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汉〕 前145 - 前87 年
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一说山西河津)人,中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被后人尊为“史圣”。他最大的贡献是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史记》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完成的史学巨著《史记》,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
仆非敢如是也
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
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
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
自古而耻之
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忼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柰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
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
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卯首信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
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
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彊胡,卯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馀日,所杀过当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
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悽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
事已无可柰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剃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传曰:「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
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
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正惕息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彊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牖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审矣!曷足怪乎?且夫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以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已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閤之臣,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剌谬乎
今虽欲自雕瑑,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
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
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
」佣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
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
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失期,法皆斩
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
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
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
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
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
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
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
」吴广以为然
乃行卜
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
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
」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
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
又彊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
卒皆夜惊恐
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
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
尉果笞广
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
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
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
袒右,称大楚
为坛而盟,祭以尉首
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攻大泽乡,收而攻蕲
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
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
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
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
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
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
」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
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
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
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彊为楚王
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彊,还报
至陈,陈王诛杀葛婴
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吴广围荥阳
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吴叔弗能下
陈王徵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自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
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
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
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
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馀日
章邯击,大破之
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
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
柱国曰:「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立之
」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
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非楚意也
楚已诛秦,必加兵于赵
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
若楚不胜秦,必重赵
赵乘秦之毙,可以得志于天下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
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愿将军立为燕王
」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
」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
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
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
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
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
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
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
使者五反,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
周市卒为相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
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荧阳,悉精兵迎秦军
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
」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
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
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
与战,田臧死,军破
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军散走陈
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
陈王诛邓说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缏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
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
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
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
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
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
陈胜葬砀,谥曰隐王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
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
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
秦传留至咸阳,车裂留以徇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
使公孙庆使齐王,欲与并力俱进
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
」田儋诛杀公孙庆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
吕将军走,收兵复聚
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
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陈胜王凡六月
已为王,王陈
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
」宫门令欲缚之
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
陈王出,遮道而呼涉
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
