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
〔漢〕 32 - 92 年
東漢扶風安陵人,字孟堅。班彪子。博學能文,續父所著《史記後傳》未竟之業,被誣私修國史,下獄。弟班超上書力辯,乃獲釋。明帝重其學,除蘭臺令史,遷爲郎,典校祕書,奉詔續成其父書。潛心二十餘年,至章帝建初中修成《漢書》,當世重之。遷玄武司馬,撰《白虎通德論》。和帝永元元年,隨竇憲徵匈奴,爲中護軍。憲敗,受牽連,死獄中。善辭賦,有《兩都賦》、《幽通賦》、《典引》等。後人輯有《班蘭臺集》。
張騫,漢中人也,建元中爲郎
時,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爲飲器,月氏遁而怨匈奴,無與共擊之
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隴西
徑匈奴,匈奴得之,傳詣單于
單于曰:“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留騫十餘歲,予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
居匈奴西,騫因與其屬亡鄉月氏,西走數十日,至大宛
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問欲何之
騫曰:“爲漢使月氏而爲匈奴所閉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
誠得至,反漢,漢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
”大宛以爲然,遣騫,爲發道譯,抵康居
康居傳致大月氏
大月氏王已爲胡所殺,立其夫人爲王
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饒,少寇,志安樂
又自以遠遠漢,殊無報胡之心
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
留歲餘,還,並南山,欲從羌中歸,復爲匈奴所得
留歲餘,單于死,國內亂,騫與胡妻及堂邑父俱亡歸漢
拜騫太中大夫,堂邑父爲奉使君
騫爲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
堂邑父胡人,善射,窮急射禽獸給食
初,騫行時百餘人,去十三歲,唯二人得還
騫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具爲天子言其地形所有,語皆在《西域傳》
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國
身毒國在大夏東南可數千裏
其俗土著,與大夏同,而卑溼暑熱
其民乘象以戰
其國臨大水焉
’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西南
今身毒又居大夏東南數千裏,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
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爲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
”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俗,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則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強,可以賂遺設利朝也
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於四海
天子欣欣以騫言爲然
乃令因蜀犍爲發間使,四道並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其北方閉氐、莋,南方閉巂、昆明
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
然聞其西可千餘里,有乘象國,名滇越,而蜀賈間出物者或至焉,於是漢以求大複道始通滇國
初,漢欲通西南夷,費多,罷之
及騫言可以通大夏,及復事西南夷
騫以校尉從大將軍擊匈奴,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乃封騫爲博望侯
是歲,元朔六年也
後二年,騫爲衛尉,與李廣俱出右北平擊匈奴
匈奴圍李將軍,軍失亡多,而騫後期當斬,贖爲庶人
是歲,驃騎將軍破匈奴西邊,殺數萬人,至祁連山
其秋,渾邪王率衆降漢,而金城、河西並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
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
後二年,漢擊走單于於幕北
天子數問騫大夏之屬
騫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聞烏孫王號昆莫
昆莫父難兜靡本與大月氏俱在祁連、敦煌間,小國也
大月氏攻殺難兜靡,奪其地,人民亡走匈奴
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爲求食,還,見狼乳之,又烏銜肉翔其旁,以爲神,遂持歸匈奴,單于愛養之
及壯,以其父民衆與昆莫,使將兵,數有功
時,月氏已爲匈奴所破,西擊塞王
塞王南走遠徙,月氏居其地
昆莫既健,自請單于報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
大月氏復西走,徒大夏地
昆莫略其衆,因留居,兵稍強,會單于死,不肯復朝事匈奴
匈奴遣兵擊之,不勝,益以爲神而遠之
今單于新困於漢,而昆莫地空
蠻夷戀故地,又貪漢物,誠以此時厚賂烏孫,招以東居故地,漢遣公主爲夫人,結昆弟,其勢宜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
既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爲外臣
”天子以爲然,拜騫爲中郎將,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齎金幣帛直數千鉅萬,多持節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國
騫既至烏孫,致賜諭指,未能得其決
語在《西域傳》
騫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
烏孫發道譯送騫,與烏孫使數十人,馬數十匹
報謝,因令窺漢,知其廣大
騫還,拜爲大行
歲餘,騫卒
後歲餘,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於是西北國始通於漢矣
然騫鑿空,諸後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爲質於外國,外國由是信之
其後,烏孫竟與漢結婚
初,天子發書《易》,曰“神馬當從西北來”
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
及得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馬”,宛馬曰“天馬”雲
而漢始築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國
因《益》發使抵安息、奄蔡、犛靬、條支、身毒國
而天子好宛馬,使者相望於道,一輩大者數百,少者百餘人,所齎操,大放博望侯時
其後益習而衰少焉
漢率一歲中使者多者十餘,少者五六輩,遠者八九歲,近者數歲而反
是時,漢既滅越,蜀所通西南夷皆震,請吏
置牂柯、越巂、益州、沈黎、文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
乃遣使歲十餘輩,出此初郡,皆復閉昆明,爲所殺,奪幣物
於是漢發兵擊昆明,斬首數萬
後復遣使,竟不得通
語在《西南夷傳》
自騫開外國道以尊貴,其吏士爭上書言外國奇怪利害,求使
天子爲其絕遠,非人所樂,聽其言,予節,募吏民無問所從來,爲具備人衆遣之,以廣其道
來還不能無侵盜幣物,及使失指,天子爲其習之,輒覆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贖,復求使
使端無窮,而輕犯法
其吏卒亦輒復盛推外國所有,言大者予節,言小者爲副,故妄言無行之徒皆爭相效
其使皆私縣官齎物,欲賤市以私其利
外國亦厭漢使人人有言輕重,度漢兵遠,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漢使
漢使乏絕,責怨,至相攻擊
樓蘭、姑師小國,當空道,攻劫漢使王恢等尤甚
而匈奴奇兵又時時遮擊之
使者爭言外國利害,皆有城邑,兵弱易擊
於是天子遣從票侯破奴將屬國騎及郡兵數萬以擊胡,胡皆去
明年,擊破姑師,虜樓蘭王
酒泉列亭障至玉門矣
而大宛諸國發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犛靬眩人獻於漢,天子大說
而漢使窮河源,其山多玉石,採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雲
是時,上方數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都多人則過之,散財帛賞賜,厚具饒給之,以覽視漢富厚焉
大角氐,出奇戲諸怪物,多聚觀者,行賞賜,酒池肉林,令外國客遍觀名各倉庫府臧之積,欲以見漢廣大,傾駭之
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氐奇戲歲增變,其益興,自此始
而外國使更來更去
大宛以西皆自恃遠,尚驕恣,未可詘以禮羈縻而使也
漢使往既多,其少從率進孰於天子,言大宛有善馬在貳師城,匿不肯示漢使
天子既好宛馬,聞之甘心,使壯士車令等待千金及金馬以請宛王貳師城善馬
宛國饒漢物,相與謀曰:“漢去我遠,而鹽水中數有敗,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絕邑,乏食者多
漢使數百人爲輩來,常乏食,死者過半,是安能致大軍乎?且貳師馬,宛寶馬也
”遂不肯予漢使
漢使怒,妄言,椎金馬而去
宛中貴人怒曰:“漢使至輕我!”遣漢使去,令其東邊鬱成王遮攻,殺漢使,取其財物
天子大怒
諸嘗使宛姚定漢等言:“宛兵弱,誠以漢兵不過三千人,強弩射之,即破宛矣
”天子以嘗使浞野侯攻樓蘭,以七百騎先至,虜其王,以定漢等言爲然,而欲侯寵姬李氏,乃以李廣利爲將軍,伐宛
騫孫猛,字子游,有俊才,元帝時爲光祿大夫,使匈奴,給事中,爲石顯所譖
自殺
李廣利,女弟李夫人有寵於上,產昌邑哀王
太初元年,以廣利爲貳師將軍,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
故浩侯王恢使道軍
既西過鹽水,當道小國各堅城守,不肯給食,攻之不能下
下者得食,不下者數日則去
比至鬱成,士財有數千,皆飢罷
攻鬱成城,鬱成距之,所殺傷甚衆
貳師將軍與左右計:“至鬱成尚不能舉,況至其王都乎?”引而還
往來二歲,至敦煌,士不過什一二
使使上書言:“道遠,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戰而患飢
人少,不足以拔宛
願且罷兵,益發而復往
”天子聞之,大怒,使使遮玉門關,曰:“軍有敢入,斬之
”貳師恐,因留屯敦煌
其夏,漢亡浞野之兵二萬餘於匈奴,公卿議者皆願罷宛軍,專力攻胡
天子業出兵誅宛,宛小國而不能下,則大夏之屬漸輕漢,而宛善馬絕不來,烏孫、輪臺易苦漢使,爲外國笑
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鄧光等
赦囚徒扞寇盜,發惡少年及邊騎,歲餘而出敦煌六萬人,負私從者不與
牛十萬,馬三萬匹,驢、橐駝以萬數齎糧,兵弩甚設
天下騷動,轉相奉伐宛,五十餘校尉
宛城中無井,汲城外流水,於是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穴其城
益發戍甲卒十八萬酒泉、張掖北,置居延、休屠以衛酒泉
而發天下七科適,及載糒給貳師,轉車人徒相連屬至敦煌
而拜習馬者二人爲執驅馬校尉,備破宛擇取其善馬雲
於是貳師後復行,兵多,所至小國莫不迎,出食給軍
至輪臺,輪臺不下,攻數日,屠之
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兵到者三萬
宛兵迎擊漢兵,漢兵射敗之,宛兵走入保其城
貳師欲攻鬱成城,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詐,乃先至宛,決其水原,移之,則宛固已憂困
圍其城,攻之四十餘日
其外城壞,虜宛貴人勇將煎靡
宛大恐,走入中城,相與謀曰:“漢所爲攻宛,以王毋寡
”宛貴人謀曰:“王毋寡匿善馬,殺漢使
今殺王而出善馬,漢兵宜解;即不,乃力戰而死,未晚也
”宛貴人皆以爲然,共殺王
持其頭,遣人使貳師,約曰:“漢無攻我,我盡出善馬,恣所取,而給漢軍食
即不聽我,我盡殺善馬,康居之救又且至
至,我居內,康居居外,與漢軍戰
孰計之,何從?”是時,康居候視漢兵尚盛,不敢進
貳師聞宛城中新得漢人知穿井,而其內食尚多
計以爲來誅首惡者毋寡,毋寡頭已至,如此不許,則堅守,而康居候漢兵罷來救宛,破漢軍必矣
軍吏皆以爲然,許宛之約
宛乃出其馬,令漢自擇之,而多出食食漢軍
漢軍取其善馬數十匹,中馬以下牝牡三千餘匹,而立宛貴人之故時遇漢善者名昧蔡爲宛王,與盟而罷兵,終不得入中城,罷而引歸
初,貳師起孰煌西,爲人多,道上國不能食,分爲數軍,從南北道
校尉王申生、故鴻臚壺充國等千餘人別至鬱成,城守不肯給食
申生去大軍二百里,負而輕之,攻鬱成急
鬱成窺知申生軍少,晨用三千人攻殺申生等,數人脫亡,走貳師
貳師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鬱成,鬱成降
其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
康居聞漢已破宛,出鬱成王與桀,桀令四騎士縛守詣大將軍
四人相謂“鬱成,漢所毒,今生將,卒失大事
”欲殺,莫適先擊
上邽騎士趙弟拔劍擊斬鬱成王
桀等遂追及大將軍
初,貳師後行,天子使使告烏孫大發兵擊宛
烏孫發二千騎往,持兩端,不肯前
貳師將軍之東,諸所過小國聞宛破,皆使其子弟從入貢獻,見天子,因爲質焉
軍還,入玉門者萬餘人,馬千餘匹
後行,非乏食,戰死不甚多,而將吏貪,不愛卒,侵牟之,以此物故者衆
天子爲萬里征伐,不錄其過,乃下詔曰:“匈奴爲害久矣,今雖徙幕北,與旁國謀共要絕大月氏使,遮殺中郎將江、故雁門守攘
危須以西及大宛皆合約殺期門車令、中郎將朝及身毒國使,隔東西道
貳師將軍廣利征討厥罪,伐勝大宛
賴天之靈,從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積,士大夫徑度,獲王首虜,珍怪之物畢陳於闕
其封廣利爲海西侯,食邑八千戶
”又封斬鬱成王者趙弟爲新畤侯;軍正趙始成功最多,爲光祿大夫;上官桀敢深入,爲少府;李哆有計謀,爲上黨太守
軍官吏爲九卿者三人,諸侯相、郡守、二千石百餘人,千石以下千餘人
奮行者官過其望,以適過行者皆黜其勞
士卒賜直四萬錢
伐宛再反,凡四歲而得罷焉
後十一歲,徵和三年,貳師復將七萬騎出五原,擊匈奴,度郅居水
兵敗,降匈奴,爲單于所殺
語在《匈奴傳》
贊曰:“《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高二千五百里餘,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
自張騫使大夏之後,窮河原,惡睹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
至《禹本紀》、《山經》所有,放哉!”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
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後也
當宣王時,官失其守而爲司馬氏
司馬氏世典周史
惠、襄之間,司馬氏適晉
晉中軍隨會奔魏,而司馬氏入少樑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
其在衛者,相中山
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
在秦者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
錯孫蘄,事武安君白起
而少樑更名夏陽
蘄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
蘄孫昌,爲秦王鐵官
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爲武信君將而徇朝歌
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
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爲河內郡
昌生毋懌,毋懌爲漢市長
毋懌生喜,喜爲五大夫,卒,皆葬高門
喜生談,談爲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
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愍學者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
”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爲治者也
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詳而衆忌諱,使人拘而多畏,然其敘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敘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
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
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澹足萬物
