
餘寓太守署中,晡食後,即于于焉而遊
先登獨秀峯,歷三百六級,詣其巔,一城煙火如繪
北下至風洞,望七星巖如七穹龜團伏地上
次日,過普陀,到棲霞寺
山萬仞壁立,旁有洞,道人秉火導入,初尚明,已而沉黑窅渺,以石爲天,以沙爲地,以深壑爲池,以懸崖爲幔,以石腳插地爲柱,以橫石牽掛爲棟樑
未入時,土人先以八十餘色目列單見示,如獅、駝、龍、象、魚綱、僧磬之屬,雖附會,亦頗有因
至東方亮,則洞儘可出矣
計行二里許
俾晝作夜,倘持火者不繼,或堵洞口,則遊者如三良殉穆公之葬,永陷坎窞中,非再開闢,不見白日
籲!其危哉!所云亮處者,望東首,正白,開門趨往,捫之,竟是絕壁
方知日光從西罅穿入,反映壁上作亮,非門也
世有自謂明於理,行乎義,而終身面牆者,率類是矣
次日,往南薰亭,堤柳陰翳,山淡遠縈繞,改險爲平,別爲一格
又次日,遊木龍洞
洞甚狹,無火不能入,垂石乳如蓮房半爛,又似鬱肉漏脯,離離可摘,疑人有心腹腎腸,山亦如之
再至劉仙岩,登閣望鬥雞山,兩翅展奮,但欠啼耳
腰有洞,空透如一輪明月
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竅,多聳拔,多劍穿蟲齧,前無來龍,後無去蹤,突然而起,戛然而止;西南無朋,東北喪偶;較他處山尤奇
餘從東粵來,過陽朔,所見山,業已應接不暇
單者,復者,豐者,殺者,揖讓者,角鬥者,綿延者,斬絕者,雖奇鶬九首,獾疏一角,不足喻其多且怪也
得毋西粵所產人物,亦皆孤峭自喜,獨成一家者乎?
記歲丙辰,餘在金中丞署中,偶一出遊,其時年少不省山水之樂
今隔五十年而重來,一丘一壑,動生感慨,矧諸山可喜、可愕哉!慮其忘,故詠以詩;慮未詳,故又足以記
讀書要有記性,記性難強
要練記性,須用“精熟一部書”之法
不拘大書小書,能將這部爛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諸家記俱能辨其是非高下
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觸悟他書
如領兵十萬,一樣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無親疏厚溥,便不得一友之助
領兵必有幾百親丁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氣肝膽,便此外皆可得用
何也?我所親者又有所親,因類相感,無不通徹
只是這部書,卻要實是純粹無疵、有體有用之書,方可
倘熟一部沒要緊的書,便沒用
如領兵,親待一夥沒用的兵,交友,卻親待一夥沒用的友,如何聯屬得他人
若親待一班作奸犯科及無賴之徒,則更不可問矣
余愛司空表聖《詩品》,而惜其祗標妙境,未寫苦心;為若干首續之
陸士龍云:「雖隨手之妙,良難以詞諭
」要所能言者盡於是耳
餘年十七讀吳桓王傳,心感慕焉
後十年宰江寧,過銅井廟,有美少年像,披王者冕旒,英年奕奕
野人曰,是桓王也
餘欷歔拜謁,奠少牢,爲民祈福,而使祝讀文曰:
惟正值天地之睢剌,爲孤露之童牙
初亡姑蔑之旗,便射徒林之兕
先破虜將軍,玉璽方收,金棺遽埋,有功帝室,未享侯封
王收斟灌之遺兵,零星一旅;就渭陽之舅氏,涕淚千行
志在復仇,身先下士
神亭擲戟,立杆知太史之心;金鼓開城,解甲拜子魚之坐
鳴角以招部曲,戌衣而習春秋
則有公瑾同年,舍道南之宅;喬公淑女,聯吉偶之歡
自覺風流,私誇二婿;有誰旗鼓,敢鬥三軍
江有霧以皆清,陳無堅而不破
待豪傑如一體,用降兵如故人
逐奉佛之笮融,功高明帝;誅妖言之於吉,識過茂陵