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
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
」陈王斩之
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
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
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
陈王信用之
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
犹未足恃也
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
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
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
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
约从连衡,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聚、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他、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师,仰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固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馀力而制其毙,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馀威振于殊俗
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
蹑足行伍之闲,俯仰仟佰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会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俦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
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而秦以区区之地
致万乘之权,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
」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
然儒、墨皆排摈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
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
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
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
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
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
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
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
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
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
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
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
」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
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
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
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
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
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
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
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
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
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
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
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
非其任,强必灌之
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
」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贼处
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
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
」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
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
客欲杀之
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
」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
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
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
客乃见郭解
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
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
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
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
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
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
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
」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解家遂徙
诸公送者出千馀万
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
解兄子断杨掾头
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
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
已又杀杨季主
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
上闻,乃下吏捕解
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
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
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
吏逐之,迹至籍少公
少公自杀,口绝
久之,乃得解
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
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
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
吏奏解无罪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
当大逆无道
」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
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
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
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
【索隐述赞】游侠豪倨,借借有声
权行州里,力折公卿
朱家脱季,剧孟定倾
急人之难,免雠于更
伟哉翁伯,人貌荣名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
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
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
虽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
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
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
天道微哉!吁嗟阔兮
人理显然,相倾夺兮
好生恶死,才之鄙也
好贵夷贱,哲之乱也
照照洞达,胸中豁也
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
我之言矣,哲已能选
没世无闻,古人惟耻
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逆顺还周,乍没乍起
理不可据,智不可恃
无造福先,无触祸始
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
父曰太公,母曰刘媪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
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
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
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
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
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
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
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
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
」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
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
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
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
」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
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
高祖竟酒,后
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
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
」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
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
」卒与刘季
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
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
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
」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
」相鲁元,亦皆贵
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
高祖问,曰:「未远
」乃追及,问老父
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
」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
」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
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
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馀人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