其爲術也,因陰陽之大順,採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徙,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儒者則不然,以爲人主天下之儀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隨
如此,則主勞而臣佚
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黜聰明,釋此而任術
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蚤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孝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
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爲天下紀綱
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爲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
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
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剪,採椽不斫;飯土簋,歠土刑,糲樑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
”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
教喪禮,必以此爲萬民率
故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
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也
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
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
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剸決於名,時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
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爲,又曰無不爲,其實易行,其辭難知
其術以虛無爲本,以因循爲用
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
不爲物先後,故能爲萬物主
有法無法,因時爲業;有度無度,因物興舍
故曰“聖人不巧,時變是守”
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
羣臣並至,使各自明也
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款
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
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
光耀天下,復反無名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
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
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複合,故聖人重之
由此觀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
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
年十歲則誦古文
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
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樑、楚以歸
於是遷仕爲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發憤且卒
而子遷適反,見父於河、洛之間
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
自上世嘗顯功名虞、夏,典天官事
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復爲太史,則續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爲太史;爲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
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
夫天下稱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大王、王季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
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
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
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爲太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文,予甚懼焉,爾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
”卒三歲,而遷爲太史令,史記石室金鐀之書
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而明之,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爲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餘聞之董生:‘周道廢,孔子爲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
孔子知時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爲天下儀表,貶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經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與,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綱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
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
《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差以豪氂,謬以千里’
故‘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
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
爲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
爲人君父者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爲人臣子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誅死之罪
其實皆爲善爲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
夫不通禮義之指,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大過予之,受而不敢辭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爲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爲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鹹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餘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
湯、武之降,詩人歌之
《春秋》採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漢興已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且士賢能矣,而不用,有國者恥也;主上明聖,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且餘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
十年而遭李陵之禍,幽於累紲
乃喟然而嘆曰:“是餘之罪夫!身虧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五帝本紀》第一,《夏本紀》第二,《殷本紀》第三,《周本紀》第四,《秦本紀》第五,《始皇本紀》第六,《項羽本紀》第七,《高祖本紀》第八,《呂后本紀》第九,《孝文本紀》第十,《孝景本紀》第十一,《今上本紀》第十二
《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禮書》第一,《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曆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禪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準書》第八
《吳太伯世家》第一,《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韓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樑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
《伯夷列傳》經一,《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司與穰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裏甘茂列傳》第十一,《穰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範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餘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傅靳崩阝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欒佈列傳》第四十,《爰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遊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日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惟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
周道既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圖籍散亂
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爲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
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韓錯明申、朝,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
太史公仍父子相繼其職,曰:“於戲!餘維先人嘗掌斯事,顯於唐、虞;至於周,復典之
故司馬氏世主天宮,至於餘乎,欽念哉!”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爲《太史公書》
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言,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臧之名山,副在京師,以俟後聖君子
第七十,遷之自敘云爾
而十篇缺,有錄無書
遷既被刑之後,爲中書令,尊寵任職
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責以古賢臣之義
遷報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爲務
意氣勤勤懇懇,若望僕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
僕非敢如是也
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
顧自以爲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
諺曰:“誰爲爲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
何則?士爲知已用,女爲說己容
若僕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爲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諱
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
請略陳固陋
闕然不報,幸勿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
故禍莫忄朁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
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
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爲宗族交遊光寵
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
鄉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
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爲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
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
然僕觀其爲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
其素所畜積也,僕以爲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趙公家之難,斯已奇矣
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
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徵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
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
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冒白刃,北首爭死敵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
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爲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
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悽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
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
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攻亦足以暴於天下
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
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爲僕沮貳師,而爲李陵遊說,遂下於理
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因爲誣上,卒從吏議
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爲一言
