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宋〕 1007 - 1072 年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吉安永丰)人,自称庐陵人。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卓越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与(唐朝)韩愈、柳宗元、(宋朝)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后人又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而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
其最大者,偃然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
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旁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
唐会昌中,刺史李渍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
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
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
杨荇密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
金,为吴时贵将,与荇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
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想其葭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
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
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
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
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
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君子则不然
所守者道义,所形者忠义,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
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
」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
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
」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后世;然皆乱亡其国
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
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
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乎!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越女采莲秋水畔
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
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
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
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
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
”予犹疑之
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
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
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
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
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
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
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
足下诋诮希文为人
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
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
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
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
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
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
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
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
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
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
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
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
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
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
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
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
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
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
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
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
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
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
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
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
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効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
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
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
修再拜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
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
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
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
其家宛陵,幼习于诗
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
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
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
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
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
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
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
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
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
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
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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