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
〔清〕 1716 - 1797 年
袁枚,清代诗人、散文家。
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
汉族,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乾隆四年进士,历任溧水、江宁等县知县,有政绩,四十岁即告归。
在江宁小仓山下筑随园,吟咏其中。
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
袁枚是乾嘉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
十里崎岖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
青山似茧将人裹,不信前头有路行。
来书教以禅学,引文文山诗语云云。
似乎文山不遇楚黄道人,便不能了死生者。
仆不以为然。
古豪杰视死如归,不胜屈指,倘必待禅悟而后能死节,则佛未入中国时,当无龙逢、比干。
居士之意,以为必通禅而后能了生死耳。
殊不知从古来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禅。
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
养生送死,人之道也。
今舍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诸天道之不可知,以为生本无生,死本无死,又以为生有所来,死有所往。
此皆由于贪生畏死之一念萦结于胸而不释,夫然后画饼指梅,故反其词以自解,此洪炉跃冶,庄子所谓不祥之金也。
其于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当时圣人若逆知后之人必有借生死以惑世者,故于子路之问,萌芽初发而逆折之。
来书云:生死去来,不可置之度外。
尤谬。
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内者,“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也。
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也。
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内求之,是即出位之思,妄之至也。
虽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使佛果能出死入生,仆亦何妨援儒入墨。
而无如二千年来,凡所谓佛者,率皆支离诞幻,如捕风然,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祷之而不应。
如来、释迹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有异端之虚名,无异端之实效,以故智者不为也。
试思居士参稽二十年,自谓深于彼法者矣。
然而知生之所由来,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仆者自暴自弃,甘心为门外人矣。
然而不知生之所由来,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来,知之者与不知者无以异也。
盍亦听其自生自死,自去自来而已矣。
《易》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
”言乾坤有时而生死也。
《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言陵谷有时而来去也。
生死去来,天地不能自主,而况于人?居士宁静寡欲,有作圣基,惜于生死之际,未免有己之见存,致为禅氏所诱。
有所慕于彼者,无所得于此故也。
独不见孟子之论生死乎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
”陶潜之论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恋亦不惧。
”士君子纵不能学孟子,亦当法渊明。
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适!
昔曹操聘虞翻,翻笑曰:“孟德欲以盗贼馀赃污人耶?”居士招我之意有类孟德,故敢诵仲翔之语以奉谢。
秋林空兮百草逝,若有香兮林中至。
既萧曼以袭裾,复氤氲而绕鼻。
虽脉脉兮遥闻,觉熏熏然独异。
予心讶焉,是乃芳兰,开非其时,宁不知寒?
于焉步兰陔,循兰池,披条数萼,凝目寻之。
果然兰言,称某在斯。
业经半谢,尚挺全枝。
啼露眠以有待,喜采者之来迟。
苟不因风而枨触,虽幽人其犹未知。
于是舁之萧斋,置之明窗。
朝焉与对,夕焉与双。
虑其霜厚叶薄,党孤香瘦,风影外逼,寒心内疚。
乃复玉几安置,金屏掩覆。
虽出入之馀闲,必褰帘而三嗅。
谁知朵止七花,开竟百日。
晚景后凋,含章贞吉。
露以冷而未晞,茎以劲而难折;瓣以敛而寿永,香以淡而味逸。
商飙为之损威,凉月为之增色。
留一穗之灵长,慰半生之萧瑟。
予不觉神心布覆,深情容与。
析佩表洁,浴汤孤处。
倚空谷以流思,静风琴而不语。
歌曰:秋雁回空,秋江停波。
兰独不然,芬芳弥多。
秋兮秋兮,将如兰何!