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爲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僕又茸以蠶室,重爲天下觀笑
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爲俗人言也
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爲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
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士有畫地爲牢勢不入,削木爲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繫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爲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
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
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爲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
今僕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耎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及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爲智者道,難爲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爲鄉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覆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身直爲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臧於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湛,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雕瑑,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只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
遷既死後,其書稍出
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佈焉
王莽時,求封遷後,爲史通子
贊曰:自古書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載籍博矣
至孔氏之,上斷唐堯,下訖秦繆
唐、虞以前,雖有遺文,其語不經,故言黃帝、顓頊之事未可明也
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爲之傳,又異同爲《國語》
又有《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
春秋之後,七國並爭,秦兼諸侯,有《戰國策》
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
故司馬遷據《左氏》、《國語》,採《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訖於天漢
其言秦、漢,詳矣
至於採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
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
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羣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烏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憤,書亦信矣
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
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
孝武皇帝六男
衛皇后生戾太子,趙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齊懷王閎,李姬生燕刺王旦、廣陵厲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
戾太子據,元狩元年立爲皇太子,年七歲矣
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爲立禖,使東方朔、枚皋作禖祝
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樑》
及冠就宮,上爲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多以異端進者
元鼎四年,納史良娣,產子男進,號曰史皇孫
武帝末,衛後寵衰,江充用事,充與太子及衛氏有隙,恐上晏駕後爲太子所誅,會巫蠱事起,充因此爲奸
是時,上春秋高,意多所惡,以爲左右皆爲蠱道祝詛,窮治其事
丞相公孫賀父子,陽石、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長平侯衛伉皆坐誅
語在《公孫賀》、《江充傳》
充典治巫蠱,既知上意,白言宮中有蠱氣,入宮至省中,壞御座掘地
上使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助充
充遂至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
時上疾,闢暑甘泉宮,獨皇后、太子在
太子召問少傅石德,德懼爲師傅並誅,因謂太子曰:“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衛氏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徵驗,不知巫置之邪,將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收捕充等繫獄,窮治其奸詐
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太子急,然德言
徵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爲使者收捕充等
按道侯說疑使者有詐,不肯受詔,客格殺說
御史章贛被創突亡
自歸甘泉
太子使舍人無且持節夜入未央宮殿長秋門,因長御倚華具白皇后,發中廄車載射士,出武庫兵,髮長樂宮衛,告令百官日江充反
乃斬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
遂部賓客爲將率,與丞相劉屈氂等戰
長安中擾亂,言太子反,以故衆不附
太子兵敗,亡,不得
上怒甚,羣下憂懼,不知所出
壺關三老茂上書曰:“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
故天平地安,陰陽和調,物乃茂成;父慈母愛,室家之中子乃孝順
陰陽不和,則萬物夭傷;父子不和,則室家喪亡
故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已被謗,伯奇放流,骨肉至親,父子相疑
何者?積毀之所生也
由是觀之,子無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爲漢適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
江充,布衣之人,閭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飾奸詐,羣邪錯謬,是以親戚之路隔塞而不通
太子進則不得上見,退則困於亂臣,獨冤結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爲無邪心
《詩》曰:‘營營青蠅,止於藩;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
’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其罪固宜
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
臣聞子胥盡忠而忘其號,比干盡仁而遺其身,忠臣竭誠不顧鈇鉞之誅以陳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
《詩》雲:‘取彼譖人,投畀豺虎
’唯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
臣不勝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闕下
”書奏,天子感寤
太子之亡也,東至湖,臧匿泉鳩裏
主人家貧,常賣屨以給太子
太子有故人在湖,聞其富贍,使人呼之而發覺
吏圍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脫,即入室距戶自經
山陽男子張富昌爲卒,足蹋開戶,新安令史李壽趨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鬥死,皇孫二人皆並遇害
上既傷太子,乃下詔曰:“蓋行疑賞,所以申信也
其封李壽爲幹阝侯,張富昌爲題侯

久之,巫蠱事多不信
上知太子惶恐無他意,而車千秋復訟太子冤,上遂擢千秋爲丞相,而族滅江充家,焚蘇文於橫橋上,及泉鳩里加兵刃於太子者,初爲北地太守,後族
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爲歸來望思之臺於湖
天下聞而悲之
初,太子有三男一女,女者平輿侯嗣子尚焉
及太子敗,皆同時遇害
衛後、史良悌葬長安城南
史皇孫、皇孫妃王夫人及皇女孫葬廣明
皇孫二人隨太子者,與太子並葬湖
太子有遺孫一人,史皇孫子,王夫人男,年十八即尊位,是爲孝宣帝,帝初即位,下詔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號諡,歲時祠,其議諡,置園邑
”有司奏請;“《禮》‘爲人後者,爲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
陛下爲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禮不逾閒
謹行視孝昭帝所爲故皇太子起位在湖,史良娣冢在博望苑北,親史皇孫位在廣明郭北
諡法曰‘諡者,行之跡也’,愚以爲親諡宜曰悼,母曰悼後,比諸侯王國,置奉邑三百家
故皇太子諡曰戾,置奉邑二百家
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
園置長丞,周衛奉守如法
”以湖閿鄉邪裏聚爲戾園,長安白亭東爲戾後園,廣明成鄉爲悼園
皆改葬焉
後八歲,有司復言:“《禮》‘父爲士,子爲天子,祭以天子’
悼園宜稱尊號曰皇考,立廟,因園爲寢,以時薦享焉
益奉園民滿千六百家,以爲奉明縣
尊戾夫人曰戾後,置園奉邑,及益戾園各滿三百家

齊懷王閎與燕王旦、廣陵王胥同日立,皆賜策,各以國土風俗申戒焉,曰:“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閎爲齊王,曰:‘烏呼!小子閎,受茲青社
朕承天序,惟稽古,建爾國家,封於東土,世爲漢藩輔
烏呼!念哉,共朕之詔
惟命於不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俾君子怠
悉爾心,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厥有愆不臧,乃兇於乃國,而害於爾躬
嗚呼!保國乂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閎母王夫人有寵,閎尤愛幸,立八年,薨,無子,國除
燕刺王旦賜策曰:“嗚呼!小子旦,受茲玄社,建爾國家,封於北土,世爲漢藩輔
嗚呼!薰鬻氏虐老獸心,以奸巧邊甿
朕命將率,租徵厥罪
萬夫長、千夫長,三十有二帥,降旗奔師
薰鬻徙域,北州以妥
悉爾心,毋作怨,毋作棐德,毋乃廢備
非教士不得從徵
王其戒之!”
旦壯大就國,爲人辯略,博學經書、雜說,好星曆、數術、倡優、射獵之事,招致遊士
及衛太子敗,齊懷王又薨,旦自以次第當立,上書求入宿衛
上怒,下其使獄
後坐臧匿亡命,削良鄉、安次、文安三縣
武帝由是惡旦,後遂立少子爲太子
帝崩,太子立,是爲孝昭帝,賜諸侯王璽書
旦得書,不肯哭,曰:“璽書封小
京師疑有變
”遣倖臣壽西長、孫縱之、王孺等之長安,以問禮儀爲名
王孺見執金吾廣意,問:“帝崩所病?立者誰子?年幾歲?”廣意言:“待詔五莋宮,宮中訁雚言帝崩,諸將軍共立太子爲帝,年八九歲,葬時不出臨
”歸以報王
王曰:“上棄羣臣,無語言,蓋主又不得見,甚可怪也
”復遣中大夫至京師上書言:“竊見孝武皇帝躬聖道,孝宗廟,慈愛骨肉,和集兆民,德配天地,明並日月,威武洋溢,遠方執寶而朝,增郡數十,斥地且倍,封泰山,禪樑父,巡狩天下,遠方珍物陳於太廟,德甚休盛,請立廟郡國
”奏報聞
時大將軍霍光秉政,褒賜燕王錢三千萬,益封萬三千戶
旦怒曰:“我當爲帝,何賜也!”遂與宗室中山哀王子劉長、齊孝王孫劉澤等結謀,詐言以武帝時受詔,得職吏事,修武備,備非常
長於是爲旦命令羣臣曰:“寡人賴先帝休德,獲奉北藩,親受明詔,職吏事,領庫兵,飭武備,任重職大,夙夜兢兢,子大夫將何以規佐寡人?且燕國雖小,成周之建國也,上自召公,下及昭、襄,於今千載,豈可謂無賢哉?寡人束帶聽朝三十餘年,曾無聞焉
其者寡人之不及與?意亦子大夫之思有所不至乎?其咎安在?方今寡人慾撟邪防非,章聞揚和,撫慰百姓,移風易俗,厥路何由?子大夫其各悉心以對,寡人將察焉

羣臣皆免冠謝
郎中成軫謂旦曰:“大王失職,獨可起而索,不可坐而得也
大王一起,國中雖女子皆奮臂隨大王
”旦曰:“前高後時,僞立子弘爲皇帝,諸侯交手事之八年
呂太后崩,大臣誅諸呂,迎立文帝,天下乃知非孝惠子也
我親武帝長子,反不得立,上書請立廟,又不聽
立者疑非劉氏

即與劉澤謀爲奸書,言少帝非武帝子,大臣所共立,天下宜共伐之
使人傳行郡國,以搖動百姓
澤謀歸發兵臨淄,與燕王俱起
旦遂招來郡國奸人,賦斂銅鐵作甲兵,數閱其車騎材官卒,建旌旗鼓車,旄頭先驅,郎中侍從者着貂羽,黃金附蟬,皆號侍中
旦從相、中尉以下,勒車騎,發民會圍,大獵文安縣,以講士馬,須期日
郎中韓義等數諫旦,旦殺義等凡十五人
會缶並侯劉成知澤等謀,告之青州刺史雋不疑,不疑收捕澤以聞
天子遣大鴻臚丞治,連引燕王
有詔勿治,而劉澤等伏誅
益封缶並侯
久之,旦姊鄂邑蓋長公主、左將軍上官桀父子與霍光爭權有隙,皆知旦怨光,即私與燕交通
旦遣孫縱之等前後十餘輩,多齎金寶走馬,賂遺蓋主
上官桀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等皆與交通,數記疏光過失與旦,令上書告之
桀欲從中下其章
旦聞之,喜,上疏曰:“昔秦據南面之位,制一世之命,威服四夷,輕弱骨肉,顯重異族,廢道任刑,無恩宗室
其後尉佗入南夷,陳涉呼楚澤,近狎作亂,內外俱發,趙氏無炊火焉
高皇帝覽蹤跡,觀得失,見秦建本非是,故改其路,規土連城,布王子孫,是以支葉扶疏,異姓不得間也
今陛下承明繼成,委任公卿,羣臣連與成朋,非毀宗室,膚受之訴,日騁於廷,惡吏廢法立威,主恩不及下究
臣聞武帝使中郎將蘇武使匈奴,見留二十年不降,還亶爲典屬國
今大將軍長史敞無勞,爲搜粟都尉
又將軍都郎羽林,道上移蹕,太官先置
臣旦願歸符璽,入宿衛,察奸臣之變

是時,昭帝年十四,覺其有詐,遂親信霍光,而疏上官桀等
桀等因謀共殺光,廢帝,迎立燕王爲天子
旦置驛書,往來相報,許立桀爲王,外連郡國豪傑以千數
旦以語相平,平曰:“大王前與劉澤結謀,事未成而發覺者,以劉澤素誇,好侵陵也
平聞左將軍素輕易,車騎將軍少而驕,臣恐其如劉澤時不能成,又恐既成,反大王也
”旦曰:“前日一男子詣闕,自謂故太子,長安中民趣鄉之,正訁雚不可止,大將軍恐,出兵陳之,以自備耳
我帝長子,天下所信,何憂見反?”後謂羣臣:“蓋主報言,獨患大將軍與右將軍王莽
今右將軍物故,丞相病,幸事必成,徵不久
”令羣臣皆裝
是時天雨,虹下屬宮中飲井水,井水竭
廁中豕羣出,壞大官竈
烏鵲鬥死
鼠舞殿端門中
殿上戶自閉,不可開
天火燒城門
大風壞宮城樓,折拔樹木
流星下墮
後姬以下皆恐
王驚病,使人祠葭水、臺水
王客呂廣等知星,爲王言“當有兵圍城,期在九月、十月,漢當有大臣戮死者”
語具在《五行志》
王愈憂恐,謂廣等曰:“謀事不成,妖祥數見,兵氣且至,奈何?”會蓋主舍人父燕倉知其謀,告之,由是發覺
丞相賜璽書,部中二千石逐捕孫縱之及左將軍桀等,皆伏誅
旦聞之,召相平曰:“事敗,遂發兵乎?”平曰:“左將軍已死,百姓皆知之,不可發也
”王憂懣,置酒萬載宮,會賓客、羣臣、妃妾坐飲
王自歌曰:“歸空城兮,狗不吠,雞不鳴,橫術何廣廣兮,固知國中之無人!”華容夫人起舞曰:“發紛紛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
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
裴回兩渠間兮,君子獨安居!”坐者皆泣
有赦令到,王讀之,曰:“嗟乎!獨赦吏民,不赦我
”因迎後姬諸夫人之明光殿,王曰:“老虜曹爲事當族!”欲自殺
左右曰:“黨得削國,幸不死
”後姬夫人共啼泣止王
會天子使使者賜燕王璽書曰:“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
先日諸呂陰謀大逆,劉氏不絕若發,賴絳侯等誅討賊亂,尊立孝文,以安宗廟,非以中外有人,表裏相應故邪?樊、酈、曹、灌,攜劍推鋒,從高皇帝墾災除害,耘鋤海內,當此之時,頭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賞不過封侯
今宗室子孫曾無暴衣露冠之勞,裂地而王之,分財而賜之,父死子繼,兄終弟及
今王骨肉至親,敵吾一體,乃與他姓異族謀害社稷,親其所疏,疏其所親,有逆悖之心,無忠愛之義
如使古人有知,當何面目復奉齊酎見高祖之廟乎!”