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
」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
蛇遂分为两,径开
行数里,醉,因卧
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
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
」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
」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后人至,高祖觉
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
诸从者日益畏之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
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闲
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
高祖怪问之
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
」高祖心喜
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
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
沛令恐,欲以沛应涉
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
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
」乃令樊哙召刘季
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
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
萧、曹恐,逾城保刘季
刘季乃书帛射城上,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
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
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
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
」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
刘季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壹败涂地
吾非敢自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
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
」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
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
」于是刘季数让
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
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
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
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
秦二世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
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
项氏起吴
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二日,出与战,破之
命雍齿守丰,引兵之薛
泗州守壮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泗川守壮,杀之
沛公还军亢父,至方与,(周市来攻方与)未战
陈王使魏人周市略地
周市使人谓雍齿曰:「丰,故梁徙也
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
齿今下魏,魏以齿为侯守丰
不下,且屠丰
」雍齿雅不欲属沛公,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
沛公引兵攻丰,不能取
沛公病,还之沛
沛公怨雍齿与丰子弟叛之,闻东阳宁君、秦嘉立景驹为假王,在留,乃往从之,欲请兵以攻丰
是时秦将章邯从陈,别将司马夷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
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
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
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
攻下邑,拔之
还军丰
闻项梁在薛,从骑百馀往见之
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
沛公还,引兵攻丰
从项梁月馀,项羽已拔襄城还
项梁尽召别将居薛
闻陈王定死,因立楚后怀王孙心为楚王,治盱台
项梁号武信君
居数月,北攻亢父,救东阿,破秦军
齐军归,楚独追北,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屠之
军濮阳之东,与秦军战,破之
秦军复振,守濮阳,环水
楚军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
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与秦军战,大破之,斩李由
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再破秦军,有骄色
宋义谏,不听
秦益章邯兵,夜衔枚击项梁,大破之定陶,项梁死
沛公与项羽方攻陈留,闻项梁死,引兵与吕将军俱东
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
当是之时,赵歇为王,秦将王离围之钜鹿城,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秦二世三年,楚怀王见项梁军破,恐,徙盱台都彭城,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
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
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
令沛公西略地入关
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当是时,秦兵彊,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
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
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彊悍猾贼
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
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
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
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
今项羽彊悍,今不可遣
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
」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
乃道砀至成阳,与杠里秦军夹壁,破(魏)秦二军
楚军出兵击王离,大破之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与俱攻秦军,战不利
还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可四千馀人,并之
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之军并攻昌邑,昌邑未拔
西过高阳
郦食其(谓)为监门,曰:「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
」乃求见说沛公
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
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
」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
食其说沛公袭陈留,得秦积粟
乃以郦食其为广野君,郦商为将,将陈留兵,与偕攻开封,开封未拔
西与秦将杨熊战白马,又战曲遇东,大破之
杨熊走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以徇
南攻颍阳,屠之
因张良遂略韩地轘辕
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
南,战雒阳东,军不利,还至阳城,收军中马骑,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
略南阳郡,南阳守齮走,保城守宛
沛公引兵过而西
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
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
」于是沛公乃夜引兵从他道还,更旗帜,黎明,围宛城三匝
南阳守欲自刭
其舍人陈恢曰:「死未晚也
」乃逾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
今足下留守宛
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吏人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
今足下尽日止攻,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又有彊宛之患
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
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
」沛公曰:「善
」乃以宛守为殷侯,封陈恢千户
引兵西,无不下者
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西陵
还攻胡阳,遇番君别将梅鋗,与皆,降析、郦
遣魏人宁昌使秦,使者未来
是时章邯已以军降项羽于赵矣
初,项羽与宋义北救赵,及项羽杀宋义,代为上将军,诸将黥布皆属,破秦将王离军,降章邯,诸侯皆附
及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
沛公以为诈,乃用张良计,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因袭攻武关,破之
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益张疑兵旗帜,诸所过毋得掠卤,秦人喜,秦军解,因大破之
又战其北,大破之
乘胜,遂破之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
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
诸将或言诛秦王
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
」乃以秦王属吏,遂西入咸阳
欲止宫休舍,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
召诸县父老豪桀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
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馀悉除去秦法
诸吏人皆案堵如故
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
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
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
」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彊
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
今则来,沛公恐不得有此
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稍徵关中兵以自益,距之
」沛公然其计,从之
十一月中,项羽果率诸侯兵西,欲入关,关门闭
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
十二月中,遂至戏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闻项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欲以求封
亚父劝项羽击沛公
方飨士,旦日合战
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
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
会项伯欲活张良,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项羽乃止
沛公从百馀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
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