凡人陆行则劳,水行则逸。
然游山者,往往多陆而少水。
惟武夷两山夹溪,一小舟横曳而上,溪河湍激,助作声响。
客或坐或卧,或偃仰,惟意所适,而奇景尽获,洵游山者之最也。
余宿武夷宫,下曼亭峰,登舟,语引路者曰:“此山有九曲名,倘过一曲,汝必告。
”于是一曲而至玉女峰,三峰比肩,睾如也。
二曲而至铁城障,长屏遮迣,翰音难登。
三曲而至虹桥岩,穴中庋柱栱百千,横斜参差,不腐朽亦不倾落。
四、五曲而至文公书院。
六曲而至晒布崖,崖状斩绝,如用倚天剑截石为城,壁立戌削,势逸不可止。
窃笑人逞势,天必夭阏之,惟山则纵其横行直刺,凌逼莽苍,而天不怒,何耶?七曲而至天游,山愈高,径愈仄,竹树愈密。
一楼凭空起,众山在下,如张周官《王会图》,八荒蹲伏;又如禹铸九鼎,罔象、夔魈,轩豁呈形。
是夕月大明,三更风起,万怪腾踔,如欲上楼。
揭炼师能诗与谈,烛跋,旋即就眠。
一夜魂营营然,犹与烟云往来。
次早至小桃源、伏虎岩,是武夷之八曲也。
闻九曲无甚奇胜,遂即自崖而返。
嘻!余学古文者也,以文论山:武夷无直笔,故曲;无平笔,故峭;无复笔,故新;无散笔,故遒紧。
不必引灵仙荒渺之事。
为山称说,而即其超隽之概,自在两戒外别竖一帜。
余自念老且衰,势不能他有所住,得到此山,请叹观止。
而目论者犹道余康强,劝作崆峒、峨眉想。
则不知王公贵人,不过累拳石,浚盈亩池,尚不得朝夕游玩;而余以一匹夫,发种种矣,游遍东南山川,尚何不足于怀哉?援笔记之,自幸其游,亦以自止其游也。
癸卯四月二日,余游白岳毕,遂浴黄山之汤泉、泉甘且冽,在悬崖之下。
夕宿慈光寺。
次早,僧告曰:“从此山径仄险,虽兜笼不能容。
公步行良苦,幸有土人惯负客者,号海马,可用也。
”引五六壮佼者来,俱手数丈布。
余自笑羸老乃复作襁褓儿耶?初犹自强,至惫甚,乃缚跨其背。
于是且步且负各半。
行至云巢,路绝矣,蹑木梯而上,万峰刺天,慈光寺已落釜底。
是夕至文殊院宿焉。
天雨寒甚,端午犹披重裘拥火。
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
散后,步至立雪台,有古松根生于东,身仆于西,头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
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与之相化。
又似畏天,不敢上长,大十围,高无二尺也。
他松类是者多,不可胜记。
晚,云气更清,诸峰如儿孙俯伏。
次日,从台左折而下,过百步云梯,路又绝矣。
忽见一石如大鳌鱼,张其口。
不得已走入鱼口中,穿腹出背,别是一天。
登丹台,上光明顶,与莲花、天都二峰为三鼎足,高相峙。
天风撼人,不可立。
晚至狮林寺宿矣。
趁日未落,登始信峰。
峰有三,远望两峰尖峙,逼视之,尚有一峰隐身落后。
峰高且险,下临无底之溪,余立其巅,垂趾二分在外。
僧惧挽之。
余笑谓:“坠亦无妨。
”问:“何也?”曰:“溪无底,则人坠当亦无底,飘飘然知泊何所?纵有底,亦须许久方到,尽可须臾求活。
”僧人笑。
次日,登大小清凉台。
台下峰如笔,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
食顷,有白练绕树。
僧喜告曰:“此云铺海也。
”初蒙蒙然,镕银散绵,良久浑成一片。
青山群露角尖,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
俄而离散,则万峰簇簇,仍还原形。
余坐松顶,苦日炙,忽有片云起为荫遮,方知云有高下,迥非一族。
初九日,从天柱峰后转下,过白沙矼,至云谷,家人以肩舆相迎。
计步行五十馀里,入山凡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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