旦得書,以符璽屬醫工長,謝相二千石:“奉事不謹,死矣
”即以綬自絞
後夫人隨旦自殺者二十餘人
天子加恩,赦王太子建爲庶人,賜旦諡曰刺王
旦立三十八年而誅,國除
後六年,宣帝即位,封旦兩子,慶爲新昌侯,賢爲安定侯
又立故太子建,是爲廣陽頃王,二十九年薨
子穆王舜嗣,二十一年薨
子思王璜嗣,二十年薨
子嘉嗣
王莽時,皆廢漢藩王爲家人,嘉獨以獻符命封扶美侯,賜姓王氏
廣陵厲王胥賜策曰:“嗚呼!小子胥,受茲赤社,建爾國家,封於南土,世世爲漢藩輔
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
揚州保強,三代要服,不及以正
’嗚呼!悉爾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順,毋桐好逸,毋邇宵人,惟法惟則!《書》雲‘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後羞
王其戒之!”
胥壯大,好倡樂逸遊,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獸
動作無法度,故終不得爲漢嗣
昭帝初立,益封胥萬三千戶,元鳳中入朝,復益萬戶,賜錢二千萬,黃金二千斤,安車駟馬寶劍
及宣帝即位,封胥四子聖、曾、寶、昌皆爲列侯,又立胥小子弘爲高密王
所以褒賞甚厚
始,昭帝時,胥見上年少無子,有覬欲心
而楚地巫鬼,胥迎女巫李女須,使下神祝詛
女須泣曰:“孝武帝下我
”左右皆伏
言“吾必令胥爲天子”
胥多賜女須錢,使禱巫山
會昭帝崩,胥曰:“女須良巫也!”殺牛塞禱
及昌邑王徵,復使巫祝詛之
后王廢,胥浸信女須等,數賜予錢物
宣帝即位,胥曰:“太子孫何以反得立?”復令女須祝詛如前
又胥女爲楚王延壽後弟婦,數相饋遺,通私書
後延壽坐謀反誅,辭連及胥
有詔勿治,賜胥黃金前後五千斤,它器物甚衆
胥又聞漢立太子,謂姬南等曰:“我終不得立矣
”乃止不詛
後胥子南利侯寶坐殺人奪爵,還歸廣陵,與胥姬左修奸
事發覺,繫獄,棄市
相勝之奏奪王射陂草田以賦貧民,奏可
胥復使巫祝詛如前
胥宮園中棗樹生十餘莖,莖正赤,葉白如素
池水變赤,魚死
有鼠晝立舞王后廷中
胥謂姬南等曰:“棗水魚鼠之怪甚可惡也
”居數月,祝詛事發覺,有司按驗,胥惶恐,藥殺巫及宮人二十餘人以絕口
公卿請誅胥,天子遣廷尉、大鴻臚即訊
胥謝曰:“罪死有餘,誠皆有之
事久遠,請歸思念具對
”胥既見使者還,置酒顯陽殿
召太子霸及子女董訾、胡生等夜飲,使所幸八子郭昭君、家人子趙左君等鼓瑟歌舞
王自歌曰:“欲久生兮無終,長不樂兮安窮!奉天期兮不得須臾,千里馬兮駐待路
黃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爲苦心!何用爲樂心所喜,出入無悰爲樂亟
蒿里召兮郭門閱,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
”左右悉更涕泣奏酒,至雞鳴時罷
胥謂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負之甚
我死,骸骨當暴
幸而得葬,薄之,無厚也
”即以綬自絞死
及八子郭昭君等二人皆自殺
天子加恩,赦王諸子皆爲庶人,賜諡曰厲王
立六十四年而誅,國除
後七年,元帝復立胥太子霸,是爲孝王,十三年薨
子共王意嗣,三年薨
子哀王護嗣,十六年薨,無子,絕
後六年,成帝復立孝王子守,是爲靖王,立二十年薨
子宏嗣,王莽時絕
初,高密哀王弘本始元年以廣陵王胥少子立,九年薨
子頃王章嗣,三十三年薨
子懷王寬嗣,十一年薨
子慎嗣,王莽時絕
昌邑哀王髆,天漢四年立,十一年薨,子賀嗣
立十三年,昭帝崩,無嗣,大將軍霍光徵王賀典喪
璽書曰:“制詔昌邑王:使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徵王,乘七乘傳詣長安邸
”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
其日中,賀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
郎中令龔遂諫王,令還郎謁者五十餘人
賀到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
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
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
安樂告遂,遂入問賀,賀曰:“無有
”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
”即捽善,屬衛士長行法
賀到霸上,大鴻臚效迎,騶奉乘輿車
王使僕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
旦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
此長安東郭門也
”賀曰:“我嗌痛,不能哭
”至城門,遂復言,賀曰:“城門與郭門等耳
”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面伏
哭盡哀止
”王曰:“諾
”到,哭如儀
王受皇帝璽綬,襲尊號
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亂
大將軍光與羣臣議,白孝昭皇后,廢賀歸故國,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財物皆與賀
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
語在《霍光傳》
國除,爲山陽郡
初,賀在國時,數有怪
嘗見白犬,高三尺,無頭,其頸以下似人,而冠方山冠
後見熊,左右皆莫見
又大鳥飛集宮中
王知,惡之,輒以問郎中令遂
遂爲言其故,語在《五行志》
王卬天嘆曰:“不祥何爲數來!”遂叩頭曰:“臣不敢隱忠,數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說
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願王內自揆度
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大王位爲諸侯王,行污於庶人,以存難,以亡易,宜深察之
”後又血污王坐席,王問遂,遂叫然號曰:“宮空不久,祅祥數至
血者,陰憂象也
宜畏慎自省
”賀終不改節
居無何,徵
既即位,后王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發視之,青蠅矢也
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云乎?‘營營青蠅,至於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
’陛下左側讒人衆多,如是青蠅惡矣
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爲左右
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兇咎
願詭禍爲福,皆放逐之
臣當先逐矣
”賀不用其言,卒至於廢
大將軍光更尊立武帝曾孫,是爲孝宣帝
即位,心內忌賀,元康二年遣使者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曰:“制詔山陽太守:其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
毋下所賜書!”敞於是條奏賀居處,著其廢亡之效,曰:“臣敞地節三年五月視事,故昌邑王居故宮,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閉大門,開小門,廉吏一人爲領錢物市買,朝內食物,它不得出入
督盜一人別主徼循,察往來者
以王家錢取卒,迾宮清中備盜賊
臣敞數遣丞吏行察
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視居處狀,故王年二十六七,爲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鬚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
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佩玉環,簪筆持牘趨謁
臣敞與坐語中庭,閱妻子奴婢
臣敞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
’故王應曰:‘然
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
復來,東至濟陽,乃復聞梟聲
’臣敞閱至子女持轡,故王跪曰:‘持轡母,嚴長孫女也
’臣敞故知執金吾嚴延年字長孫,女羅紨,前爲故王妻
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
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
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財物簿
臣敞前書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張修等十人,無子,又非姬,但良人,無官名,王薨當罷歸
太傅豹等擅留,以爲哀王園中人,所不當得爲,請罷歸
’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疾者當勿治,相殺傷者當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罷之?’其天資喜由亂亡,終不見仁義,如此
後丞相御史以臣敞書聞,奏可
皆以遣
”上由此知賀不足忌
其明年春,乃下詔曰:“蓋聞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親,析而不殊
其封故昌邑王賀爲海昏侯,食邑四千戶
”侍中衛尉金安上上書言:“賀,天之所棄,陛下至仁,復封爲列侯
賀嚚頑放廢之人,不宜得奉宗廟朝聘之禮
”奏可
賀就國豫章
數年,揚州刺史柯奏賀與故太守卒史孫萬世交通,萬世問賀:“前見廢時,何不堅守毋出宮,斬大將軍,而聽人奪璽綬乎?”賀曰:“然
失之
”萬世又以賀且王豫章,不久爲列侯
賀曰:且然,非所宜言
”有司案驗,請逮捕
制曰:“削戶三千
”後薨
豫章太守廖奏言:“舜封象於有鼻,死不爲置後,以爲暴亂之人不宜爲太祖
海昏侯賀死,上當爲後者子充國;充國死,覆上弟奉親;奉親復死,是天絕之也
陛下聖仁,於賀甚厚,雖舜於象無以加也
宜以禮絕賀,以奉天意
願下有司議
”議皆以爲不宜爲立嗣,國除
元帝即位,復封賀子代宗爲海昏侯,傳子至孫,今見爲侯
贊曰:巫蠱之禍,豈不哀哉!此不唯一江充之辜,亦有天時,非人力所致焉
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見,其長竟天
後遂命將出徵,略取河南,建置朔方
其春,戾太子生
自是之後,師行三十年,兵所誅屠夷滅死者不可勝數
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殭屍數萬,太子子父皆敗
故太子生長於兵,與之終始,何獨一嬖臣哉!秦始皇即位三十九年,內平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暴骨長城之下,頭盧相屬於道,不一日而無兵
由是山東之難興,四方潰而逆秦
秦將吏外畔,賊臣內發,亂作蕭牆,禍成二世
故曰“兵猶火也,弗戢必自焚”,信矣
是以倉頡作書,“止”“戈”爲“武”
聖人以武禁暴整亂,止息兵戈,非以爲殘而興縱之也
《易》曰:“天子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君子履信思順,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也
”故車千秋指明蠱情,章太子之冤
千秋材知未必能過人也,以其銷惡運,遏亂原,因衰激極,道迎善氣,傳得天人之祐助雲
嚴助,會稽吳人,嚴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
郡舉賢良,對策百餘人,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爲中大夫
後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蔥奇等,並在左右
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發,內改制度,朝廷多事,婁舉賢良文學之士
公孫弘起徒步,數年至丞相,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朝覲奏事,因言國家便宜
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詘
其尤親倖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
相如常稱疾避事
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
唯助與壽王見任用,而助最先進
建元三年,閩越舉兵圍東甌,東甌告急於漢
時,武帝年未二十,以問太尉田蚡
蚡以爲越人相攻擊,其常事,又數反覆,不足煩中國往救也,自秦時棄不屬
於是助詰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訴,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不足與計
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
”乃遣助以節發兵會稽
會稽守欲距法,不爲發
助乃斬一司馬,諭意指,遂發兵浮海救東甌
未至,閩越引兵罷
後三歲,閩越復興兵擊南越
南越守天子約,不敢擅發兵,而上書以聞
上多其義,大爲發興,遣兩將軍將兵誅閩越
淮南王安上書諫曰:
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緩刑罰,薄賦斂,哀鰥寡,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盛德上隆,和澤下洽,近者親附,遠者懷德,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