起家曲阿,收兵牛渚
廓清吳會,奄有江東
百姓以爲龍自天來,虎憑風至,勢必山傾地坼,井堙木刊矣
而乃望見兜鍪,陳平冠玉;再瞻談笑,子晉神仙
三軍無雞犬之驚,千里有壺漿之獻
氣吞魏武,避猘兒之鋒;表奏漢皇,迎許昌之駕
蓋不逾年而大勳集矣
不圖天意佳兵,三分已定;丹徒逐鹿,一矢相遺
劍出匣以沙埋,日東昇而云掩
天實爲之,非偶然也
夫漢家之火德方衰,妖讖之黃龍已死
王如創業,美矣君哉
然觀其絕公路之手書,宣昭大義;問劉繇之兒子,繾綣平生
雖神勇之非常,偏深情之若揭
就使請隧周室,謀鼎暉臺,必非操、莽之奸邪,終見高、光之磊落也
而說者謂坐竟垂堂,勇忘重閉,未免粗同項羽,死類諸樊
不知伏弩軍門,亦傷劉季;深追銅馬,幾失蕭王
成敗論人,古今同慨
彼齊武王之沉鷙,晉悼公之雍容,俱未輕身,亦無永歲,抑有何也?
今者廟貌雖頹,風雲自在
端坐悒悒,郎君之神采珊然;秋草茫茫,討逆之旌旗可想
三吳士女,皆王之遺民;六代雲山,皆王之陳跡
守土官袁枚,幼讀史書,掩卷生慕
來瞻祠宇,雪涕沾襟
難從隔代以執鞭,誤欲升堂而拜母
修下士天台之表,寄將軍帳下之兒
願安泰歷之壇,永錫編氓之福
勿孤普淖,鑑此丹誠
嗚呼!千載論交,王識少年之令尹;九原若作,吾從總角之英雄!
餘游上海十五年矣
寓廬屬在洋場,耳目所及,見聞遂夥
因思此邦自互市以來,繁華景象日盛一日,停車者踵相接,入市者目幾眩,駸駸乎駕粵東、漢口諸名鎮而上之
來遊之人,中朝則十有八省,外洋則二十有四國
各懷入國問俗、入境問禁之心,而言語或有不通,嗜好或有各異,往往悶損,以目迷足裹爲憾
旅居無事,爰仿《都門紀略》輯成一書,不憚煩瑣,詳細備陳
俾四方文人學士、遠商巨賈身歷是邦,手一編而翻閱之
欲有所之者庶不至迷於所往;即偶然莫辨者,亦不必詢之途人,似亦方便之一端
若謂可作遊滬者之指南針也,則吾豈敢!
光緒二年冬至日仁和葛元煦識
夫字以神爲精魄,神若不知,則字無態度也;以心爲筋骨,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以副毛爲皮膚,副若不圓,則字無溫潤也
所資心副相參用,神氣沖和爲妙
今比重明輕,用指腕不如鋒鋩,用鋒鋩不如沖和之氣,自然手腕輕虛,則鋒含沉靜
夫心合於氣,氣合於心;神,心之用也,心必靜而已矣
虞安吉雲:夫未解書意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自取拙,豈是書邪?縱放類本,體樣奪真,可圖其字形,未可稱解筆意,此乃類乎效顰未入西施之奧室也
故其始學得其粗,未得其精
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橫毫側管則鈍慢而肉多,豎管直鋒則乾枯而露骨
及其悟也,心動而手均,圓者中規,方者中矩,粗而能銳,細而能壯,長者不爲有餘,短者不爲不足,思與神會,同乎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矣
蓋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恆
有志則斷不甘爲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恆則斷無不成之事
此三者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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