不然,籍何以生此!」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
归,立诛曹无伤
项羽遂西,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
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项羽使人还报怀王
怀王曰:「如约
」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
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
」乃详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
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
负约,更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三分关中,立秦三将:章邯为雍王,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董翳为翟王,都高奴
楚将瑕丘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
赵将司马卬为殷王,都朝歌
赵王歇徙王代
赵相张耳为常山王,都襄国
当阳君黥布为九江王,都六
怀王柱国共敖为临江王,都江陵
番君吴芮为衡山王,都邾
燕将臧荼为燕王,都蓟
故燕王韩广徙王辽东
广不听,臧荼攻杀之无终
封成安君陈馀河闲三县,居南皮
封梅鋗十万户
四月,兵罢戏下,诸侯各就国
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
去辄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
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
韩信说汉王曰:「项羽王诸将之有功者,而王独居南郑,是迁也
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有大功
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
不如决策东乡,争权天下

项羽出关,使人徙义帝
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群臣稍倍叛之,乃阴令衡山王、临江王击之,杀义帝江南
项羽怨田荣,立齐将田都为齐王
田荣怒,因自立为齐王,杀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
楚令萧公角击彭越,彭越大破之
陈馀怨项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说说田荣,请兵击张耳
齐予陈馀兵,击破常山王张耳,张耳亡归汉
迎赵王歇于代,复立为赵王
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项羽大怒,北击齐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
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又复败,走废丘
汉王遂定雍地
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而遣诸将略定陇西、北地、上郡
令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南阳,以迎太公、吕后于沛
楚闻之,发兵距之阳夏,不得前
令故吴令郑昌为韩王,距汉兵
二年,汉王东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阳皆降
韩王昌不听,使韩信击破之
于是置陇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关外置河南郡
更立韩太尉信为韩王
诸将以万人若以一郡降者,封万户
缮治河上塞
诸故秦苑囿园池,皆令人得田之,正月,虏雍王弟章平
大赦罪人
汉王之出关至陜,抚关外父老,还,张耳来见,汉王厚遇之
二月,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
三月,汉王从临晋渡,魏王豹将兵从
下河内,虏殷王,置河内郡
南渡平阴津,至雒阳
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义帝死故
汉王闻之,袒而大哭
遂为义帝发丧,临三日
发使者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
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
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
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是时项王北击齐,田荣与战城阳
田荣败,走平原,平原民杀之
齐皆降楚
楚因焚烧其城郭,系虏其子女
齐人叛之
田荣弟横立荣子广为齐王,齐王反楚城阳
项羽虽闻汉东,既已连齐兵,欲遂破之而击汉
汉王以故得劫五诸侯兵,遂入彭城
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从鲁出胡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
乃取汉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
当是时,诸侯见楚彊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
塞王欣亡入楚
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
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
汉王乃西过梁地,至虞
使谒者随何之九江王布所,曰:「公能令布举兵叛楚,项羽必留击之
得留数月,吾取天下必矣
」随何往说九江王布,布果背楚
楚使龙且往击之
汉王之败彭城而西,行使人求家室,家室亦亡,不相得
败后乃独得孝惠,六月,立为太子,大赦罪人
令太子守栎阳,诸侯子在关中者皆集栎阳为卫
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
更名废丘为槐里
于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时祀之
兴关内卒乘塞
是时九江王布与龙且战,不胜,与随何闲行归汉
汉王稍收士卒,与诸将及关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荥阳,破楚京、索闲
三年,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即绝河津,反为楚
汉王使郦生说豹,豹不听
汉王遣将军韩信击,大破之,虏豹
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东、太原、上党
汉王乃令张耳与韩信遂东下井陉击赵,斩陈馀、赵王歇
其明年,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
与项羽相距岁馀
项羽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遂围汉王
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
项王不听
汉王患之,乃用陈平之计,予陈平金四万斤,以闲疏楚君臣
于是项羽乃疑亚父
亚父是时劝项羽遂下荥阳,及其见疑,乃怒,辞老,愿赐骸骨归卒伍,未至彭城而死
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馀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
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
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
诸将卒不能从者,尽在城中
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
」因杀魏豹
汉王之出荥阳入关,收兵欲复东
袁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
愿君王出武关,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荥阳成皋闲且得休
使韩信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未晚也
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矣
」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闲,与黥布行收兵
项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
汉王坚壁不与战
是时彭越渡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下邳,彭越大破楚军
项羽乃引兵东击彭越
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
项羽已破走彭越,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跳,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驰宿修武
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
乃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使韩信东击齐
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
引兵临河,南飨军小修武南,欲复战
郎中郑忠乃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勿与战
汉王听其计,使卢绾、刘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入楚地,与彭越复击破楚军燕郭西,遂复下梁地十馀城
淮阴已受命东,未渡平原
汉王使郦生往说齐王田广,广叛楚,与汉和,共击项羽
韩信用蒯通计,遂袭破齐
齐王烹郦生,东走高密
项羽闻韩信已举河北兵破齐、赵,且欲击楚,则使龙且、周兰往击之
韩信与战,骑将灌婴击,大破楚军,杀龙且
齐王广奔彭越
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
四年,项羽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
若汉挑战,慎勿与战,无令得东而已
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
」乃行击陈留、外黄、睢阳,下之
汉果数挑楚军,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度兵汜水
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
大司马咎、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
项羽至睢阳,闻海春侯破,乃引兵还
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项羽至,尽走险阻
韩信已破齐,使人言曰:「齐边楚,权轻,不为假王,恐不能安齐
」汉王欲攻之
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
」乃遣张良操印绶立韩信为齐王
项羽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韩信
韩信不听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馕
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闲而语
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
汉王数项羽曰:「始与项羽俱受命怀王,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项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
秦项羽矫杀卿子冠军而自尊,罪二
项羽已救赵,当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
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罪四
又彊杀秦降王子婴,罪五
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王其将,罪六
项羽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叛逆,罪七
项羽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
项羽使人阴弑义帝江南,罪九
夫为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
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馀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
汉王伤匈,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彊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
汉王出行军,病甚,因驰入成皋
病愈,西入关,至栎阳,存问父老,置酒,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
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
关中兵益出
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
田横往从之
项羽数击彭越等,齐王信又进击楚
项羽恐,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军中皆呼万岁,乃归而别去