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爲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劗發文身之民也
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
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爲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
故古者封內甸服,封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遠近勢異也
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吳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
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習於水斗,便於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入其地,雖百不當其一
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
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阻險林叢弗能盡著
視之若易,行之甚難
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內大寧,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
越人名爲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
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
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覆,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
一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
四年不登,五年復蝗,民生未復
今發兵行數千裏,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逾領,拖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嘔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衆矣
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
後復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
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
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爲記
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
臣聞軍旅之後必有凶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氣薄陰陽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災氣爲之生也
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飢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爲之悽愴於心
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漬山谷,邊境之民爲之早閉晏開,晁不久夕,臣安竊爲陛下重之
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爲人衆兵強,能難邊城
淮南全國之時,多爲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
限以高山,人跡所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內也
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
越人慾爲變,必先田餘幹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
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能其水土也
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車奉餉者,不在其中
南方暑溼,所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癘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弒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
陛下若欲來內,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
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爲畜越,此必委質爲藩臣,世共貢職
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並行
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爲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險阻
背而去之,則復相羣聚;留而守之,歷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男子不得耕稼樹種,婦人不得紡績織紝,丁壯從軍,老弱轉餉,居者無食,行者無糧
民苦兵事,亡逃者必衆,隨而誅之,不可勝盡,盜賊必起
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祿鑿渠通道
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
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久,士卒勞倦,越出擊之
秦兵大破,乃發適戍以備之
當此之時,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羣爲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
此老子所謂“師之所處,荊棘生之”者也
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從
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
《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
”鬼方,小蠻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
以盛天子伐小蠻夷,三年而後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徵而無戰,言莫敢校也
如使越人蒙徼倖以逆執事之顏行,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爲大漢羞之
陛下以四海爲境,九州爲家,八藪爲囿,江漢爲池,生民之屬皆爲臣妾
人徒之衆足以奉千官之共,租稅之收足以給乘輿之御
玩心神明,秉執聖道,負黼依,馮玉幾,南面而聽斷,號令天下,四海之內莫不向應
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
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爲一日之閒,而煩汗馬之勞乎!《詩》雲“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
臣聞之,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
臣安幸得爲陛下守藩,以身爲障蔽,人臣之任也
邊境有警,愛身之死而不畢其愚,非忠臣也
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爲一使之任也!
是時,漢兵遂出,末逾領,適會閩越王弟餘善殺王以降
漢兵罷
上嘉淮南之意,美將卒之功,乃令嚴助諭意風指於南越
南越王頓首曰:“天子乃幸興兵誅閩越,死無以報!”即遣太子隨助入侍
助還,又諭淮南曰:“皇帝問淮南王:使中大夫玉上書言事,聞之
朕奉先帝之休德,夙興夜寐,明不能燭,重以不德,是以比年兇災害衆
夫以眇眇之身,託於王侯之上,內有飢寒之民,南夷相攘,使邊騷然不安,朕甚懼焉
今王深惟重慮,明太平以弼朕失,稱三代至盛,際天接地,人跡所及,鹹盡賓服,藐然甚慚
嘉王之意,靡有所終,使中大夫助諭朕意,告王越事

助諭意曰:“今者大王以發屯臨越事上書,陛下故遣臣助告王其事
王居遠,事薄遽,不與王同其計
朝有闕政,遺王之憂,陛下甚恨之
夫兵固兇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亂,非兵,未之聞也
漢爲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治
今閩越王狠戾不仁,殺其骨肉,離其親戚,所爲甚多不義,又數舉兵侵陵百越,併兼鄰國,以爲暴強,陰計奇策,入燔尋陽樓船,欲招會稽之地,以踐句踐之跡
今者,邊又言閩王率兩國擊南越
陛下爲萬民安危久遠之計,使人諭告之曰:‘天下安寧,各繼世撫民,禁毋敢相併
’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貪據百越之利,或於逆順,不奉明詔,則會稽、豫章必有長患
且天子誅而不伐,焉有勞百姓苦士卒乎?故遣兩將屯於境上,震威武,揚聲鄉,屯曾未會,天誘其衷,閩王隕命,輒遣使者罷屯,毋後農時
南越王甚嘉被惠澤,蒙休德,願革心易行,身從使者入謝
有狗馬之病,不能勝服,故遣太子嬰齊入侍;病有瘳,願伏北闕,望大廷,以報盛德
閩王以八月舉兵於冶南,士卒罷倦,三王之衆相與攻之,因其弱弟餘善以成其誅,至今國空虛,遣使者上符節,請所立,不敢自立,以待天子之明詔
此一舉,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而閩王伏辜,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則陛下深計遠慮之所出也
事效見前,故使臣助來諭王意

於是王謝曰:“雖湯伐桀,文王伐崇,誠不過此
臣安妄以愚意狂言,陛下不忍加誅,使使者臨詔臣安以所不聞,誠不勝厚幸!”助由是與淮南王相結而還
上大說
助侍燕從容,上問助居鄉里時,助對曰:“家貧,爲友婿富人所辱
”上問所欲,對願爲會稽太守
於是拜爲會稽太守
數年,不聞問
賜書曰:“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爲郡吏
會稽東接於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
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有《春秋》對,毋以蘇秦從橫
”助恐,上書謝稱:“《春秋》天王出居於鄭,不能事母,故絕之
臣事君,猶子事父母也,臣助當伏誅
陛下不忍加誅,願奉三年計最
”詔許,因留侍中
有奇異,輒使爲文,及作賦頌數十篇
後淮南王來朝,厚賂遺助,交私論議
及淮南王反,事與助相連,上薄其罪,欲勿誅
廷尉張湯爭,以爲助出入禁門,腹心之臣,而外與諸侯交私如此,不誅,後不可治
助竟棄市
朱買臣字翁子,吳人也
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
其妻亦負戴相隨,數止買臣毋歌嘔道中
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
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矣
女苦日久,待我富貴報女功
”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買臣不能留,即聽去
其後,買臣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
故妻與夫傢俱上冢,見買臣飢寒,呼飯飲之
後數歲,買臣隨上計吏爲卒,將重車至長安,詣闕上書,書久不報
待詔公車,糧用乏,上計吏卒更乞丐之
會邑子嚴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詞》,帝甚說之,拜買臣爲中大夫,與嚴助俱侍中
是時,方築朔方,公孫弘諫,以爲罷敝中國
上使買臣難詘弘,語在《弘傳》
後買臣坐事免,久之,召待詔
是時,東越數反覆,買臣因言:“故東越王居保泉山,一人守險,千人不得上
今聞東越王更徙處南行,去泉山五百里,居大澤中
今發兵浮海,直指泉山,陳舟列兵,席捲南行,可破滅也
”上拜買臣會稽太守
上謂買臣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今子何如?”買臣頓首辭謝
詔買臣到郡,治樓船,備糧食、水戰具,須詔書到,軍與俱進
初,買臣免,待詔,常從會稽守邸者寄居飯食
拜爲太守,買臣衣故衣,懷其印綬,步歸郡邸
直上計時,會稽吏方相與羣飲,不視買臣
買臣入室中,守邸與共食,食且飽,少見其綬,守邸怪之,前引其綬,視其印,會稽太守章也
守邸驚,出語上計掾吏
皆醉,大呼曰:“妄誕耳!”守邸曰:“試來視之
”其故人素輕買臣者入內視之,還走,疾呼曰:“實然!”坐中驚駭,白守丞,相推排陳列中庭拜謁
買臣徐出戶
有頃,長安廄吏乘駟馬車來迎,買臣遂乘傳去
