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
〔汉〕 前二〇〇年 - 前一六八年 年
贾谊,又称贾生、贾太傅、贾长沙,汉族,洛阳(今河南洛阳东 )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世称贾生。贾谊少有才名,十八岁时,以善文为郡人所称。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故后世亦称贾长沙、贾太傅。三年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抑郁而亡,时仅33岁。司马迁对屈原、贾谊都寄予同情,为二人写了一篇合传,后世因而往往把贾谊与屈原并称为“屈贾”。 贾谊著作主要有散文和辞赋两类,深受庄子与列子的影响。散文的主要文学成就是政论文,评论时政,风格朴实峻拔,议论酣畅,鲁迅称之为“西汉鸿文”,代表作有《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其辞赋皆为骚体,形式趋于散体化,是汉赋发展的先声,以《吊屈原赋》、《鵩鸟赋》最为著名。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惜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大息者六
若其它倍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矣
”臣独曰“未安
”或者曰“天下已治矣
”臣独曰“未治
”恐逆意触死罪,虽然,诚不安、诚不治
故不敢顾身,敢不昧死以闻
夫曰“天下安且治”者,非至愚无知,固谀者耳,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措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㸐,因谓之安,偷安者也
方今之势,何以异此?夫本末舛逆,首尾横决,国制抢攘,非有纪也,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陛下试择焉
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也?臣闻之,自禹已下五百岁而汤起,自汤已下五百余年而武王起,故圣王之起,大以五百为纪
自武王已下,过五百岁矣,圣王不起,何慅矣!及秦始皇帝似是而卒非也,终于无状
及今,天下集于陛下,臣观宽大知通,窃曰足以掺乱业,握危势,若今之贤也,明通以足,天纪又当,天宜请陛下为之矣
然又未也者,又将谁须也?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驰骋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耳,因加以常安,四望无患,因诸侯附亲轨道,致忠而信上耳
因上不疑其臣,无族罪,兵革不动,民长保首领耳
因德穷至远,近者匈奴,远者四荒,苟人迹之所能及,皆乡风慕义,乐为臣子耳
因天下富足,资财有余,人及十年之食耳
因民素朴,顺而乐从令耳
因官事甚约,狱讼盗贼可令鲜有耳
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则万生遂茂
晏子曰:“唯以政顺乎神为可以益寿
”发子曰:“至治之极,父无死子,兄无死弟,涂无襁褓之葬,各以其顺终
”谷食之法,固百以是,则至尊之寿轻百年耳,古者五帝皆逾百岁
以此言信之,因生为明帝,没则为明神,名誉之美,垂无穷耳
礼,祖有功,宗有德,始取天下为功,始治天下为德
因观成之庙,为天下太宗,承太祖与天下,汉长亡极耳
因卑不疑尊,贱不逾贵,尊卑贵贱,明若白黑,则天下之众不疑眩耳
因经纪本于天地,政法倚于四时,后世无变故,无易常,袭迹而长久耳
臣窃以为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宰天下,以治群生,神民咸亿,社稷久飨,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周得,后可以为万世法,以后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
寿并五帝,泽施至远,于陛下何损哉!以陛下之明通,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治非有难也
陛下何不一为之?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
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案之当时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生而为陛下计,无以易此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同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
约纵离衡,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主,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
百万之众,仰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遁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伏,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搞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粤之地,以为桂林、象郡
百粤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
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高,临百尺之渊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振于殊俗
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
猗顿之富
蹑足行伍之间,俯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合响应,赢粮而景从
山东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不敌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心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
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疲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即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
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
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
推此言之,取与攻守不同术也
秦虽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亡
夫寒者利短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
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循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
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
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
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
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之变,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之以道,务在安之而已矣
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
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循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
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锄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
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沛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
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
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二
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
子婴立,遂不悟
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
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
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
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崄岨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
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
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亲,其名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
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弊
承解诛疲以令国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
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
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
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
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合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
天下已乱,奸臣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
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
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之师也
”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
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夫树国必审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
凶饥数动,彼必将有怪者生焉
祸之所罹,岂可豫知
故甚非所以安主上,非所以活大臣者也,甚非所以全爱子者也
既已令之为藩臣矣,为人臣下矣,而厚其力,重其权,使有骄心而难服从也
何异于善砥镆铘而予射子?自祸必矣
爱之故使饱粱肉之味,玩金石之声,臣民之众,土地之博,足以奉养宿卫其身
然而,权力不足以徼幸,势不足以行逆,故无骄心,无邪行
奉法畏令,听从必顺,长生安乐,而无上下相疑之祸
活大臣,全爱子,孰精于此?
且藩国与制,力非独少也
制令:其有子,以国其子;未有子者,建分以须之,子生而立,其身以子,夫将何失?于实无丧,而葆国无患,子孙世世与汉相须,皆如长沙可以久矣
所谓生死而肉骨,何以厚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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