项羽解而东归
汉王欲引而西归,用留侯、陈平计,乃进兵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
至固陵,不会
楚击汉军,大破之
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
用张良计,于是韩信、彭越皆往
及刘贾入楚地,围寿春,汉王败碧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马周殷举九江兵而迎(之)武王,行屠城父,随(何)刘贾、齐梁诸侯皆大会垓下
立武王布为淮南王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
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
项羽之卒可十万
淮阴先合,不利,却
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
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
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
鲁为楚坚守不下
汉王引诸侯兵北,示鲁父老项羽头,鲁乃降
遂以鲁公号葬项羽谷城
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壁,夺其军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
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
」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
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
臣等以死守之
」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
」甲午,乃即皇帝位汜水之阳
皇帝曰义帝无后
齐王韩信习楚风俗,徙为楚王,都下邳
立建成侯彭越为梁王,都定陶
故韩王信为韩王,都阳翟
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
番君之将梅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番君
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赵王敖皆如故
天下大定
高祖都雒阳,诸侯皆臣属
故临江王欢为项羽叛汉,令卢绾、刘贾围之,不下
数月而降,杀之雒阳
五月,兵皆罢归家
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其归者复之六岁,食之一岁
高祖置酒雒阳南宫
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
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
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
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
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高祖欲长都雒阳,齐人刘敬说,乃留侯劝上入都关中,高祖是日驾,入都关中
六月,大赦天下
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
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
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
使丞相哙将兵攻代
其秋,利几反,高祖自将兵击之,利几走
利几者,项氏之将
项氏败,利几为陈公,不随项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颍川
高祖至雒阳,举通侯籍召之,而利几恐,故反
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
太公家令说太公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今高祖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
柰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
」后高祖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
高祖大惊,下扶太公
太公曰:「帝,人主也,柰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为太上皇
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
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上问左右,左右争欲击之
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
是日,大赦天下
田肯贺,因说高祖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
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
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
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
故此东西秦也
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
」高祖曰:「善
」赐黄金五百斤
后十馀日,封韩信为淮阴侯,分其地为二国
高祖曰将军刘贾数有功,以为荆王,王淮东
弟交为楚王,王淮西
子肥为齐王,王七十馀城,民能齐言者皆属齐
乃论功,与诸列侯剖符行封
徙韩王信太原
七年,匈奴攻韩王信马邑,信因与谋反太原
白土曼丘臣、王黄立故赵将赵利为王以反,高祖自往击之
会天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
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
令樊哙止定代地
立兄刘仲为代王
二月,高祖自平城过赵、雒阳,至长安
长乐宫成,丞相已下徙治长安
八年,高祖东击韩王信馀反寇于东垣
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
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
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高祖乃说
高祖之东垣,过柏人,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高祖心动,因不留
代王刘仲弃国亡,自归雒阳,废以为合阳侯
九年,赵相贯高等事发觉,夷三族
废赵王敖为宣平侯
是岁,徙贵族楚昭、屈、景、怀、齐田氏关中
未央宫成
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
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
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十年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卢绾、荆王刘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长沙王吴芮皆来朝长乐宫
春夏无事
七月,太上皇崩栎阳宫
楚王、梁王皆来送葬
赦栎阳囚
更命郦邑曰新丰
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代地
上曰:「豨尝为吾使,甚有信
代地吾所急也,故封豨为列侯,以相国守代,今乃与王黄等劫掠代地!代地吏民非有罪也
其赦代吏民
」九月,上自东往击之
至邯郸,上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也
」闻豨将皆故贾人也,上曰:「吾知所以与之
」乃多以金啖豨将,豨将多降者
十一年,高祖在邯郸诛豨等未毕,豨将侯敞将万馀人游行,王黄军曲逆,张春渡河击聊城
汉使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
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
至马邑,马邑不下,即攻残之
豨将赵利守东垣,高祖攻之,不下
月馀,卒骂高祖,高祖怒
城降,令出骂者斩之,不骂者原之
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
夏,梁王彭越谋反,废迁蜀;复欲反,遂夷三族
立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东并荆王刘贾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
高祖自往击之
立子长为淮南王
十二年,十月,高祖已击布军会甀,布走,令别将追之
高祖还归,过沛,留
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
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
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
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
十馀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
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
」乃去
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
高祖复留止,张饮三日
沛父兄皆顿首曰:「沛幸得复,丰未复,唯陛下哀怜之
」高祖曰:「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
」沛父兄固请,乃并复丰,比沛
于是拜沛侯刘濞为吴王
汉将别击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
樊哙别将兵定代,斩陈豨当城
十一月,高祖自布军至长安
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
」赦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掠者,皆赦之
陈豨降将言豨反时,燕王卢绾使人之豨所,与阴谋
上使辟阳侯迎绾,绾称病
辟阳侯归,具言绾反有端矣
二月,使樊哙、周勃将兵击燕王绾,赦燕吏民与反者
立皇子建为燕王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
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
」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
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
」问其次,上曰:「王陵可
然陵少憨,陈平可以助之
陈平智有馀,然难以独任
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
」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卢绾与数千骑居塞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谢
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
四日不发丧
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
」人或闻之,语郦将军
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
诚如此,天下危矣
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
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
」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卢绾闻高祖崩,遂亡入匈奴
丙寅,葬
己巳,立太子,至太上皇庙
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
」上尊号为高皇帝
太子袭号为皇帝,孝惠帝也
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
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乐沛,以沛宫为高祖原庙
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
高帝八男:长庶齐悼惠王肥;次孝惠,吕后子;次戚夫人子赵隐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吕太后时徙为赵共王;次淮阳王友,吕太后时徙为赵幽王;次淮南厉王长;次燕王建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
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
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
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
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
周秦之闲,可谓文敝矣
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朝以十月
车服黄屋左纛
葬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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