會稽聞太守且至,發民除道,縣長吏並送迎,車百餘乘
入吳界,見其故妻、妻夫治道
買臣駐車,呼令後車載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園中,給食之
居一月,妻自經死,買臣乞其夫錢,令葬
悉召見故人與飲食諸嘗有恩者,皆報復焉
居歲餘,買臣受詔將兵,與橫海將軍韓說等俱擊破東越,有功
徵入爲主爵都尉,列於九卿
數年,坐法免官,復爲丞相長史
張湯爲御史大夫
始,買臣與嚴助俱侍中,貴用事,湯尚爲小吏,趨走買臣等前
後湯以延尉治淮南獄,排陷嚴助,買臣怨湯
及買臣爲長史,湯數行丞相事,知買臣素貴,故陵折之
買臣見湯,坐牀上弗爲禮
買臣深怨,常欲死之
後遂告湯陰事,湯自殺,上亦誅買臣
買臣子山拊官至郡守,右扶風
吾丘壽王字子贛,趙人也
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詔
詔使從中大夫董仲舒受《春秋》,高才通明
遷侍中中郎,坐法免
上書謝罪,願養馬黃門,上不許
後願守塞扞寇難,復不許
久之,上疏願擊匈奴,詔問狀,壽王對良善,復召爲郎
稍遷,會東郡盜賊起,拜爲東郡都尉
上以壽王爲都尉,不復置太守
是時,軍旅數發,年歲不熟,多盜賊
詔賜壽王璽書曰:“子在朕前之時,知略輻湊,以爲天下少雙,海內寡二
及至連十餘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職事並廢,盜賊從橫,甚不稱在前時,何也?”壽王謝罪,因言其狀
後徵入爲光祿大夫侍中
丞相公孫弘奏言:“民不得挾弓弩
十賊彍弩,百吏不敢前,盜賊不輒伏辜,免脫者衆,害寡而利多,此盜賊所以蕃也
禁民不得挾弓弩,則盜賊執短兵,短兵接則衆者勝
以衆吏捕寡賊,其勢必得
盜賊有害無利,且莫犯法,刑錯之道也
臣愚以爲禁民毋得挾弓弩便
”上下其議
壽王對曰:
臣聞古者作五兵,非以相害,以禁暴討邪也
安居則以制猛獸而備非常,有事則以設守衛而施行陣
及至周室衰微,上無明王,諸侯力政,強侵弱,衆暴寡,海內抏敝,巧詐並生
是以知者陷愚,勇者威怯,苟以得勝爲務,不顧義理
故機變械飾,所以相賊害之具不可勝數
於是秦兼天下,廢王道,立私議,滅《詩》、《書》而首法令,去仁恩而任刑戮,墮名城,殺豪桀,銷甲兵,折鋒刃
其後,民以耰鋤箠梃相撻擊,犯法滋衆,盜賊不勝,至於赭衣塞路,羣盜滿山,卒以亂亡
故聖王務教化而省禁防,知其不足恃也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舉俊才,興學官,三公有司或由窮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內日化,方外鄉風,然而盜賊猶有者,郡國二千石之罪,非挾弓弩之過也
《禮》曰男子生,桑弧蓬矢以舉之,明示有事也
孔子曰:“吾何執,執射乎?”大射之禮,自天子降及庶人,三代之道也
《詩》雲“大侯既抗,弓矢斯張,射夫既同,獻爾發功”,言貴中也
愚聞聖王合射以明教矣,未聞弓矢之爲禁也
且所爲禁者,爲盜賊之以攻奪也
攻奪之罪死,然而不止者,大奸之於重誅固不避也
臣恐邪人挾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備而抵法禁,是擅賊威而奪民救也
竊以爲無益於禁奸,而廢先王之典,使學者不得習行其禮,大不便
書奏,上以難丞相弘
弘詘服焉
及汾陰得寶鼎,武帝嘉之,薦見宗廟,臧於甘泉宮
羣臣皆上壽賀曰:“陛下得周鼎
”壽王獨曰非周鼎
上聞之,召而問之,曰:“今朕得周鼎,羣臣皆以爲然,壽王獨以爲非,何也?有說則可,無說則死
”壽王對曰:“臣安敢無說!臣聞周德始乎后稷,長於公劉,大於大王,成於文、武,顯於周公,德澤上昭,天下漏泉,無所不通
上天報應,鼎爲周出,故名曰周鼎
今漢自高祖繼周,亦昭德顯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
至於陛下,恢廓祖業,功德愈盛,天瑞並至,珍祥畢見
昔秦始皇親出鼎於彭城而不能得,天祚有德而寶鼎自出,此天之所以與漢,乃漢寶,非周寶也
”上曰:“善
”羣臣皆稱萬歲
是日,賜壽王黃金十斤
後坐事誅
主父偃,齊國臨菑人也
學長短從橫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之言
遊齊諸子間,諸儒生相與排儐,不容於齊
家貧,假貸無所得,北遊燕、趙、中山,皆莫能厚,客甚困
以諸侯莫足遊者,元光元年,乃西入關見衛將軍
衛將軍數言上,上不省
資用乏,留久,諸侯賓客多厭之,乃上書闕下
朝奏,暮召入見
所言九事,其八事爲律令,一事諫伐匈奴,曰:
臣聞明主不惡切諫以博觀,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
今臣不敢隱忠避死,以效愚計,願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
”天下既平,天子大愷,春搜秋獮,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
且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
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屍流血,故聖王重行之
夫務戰勝,窮武事,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任戰勝之威,蠶食天下,併吞戰國,海內爲一,功齊三代
務勝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諫曰:“不可
夫匈奴無城郭之居,委積之守,遷徙鳥舉,難得而制
輕兵深入,糧食必絕;運糧以行,重不及事
得其地,不足以爲利;得其民,不可調而守也
勝必棄之,非民父母,靡敝中國,甘心匈奴,非完計也
”秦皇帝不聽,遂使蒙恬將兵而攻胡,卻地千里,以河爲境
地固澤鹵,不生五穀,然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
暴兵露師十有餘年,死者不可勝數,終不能逾河而北
是豈人衆之不足,兵革之不備哉?其勢不可也
又使天下飛芻輓粟,起於黃、腄、琅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鍾而致一石
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餉,女子紡績不足於帷幕
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死者相望,蓋天下始叛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於邊,聞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擊之
御史成諫曰:“不可
夫匈奴,獸聚而鳥散,從之如搏景,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竊危之
”高帝不聽,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圍
高帝悔之,乃使劉敬往結和親,然後天下亡干戈之事
故兵法曰:“興師十萬,日費千金
”秦常積衆數十萬人,雖有覆軍殺將,系虜單于,適足以結怨深仇,不足以償天下之費
夫匈奴行盜侵驅,所以爲業,天性固然
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禽獸畜之,不比爲人
夫不上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所疾苦也
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
使邊境之民靡敝愁苦,將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權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
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
”願陛下孰計之而加察焉
是時,徐樂、嚴安亦俱上書言世務
書奏,上召見三人,謂曰:“公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乃拜偃、樂、安皆爲郎中
偃數上疏言事,遷謁事、中郎、中大夫
歲中四遷
偃說上曰:“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
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
緩則驕奢易爲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朔京師
今以法割削,則逆節萌起,前日朝錯是也
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適嗣代立,餘雖骨肉,無尺地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
願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
彼人人喜得所願,上以德施,實分其國
必稍自銷弱矣
”於是上從其計
又說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兼併之家,亂衆民,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銷奸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
”上又從之
尊立衛皇后及發燕王定國陰事,偃有功焉
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
或說偃曰:“大橫!”偃曰:“臣結髮遊學四十餘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爲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厄日久矣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亨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以逐匈奴,內省轉輸戍漕,廣中國,滅胡之本也
上覽其說,下公卿議,皆言不便
公孫弘曰:“秦時嘗發三十萬衆筑北河,終不可就,已而棄之
”朱買臣難詘弘,遂置朔方,本偃計也
元朔中,偃言齊王內有淫失之行,上拜偃爲齊相
至齊,遍召昆弟賓客,散五百金予之,數曰:“始吾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內門
今吾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
吾與諸君絕矣,毋復入偃之門!”乃使人以王與姊奸事動王
王以爲終不得脫,恐效燕王論死,乃自殺
偃始爲布衣時,嘗遊燕、趙,及其貴,發燕事
趙王恐其爲國患,欲上書言其陰事,爲居中,不敢發
及其爲齊相,出關,即使人上書,告偃受諸侯金,以故諸侯子多以得封者
及齊王以自殺聞,上大怒,以爲偃劫其王令自殺,乃徵下吏治
偃服受諸侯之金,實不劫齊王令自殺
上欲勿誅,公孫弘爭曰:“齊王自殺無後,國除爲郡,入漢,偃本首惡,非誅偃無以謝天下
”乃遂族偃
偃方貴幸時,客以千數,及族死,無一人視,獨孔車收葬焉
上聞之,以車爲長者
徐樂,燕無終人也
上書曰:
臣聞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
何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
陳涉無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無鄉曲之譽,非有孔、曾、墨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也
然起窮巷,奮棘矜,偏袒大呼,天下從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修,此三者陳涉之所以爲資也
此之謂土崩
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
何謂瓦解?吳、楚、齊、趙之兵是也
七國謀爲大逆,號皆稱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爲禽於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涉也
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衆,故諸侯無竟外之助
此之謂瓦解
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由此觀之,天下誠有土崩之勢,雖布衣窮處之士或首難而危海內,陳涉是也,況三晉之君或存乎?天下雖未治也,誠能無土崩之勢,雖有強國勁兵,不得還踵而身爲禽,吳、楚是也,況羣臣、百姓,能爲亂乎?此二體者,安危之明要,賢主之所留意而深察也
間者,關東五穀數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循理而觀之,民宜有不安其處者矣
不安故易動,易動者,土崩之勢也
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明於安危之機,修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也
其要,期使天下無土崩之勢而已矣
故雖有強國勁兵,陛下逐走獸,射飛鳥,弘遊燕之囿,淫從恣之觀,極馳騁之樂,自若
金石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帷幄之私、俳優侏儒之笑不乏於前,而天下無宿憂
名何必復、子,俗何必成、康!雖然,臣竊以爲陛下天然之質,寬仁之資,而誠以天下爲務,則禹、湯之名不難侔,而成、康之俗未必不復興也
此二體者立,然後處尊安之實,揚廣譽於當世,親天下而服四夷,餘恩遺德爲數世隆,南面背依攝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
臣聞圖王不成,其敝足以安
安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威而不成,奚徵而不服哉?
