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
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
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
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
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
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
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几乎滴下泪来。
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
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
”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
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
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
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
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
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
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
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
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
”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
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
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
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
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
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
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
大约不用送礼的。
”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
”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
”贾政道:“知道了。
”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
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
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
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
”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
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
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
他更不管这些。
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
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
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
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
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
”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
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
快叫周瑞。
”周瑞不在家。
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
”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
”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
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
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
”贾赦点头道:“也使得。
”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
”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
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
”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
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
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
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
”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
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
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
”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
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
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
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
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
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
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
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
薛蝌只不作声装睡。
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
”薛蝌听了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
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
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
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
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
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
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
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
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
”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
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
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
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
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
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
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
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
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
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
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
”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
”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
”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
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
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
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
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
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
”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
”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
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
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
”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
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
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
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
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
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
”说着,将要不理。
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
”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
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
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
”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
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
”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
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
欲追寻,山万
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
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
”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
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
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
”岫烟只得回来。
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
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
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
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
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
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
”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
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
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
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
后来蒋玉菡走了。
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
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
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
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
”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
”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
”小厮答应出来。
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
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
三日后果有回信。
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
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
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
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
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
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
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
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
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
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
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
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
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
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
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
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
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
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
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
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
激切上呈。
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
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
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
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
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
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
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
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
”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
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
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
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
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
”那雪雁此时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
”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
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
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
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
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
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
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
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
”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
”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
”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
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
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
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
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
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
”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
”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
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
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
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
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
”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
”王夫人道:“很是。
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
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
你竟叫赖大那些人带去,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
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
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
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
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
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
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
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
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
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
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
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
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
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
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
”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
你搁下喝茶罢。
”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
彩屏倒了一钟茶来。
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
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拿了拿笔儿么。
”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
”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
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
”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
”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
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
”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
”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
”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
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
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
鸳鸯抿着嘴儿笑。
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
”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
”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
”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
”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
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
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
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
”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
你也够受了,不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
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
”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
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
”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
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
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
”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
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
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
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
”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
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
”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
代儒道:“天气又发冷。
”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
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
”宝玉点点头儿。
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
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
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
”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
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
二爷只当疼奴才罢。
”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
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
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
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
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
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
你们吃去罢。
”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
”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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