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
〔宋〕 1009 - 1066 年
蘇洵,字明允,自號老泉,漢族,眉州眉山(今屬四川眉山)人。北宋文學家,與其子蘇軾、蘇轍並以文學著稱於世,世稱“三蘇”,均被列入“唐宋八大家”。蘇洵擅長於散文,尤其擅長政論,議論明暢,筆勢雄健,著有《嘉祐集》二十卷,及《諡法》三卷,均與《宋史本傳》並傳於世。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
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
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
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
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
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
至於顛覆,理固宜然
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
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
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
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
至丹以荊卿爲計,始速禍焉
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
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
洎牧以讒誅,邯鄲爲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
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
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嚮,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爲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
爲國者無使爲積威之所劫哉!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
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
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
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
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威公也
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
彼威公何人也?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問之相
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
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呼!仲以爲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威公處幾年矣,亦知威公之爲人矣乎?威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
仲以爲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
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
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威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
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爲無仲也
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於威、文,文公之才,不過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
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習文公之餘威,猶得爲諸侯之盟主百餘年
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威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
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爲人,且各疏其短
是其心以爲數子者皆不足以託國
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
吾觀史鰌,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
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
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爲將之道,當先治心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
非一動之爲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
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
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爲,所以養其心
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
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
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
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
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
鄧艾縋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
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
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
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
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
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
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
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
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
尺棰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
知此者,可以將矣
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冑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
故善用兵者以形固
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
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
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
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
以吾觀之,王衍之爲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
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
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
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爲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
是王衍、盧杞合而爲一人也
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
此人之至情也
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
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爲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
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
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
則其爲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
”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爲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
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
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聞道精陽令,當時此學仙
鍊形初似鶴,蛻質竟如蟬
蘚上支棺石,雲生晝影莚
舟中望山上,唯見柏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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