嚴安者,臨菑人也
以故丞相史上書,曰:
臣聞《鄒子》曰:“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
”今天下人民用財侈靡,車馬衣裘宮室皆競修飾,調五聲使有節族,雜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於前,以觀欲天下
彼民之情,見美則願之,是教民以侈也
侈而無節,則不可贍,民離本而徼末矣
未不可徒得,故搢紳者不憚爲詐,帶劍者誇殺人以矯奪,而世不知愧,故奸軌浸長
夫佳麗珍怪固順於耳目,故養失而泰,樂失而淫,禮失而採,教失而僞
僞、採、淫、泰,非所以範民之道也
是以天下人民逐利無已,犯法者衆
臣願爲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貧富不相耀以和其心
心既和平,其性恬安
恬安不營,則盜賊銷,盜賊銷,則刑罰少;刑罰少,則陰陽和,四時正,風雨時,草木暢茂,五穀蕃孰,六畜遂字,民不夭厲,和之至也

臣聞周有天下,其治三百餘歲,成、康其隆也,刑錯四十餘年而不用
及其衰,亦三百餘年,故五伯更起
伯者,常佐天子興利除害,誅暴禁邪,匡正海內,以尊天子
五伯既沒,賢聖莫續,天子孤弱,號令不行
諸侯恣行,強陵弱,衆暴寡
田常篡齊,六卿分晉,併爲戰國,此民之始苦也
於是強國務攻,弱國修守,合從連衡,馳車轂擊,介冑生蟣蝨,民無所告訴
及至秦王,蠶食天下,併吞戰國,稱號皇帝,一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
銷其兵,鑄以爲鍾虡,示不復用
元元黎民得免於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爲更生
鄉使秦緩刑罰,薄賦斂,省繇役,貴仁義,賤權利,上篤厚,下佞巧,變風易俗,化於海內,則世世必安矣
秦不行是風,循其故俗,爲知巧權利者進,篤厚忠正者退,法嚴令苛,諂諛者衆,日聞其美,意廣心逸
欲威海外,使蒙恬將兵以北攻強胡,闢地進境,戍於北河,飛芻輓粟以隨其後
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攻越,使監祿鑿渠運糧,深入越地,越人遁逃
曠日持久,糧食乏絕,越人擊之,秦兵大敗
秦乃使尉佗將卒以戍越
當是時,秦禍北構於胡,南掛于越,宿兵於無用之地,進而不得退
行十餘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於道樹,死者相望
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
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儋舉齊,景駒舉郢,周市舉魏,韓廣舉燕,窮山通谷,豪士並起,不可勝載也
然本皆非公侯之後,非長官之吏,無尺寸之勢,起閭巷,杖棘矜,應時而動,不謀而俱起,不約而同會,壤長地進,至乎伯王,時教使然也
秦貴爲天子,富有天下,滅世絕祀,窮兵之禍也
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強,不變之患也
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薉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龍城,議者美之
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長策也
今中國無狗吠之警,而外累於遠方之備,靡敝國家,非所以子民也
行無窮之慾,甘心快意,結怨於匈奴,非所以安邊也
禍挐而不解,兵休而復起,近者愁苦,遠者驚駭,非所以持久也
今天下鍛甲摩劍,矯箭控弦,轉輸軍糧,未見休時,此天下所共憂也
夫兵久而變起,事煩而慮生
今外郡之地或幾千裏,列城數十,形束壤制,帶脅諸侯,非宗室之利也
上觀齊、晉所以亡,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覽秦之所以滅,刑嚴文刻,欲大無窮也
今郡守之權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幾千裏非特閭巷之資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逢萬世之變,則不可勝諱也
後以安爲騎馬令
終軍字子云,濟南人也
少好學,以辯博能屬文聞於郡中
年十八,選爲博士弟子
至府受遣,太守聞其有異材,召見軍
甚奇之,與交結
軍揖太守而去,至長安上書言事
武帝異其文,拜軍爲謁者給事中
從上幸雍祠五畤,獲白麟,一角而五蹄
時又得奇木,其枝旁出,輒複合於木上
上異此二物,博謀羣臣
軍上對曰:
臣聞《詩》頌君德,《樂》舞后功,異經而同指,明盛德之所隆也
南越竄屏葭葦,與鳥魚羣,正朔不及其俗
有司臨境,而東甌內附,閩王伏辜,南越賴救
北胡隨畜荐居,禽獸行,虎狼心,上古未能攝
大將軍秉鉞,單于奔幕;票騎抗旌,昆邪右衽
是澤南洽而威北暢也
若罰不阿近,舉不遺遠,設官俟賢,縣賞待功,能者進以保祿,罷者退而勞力,刑于宇內矣
履衆美而不足,懷聖明而不專,建三宮之文質,章厥職之所宜,封禪之君無聞焉
夫天命初定,萬事草創,及臻六合同風,九州共貫,必待明聖潤色,祖業傳於無窮
故周至成王,然後制定,而休徵之應見
陛下盛日月之光,垂聖思于勒成,專神明之敬,奉燔瘞於郊官,獻享之精交神,積和之氣塞明,而異獸來獲,宜矣
昔武王中流未濟,白魚入於王舟,俯取以燎,羣公鹹曰“休哉!”今郊祀未見於神祇,而獲獸以饋,此天之所以示饗,而上通之符合也
宜因昭時令曰,改定告元,苴白茅於江、淮,發嘉號於營丘,以應緝熙,使著事者有紀焉
蓋六鶂退飛,逆也;白魚登舟,順也
夫明暗之徵,上亂飛鳥,下動淵魚,各以類推
今野獸並角,明同本也;衆支內附,示無外也
若此之應,殆將有解編髮、削左衽、襲冠帶、要衣裳而蒙化者焉
斯拱而俟之耳!
對奏,上甚異之,由是改元爲元狩
後數月,越地及匈奴名王有率衆來降者,時皆以軍言爲中
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風俗
偃矯制,使膠東、魯國鼓鑄鹽鐵,還,奏事,徙爲太常丞
御史大夫張湯劾偃矯制大害,法至死
偃以爲《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萬民,顓之可也
湯以致其法,不能詘其義,有詔下軍問狀,軍詰偃曰:“古者諸侯國異俗分,百里不通,時有聘會之事,安危之勢,呼吸成變,故有不受辭造命顓己之宜;今天下爲一,萬里同風,故《春秋》‘王者無外’
偃巡封域之中,稱以出疆何也?且鹽鐵,郡有餘臧,正二國廢,國家不足以爲利害,而以安社稷存萬民爲辭,何也?”又詰偃:“膠東南近琅邪,北接北海,魯國西枕泰山,東有東海,受其鹽鐵
偃度四郡口數、田地,率其用器食鹽,不足以並給二郡邪?將勢宜有餘,而吏不能也?何以言之?偃矯制而鼓鑄者,俗及春耕種贍民器也
今魯國之鼓,當先具其備,至秋乃能舉火
此言與實反者非?偃已前三奏,無詔,不惟所爲不許,而直矯作威福,以從民望,幹名採譽,此明聖所必加誅也
‘枉尺直尋’,孟子稱其不可;今所犯罪重,所就者小,偃自予必死而爲之邪?將幸誅不加,欲以採名也?”偃窮詘,服罪當死
軍奏“偃矯制顓行,非奉使體,請下御史徵偃即罪
”奏可
上善其詰,有詔示御史大夫
初,軍從濟南當詣博士,步入關,關吏予軍繻
軍問:“以此何爲?”吏曰:“爲復傳,還當以合符
”軍曰:“大丈夫西遊,終不復傳還
”棄繻而去
軍爲謁者,使行郡國,建節東出關,關吏識之,曰:“此使者乃前棄繻生也
”軍行郡國,所見便宜以聞
還奏事,上甚說
當發使匈奴,軍自請曰:“軍無橫草之功,得列宿衛,食祿五年
邊境時有風塵之警,臣宜被堅執銳,當矢石,啓前行
駑下不勻金革之事,今聞將遣匈奴使者,臣願盡精厲氣,奉佐明使,畫吉凶於單于之前
臣年少材下,孤於外官,不足以亢一方之任,竊不勝憤懣
”詔問畫吉凶之狀,上奇軍對,擢爲諫大夫
南越與漢和親,乃遣軍使南越,說其王,欲令入朝,比內諸侯
軍自請:“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
”軍遂往說越王,越王聽許,請舉國內屬
天子大說,賜南越大臣印綬,一用漢法,以新改其俗,令使者留填撫之
越相呂嘉不欲內屬,發兵攻殺其王及漢使者,皆死
語在《南越傳》
軍死時年二十餘,故世謂之“終童”
王褒字子淵,蜀人也
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羣書,博盡奇異之好,徵能爲《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益召高材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侍詔金馬門
神爵、五鳳之間,天下殷富,數有嘉應
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樑國龔德,皆召見待詔
於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化於衆庶,聞王褒有俊材,請與相見,使褒作《中和》、《樂職》、《宣佈》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
時,汜鄉侯何武爲僮子,選在歌中
久之,武等學長安,歌太學下,轉而上聞
宣帝召見武等觀之,皆賜帛,謂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當之!”
褒既爲刺史作頌,又作其傳,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軼材
上乃徵褒
既至,詔褒爲聖主得賢臣頌其意
褒對曰:
夫荷旃被毳者,難與道純綿之麗密;羹藜含糗者,不足與論太牢之滋味
今臣闢在西蜀,生於窮巷之中,長於蓬茨之下,無有遊觀廣覽之知,顧有至愚極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應明指
雖然,敢不略陳愚而抒情素!
記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已正統而已
夫賢者,國家之器用也
所任賢,則趨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則用力少而就效衆
故工人之用鈍器也,勞筋苦骨,終日矻矻
及至巧冶鑄干將之樸,清水焠其鋒,越砥斂其咢,水斷蛟龍,陸剸犀革,忽若彗泛畫塗
如此,則使離婁督繩,公輸削墨,雖崇臺五增,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
庸人之御駑馬,亦傷吻敝策而不進於行,匈喘膚汗,人極馬倦
及至駕齧膝,驂乘旦,王良執靶,韓哀附輿,縱馳騁騖,忽如景靡,過都越國,蹶如歷塊;追奔電,逐遺風,周流八極,萬里一息
何其遼哉?人馬相得也
故服絺綌之涼者,不苦盛暑之鬱燠;襲貂狐之暖者,不憂至寒之悽愴
何則?有其具者易其備
賢人君子,亦聖王之所以易海內也
是以嘔喻受之,開寬裕之路,以延天下英俊也
夫竭知附賢者,必建仁策;索人求士者,必樹伯跡
昔周公躬吐捉之勞,故有圉空之隆;齊桓設庭燎之禮,故有匡合之功
由此觀之,君人者勤於求賢而逸於得人
人臣亦然
昔賢者之未遭遇也,圖事揆策則君不用其謀,陳見悃誠則上不然其信,進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
是故伊尹勤於鼎俎,太公困於鼓刀,百里自鬻,甯子飯牛,離此患也
及其遇明君遭聖主也,運籌合上意,諫諍即見聽,進退得關其忠,任職得行其術,去卑辱奧渫而升本朝,離疏釋蹻而享膏粱,剖符錫壤而光祖考,傳之子孫,以資說士
故世必有聖知之君,而後有賢明之臣
故虎嘯而風冽,龍興而致雲,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陰
《易》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詩》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國
”故世平主聖,俊艾將自至,若堯、舜、禹、湯、文、武之君,獲稷、契、皋陶、伊尹、呂望,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會神,相得益章
雖伯牙操遞鍾,逢門子彎烏號,猶未足以喻其意也
故聖主必待賢臣而弘功業,俊士亦俟明主以顯其德
上下俱欲,驩然交欣,千載一合,論說無疑,翼乎如鴻毛過順風,沛乎如巨魚縱大壑
其得意若此,則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橫被無窮,遐夷貢獻,萬祥畢溱
是以聖王不遍窺望而視已明,不單頃耳而聽已聰;恩從祥風翱,德與和氣遊,太平之責塞,優遊之望得;遵遊自然之勢,恬淡無爲之場,休徵自至,壽考無疆,雍容垂拱,永永萬年,何必偃卬詘信若彭祖,呴噓呼吸如僑、鬆,眇然絕俗離世哉!《詩》雲“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蓋信乎其以寧也!
是時,上頗好神仙,故褒對及之
上令褒與張子僑等並待詔,數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爲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
議者多以爲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爲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
闢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於倡優博弈遠矣
”頃之,擢褒爲諫大夫
其後太子體不安,苦忽忽善忘,不樂
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宮虞侍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
疾平復,乃歸
太子喜褒所爲《甘泉》及《洞簫》頌,令後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
後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
褒於道病死,上閔惜之
賈捐之字君房,賈誼之曾孫也
元帝初即位,上疏言得失,召待詔金馬門
初,武帝徵南越,元封元年立儋耳、珠厓郡,皆在南方海中洲居,廣袤可千里,合十六縣,戶二萬三千餘
其民暴惡,自以阻絕,數犯吏禁,吏亦酷之,率數年一反,殺吏,漢輒發兵擊定之
自初爲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餘年間,凡六反叛
至其五年,罷儋耳郡並屬珠厓
至宣帝神爵三年,珠厓三縣復反
反後七年,甘露元年,九縣反,輒發兵擊定之
元帝初元元年,珠厓又反,發兵擊之
諸縣更叛,連年不定
上與有司議大發軍,捐之建議,以爲不當擊
上使侍中、駙馬都尉、樂昌侯王商詰問捐之曰:“珠厓內屬爲郡久矣,今背畔逆節,而云不當擊,長蠻夷之亂,虧先帝功德,經義何以處之?”捐之對曰: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無忌諱之患,敢昧死竭卷卷
臣聞堯、舜,聖之盛也,禹入聖域而不優,故孔子稱堯曰“大哉”,《韶》曰“盡善”,禹曰“無間”
以三聖之德,地方不過數千裏,西被流沙,東漸於海,朔南暨聲教,迄於四海,欲與聲教則治之,不欲與者不強治也
故君臣歌德,含氣之物各得其宜
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東不過江、黃,西不過氐、羌,南不過蠻荊,北不過朔方
是以頌聲並作,視聽之類鹹樂其生,越裳氏重九譯而獻,此非兵革之所能致
及其衰也,南征不還,齊桓救其難,孔子定其文
以至乎秦,興兵遠攻,貪外虛內,務欲廣地,不慮其害
然地南不過閩越,北不過太原,而天下潰畔,禍卒在於二世之末,《長城之歌》至今未絕
賴聖漢初興,爲百姓請命,平定天下
至孝文皇帝,閔中國未安,偃武行文,則斷獄數百,民賦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
時有獻千里馬者,詔曰:“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里,師行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馬,獨先安之?”於是還馬,與道里費,而下詔曰:“朕不受獻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
”當此之時,逸遊之樂絕,奇麗之賂塞,鄭、衛之倡微矣
夫後宮盛色則賢者隱處,佞人用事則諍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諡爲孝文,廟稱太宗
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倉之粟紅腐而不可食,都內之錢貫朽而不可校
乃探平城之事,錄冒頓以來數爲邊害,厲兵馬,因富民以攘服之
西連諸國至於安息,東過碣石以玄菟、樂浪爲郡,北卻匈奴萬里,更起營塞,制南海以爲八郡,則天下斷獄萬數,民賦數百,造鹽、鐵、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猶不能足
當此之時,寇賊並起,軍旅數發,父戰死於前,子鬥傷於後,女子乘亭障,孤兒號於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
淮南王盜寫虎符,陰聘名士,關東公孫勇等詐爲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
今天下獨有關東,關東大者獨有齊、楚,民衆久困,連年流離,離其城郭,相枕蓆於道路
人情莫親父母,莫樂夫婦,至嫁妻賣子,法不能禁,義不能止,此社稷之憂也
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驅士衆擠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饑饉,保全元元也
《詩》雲“蠢爾蠻荊,大邦爲仇”,言聖人起則後服,中國衰則先畔,動爲國家難,自古而患之久矣,何況乃復其南方萬里之蠻乎!駱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習以鼻飲,與禽獸無異,本不足郡縣置也
顓顓獨居一海之中,霧露氣溼,多毒草蟲蛇水土之害,人未見虜,戰士自死,又非獨珠厓有珠犀玳瑁也,棄之不足惜,不擊不損威
其民譬猶魚鱉,何足貪也!
臣竊以往者羌軍言之,暴師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費四十餘萬萬,大司農錢盡,乃以少府禁錢續之
夫一隅爲不善,費尚如此,況於勞師遠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則不合,施之當今又不便
臣愚以爲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爲
願遂棄珠厓,專用恤關東爲憂
對奏,上以問丞相御史
御史大夫陳萬年以爲當擊;丞相於定國以爲:“前日興兵擊之連年,護軍都尉、校尉及丞凡十一人,還者二人,卒士及轉輸死者萬人以上,費用三萬萬餘,尚未能盡降
今關東睏乏,民難搖動,捐之議是
”上乃從之
遂下詔曰:“珠厓虜殺吏民,背畔爲逆,今廷議者或言可擊,或言可守,或欲棄之,其指各殊
朕日夜惟思議者之言,羞威不行,則欲誅之;孤疑闢難,則守屯田;通於時變,則憂萬民
夫萬民之飢餓,與遠蠻之不討,危孰大焉?且宗廟之祭,凶年不備,況乎闢不嫌之辱哉!今關東大困,倉庫空虛,無以相贍,又以動兵,非特勞民,凶年隨之
其罷珠厓郡
民有慕義欲內屬,便處之;不欲,勿強
”珠厓由是罷
捐之數召見,言多納用
時,中書令石顯用事,捐之數短顯,以故不得官,後稀復見
而長安令楊興新以材能得幸,與捐之相善
捐之慾得召見,謂興曰:“京兆尹缺,使我得見,言君蘭,京兆尹可立得
”興曰:“縣官嘗言興愈薛大夫,我易助也
君房下筆,言語妙天下,使君房爲尚書令,勝五鹿充宗遠甚
”捐之曰:“令我得代充宗,君蘭爲京兆,京兆,郡國首,尚書,百官本,天下真大治,士則不隔矣
捐之前言平恩侯可爲將軍,期思侯並可爲諸曹,皆如言;又薦謁者滿宣,立爲冀州刺史;言中謁者不宜受事,宦者不宜入宗廟,立止
相薦之信,不當如是乎!”興曰:“我復見,言君房也
”捐之復短石顯
興曰:“顯鼎貴,上信用之
今欲進,弟從我計,且與合意,即得人矣

捐之即與興共爲薦顯奏,曰:“竊見石顯本山東名族,有禮義之家也
持正六年,未嘗有過,明習於事,敏而疾見,出公門,入私門
宜賜爵關內侯,引其兄弟以爲諸曹
”又共爲薦興奏,曰:“竊見長安令興,幸得以知名數召見
興事父母有曾氏之孝,事師有顏、閔之材,榮名聞於四方
明詔舉茂材,列侯以爲首
爲長安令,吏民敬鄉,道路皆稱能
觀其下筆屬文,則董仲舒;進談動辭,則東方生;置之爭臣,則汲直;用之介冑,則冠軍侯;施之治民,則趙廣漢;抱公絕私,則尹翁歸
興兼此六人而有之,守道堅固,執義不回,臨大節而不可奪,國之良臣也,可試守京兆尹

石顯聞知,白之上
乃下興、捐之獄,令皇后父陽平侯禁與顯共雜治,奏“興、捐之懷詐僞,以上語相風,更相薦譽,欲得大位,漏泄省中語,罔上不道
《書》曰:‘讒說殄行,震驚朕師
’《王制》:‘順非而澤,不聽而誅
’請論如法

捐之竟坐棄市
興減死罪一等,髡鉗爲城旦
成帝時,至部刺史
贊曰:《詩》稱“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久矣其爲諸夏患也
漢興,征伐胡越,於是爲盛
究觀淮南、捐之、主父、嚴安之義,深切著明,故備論其語
世稱公孫弘排主父,張湯陷嚴助,石顯譖捐之,察其行跡,主父求欲鼎亨而得族,嚴、賈出入禁門招權利,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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