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清〕 1715 - 1763 年
曹雪芹,名沾,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作者,籍貫瀋陽(一說遼陽),生於南京,約十三歲時遷回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寧織造府親歷了一段錦衣紈絝、富貴風流的生活。至雍正六年(1728),曹家因虧空獲罪被抄家,曹雪芹隨家人遷回北京老宅。後又移居北京西郊,靠賣字畫和朋友救濟爲生。曹雪芹素性放達,愛好廣泛,對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均有所研究。他以堅韌不拔的毅力,歷經多年艱辛,終於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挽回
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
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
如今你嫂子說了準你修行,也是好處
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髮上頭呢
你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
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
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
”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
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
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
”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
襲人立在寶玉身後,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舊病
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
”襲人心裏更自傷悲
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
王夫人才要叫了衆丫頭來問
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纔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麼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
”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
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
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
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
但是他不是這裏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
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
不知太太們準不準
若準了,就是我的造化了
”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見寶玉聽到那裏,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
衆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
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裏,我纔敢說
求太太準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
”王夫人道:“你頭裏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
”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
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
”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像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
還有一個死呢
那怕什麼!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
”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麼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衆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
慪人!”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
你們聽聽罷
”衆人道:“使得
你就念念,別順着嘴兒胡謅
”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裏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
”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麼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麼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只得由着你們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幹各自的就完了!”寶釵一面勸着,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
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着
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
賈蘭賈環聽到那裏,各自走開
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
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
”王夫人道:“什麼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過來的
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
”紫鵑聽了磕頭
惜春又謝了王夫人
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
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
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
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
”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
”襲人哭道:“這麼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裏,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
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
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
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
此是後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
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煩心
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裏又煩燥
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
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裏
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賴尚榮的稟啓呈上
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
賈政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
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着說些好話
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
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
於是賴家託了賈薔賈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
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覆了
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
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裏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相商
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
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佈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着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
”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裏有銀錢的事
”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麼
”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
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瞞着我麼?”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
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
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
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夥說好就是了
”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
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裏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
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面的
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復了,這裏的聲勢又好了
”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
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賈芸去說
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
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
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親
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
”那相看的人應了
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並回了王夫人
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妝麗服
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閒話
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待慢
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
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
平兒不放心,也跟着來
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
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
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着八九必是相親的
“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裏的
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
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
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
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着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
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
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
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我橫豎是願意的
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着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閒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
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
這又是巧姐兒命裏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
”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
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
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麼
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纔好
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麼
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
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裏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
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
正說着,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
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
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着太太
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麼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
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麼?”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
”平兒生怕寶玉瘋顛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裏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着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
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孃來了也不及接待
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裏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
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孃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
還說我老孃要過來呢
”說着,一面把書子呈上
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孃來作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見我老孃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
”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孃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
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
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
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
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
此諭寶玉等知道
月日手書
蓉兒另稟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

正說着,李紈同李嬸孃過來
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
李嬸孃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
大家商議了一會子
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麼?”王夫人道:“看過了
”賈蘭便拿着給他母親瞧
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
太太也放了好些心
”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裏略好些
只是不知幾時纔到
”李嬸孃便問了賈政在路好
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掂記的什麼似的
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
”李嬸孃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麼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
”李嬸孃點頭
賈蘭一面拿着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裏細玩
寶釵從裏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裏着實煩悶
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羣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
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着
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爲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爲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
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爲重
”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
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
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爲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羣無關無係爲赤子之心
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爲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
若你方纔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
”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
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爲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爲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纔有託而逃
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
你方纔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
”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
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
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
”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纔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
我只想着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着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
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爲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
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裏來的這麼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
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着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裏呢麼?”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
”寶釵也站起來
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
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
”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
”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
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唸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
”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
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
”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
”說着,寶釵命賈蘭坐下
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
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
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裏去了
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纔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
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
心裏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纔講過來了!”這裏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
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
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着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
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爲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
”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
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爲乾淨
”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
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
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
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着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
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
”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
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
”說到這裏,見房裏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
”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
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
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裏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
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裏呢
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
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
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着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裏怎麼樣
”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
”從此便派鶯兒帶着小丫頭伏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
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
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
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裏說閒話兒
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
這是老太太的克什
”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裏罷
”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裏誇二爺呢
”寶玉微笑
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
”寶玉也只點頭微笑
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
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裏,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着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
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
”寶玉聽到這裏,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着要走
只見寶玉笑着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
”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着頭腦,正自要走,只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
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
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
只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
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他熬了一場
”鶯兒聽了前頭像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
姑娘還等我呢
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
”寶玉點頭,鶯兒纔去了
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
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
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麼變故
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着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着;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裏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
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
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着,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
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悽悽,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
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着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
”王夫人說着不免傷心起來
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
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
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
”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
那寶玉只管跪着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
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
”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爲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着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
”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
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
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
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
”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裏,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連忙嚥住了
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
”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着和他說話,只好點點頭兒
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
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
衆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
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
衆人更是納罕
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
”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
”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
”回頭見衆人都在這裏,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
”衆人見他的話又像有理,又像瘋話
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
”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衆人也都笑道:“快走罷
”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孃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裏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
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
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
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爲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
家裏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
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纔是明理的孩子呢
像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着親奶奶,倒託別人去!”賈環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只認得這一門子
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
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麼!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
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
”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他,他才知道你的好處
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門子好親事來!但只平兒那個糊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
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
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
”賈環道:“那邊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
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
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擡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
”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
”賈環道:“既這麼着,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
”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塗了,裏頭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
”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着和賈芸說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纔所說的話,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
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裏,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
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
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
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
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着
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
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裏說得過呢
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
如今只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
”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擡走了
”說着,各自去了
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夠不着,聽見他們的話頭”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
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
若是賠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
”平兒只得答應了
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裏
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着急,我爲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
我們只好應着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裏去告訴
”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麼?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什麼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
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二爺麼?”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
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
”王夫人問:“芸哥呢?”衆人回說不知道
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
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大哭
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
”王夫人道:“咱們家遭着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
不拘怎麼回了他去罷
”平兒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兒的乾媽,也得告訴告訴他
”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
各人見了問好
劉姥姥見衆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着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麼了?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
”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
平兒道:“姥姥別說閒話,你既是姑娘的乾媽,也該知道的
”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
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麼,這上頭的方法多着呢
這有什麼難的
”平兒趕忙問道:“姥姥你有什麼法兒快說罷
”劉姥姥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
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裏去!”劉姥姥道:“只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裏去
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裏,少不得他就來了
可不好麼?”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麼?”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後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沒有送給他的
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
”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
”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呢,你坐着罷
”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
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
平兒道:“只有這樣
爲的是太太纔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
我們那裏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
”王夫人不言語,嘆了一口氣
巧姐兒聽見,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
”平兒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
回來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
”王夫人道:“掩密些
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
”平兒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
”於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閒話兒,把邢夫人先絆住了
平兒這裏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
”這裏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僱了車來
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急急的去了
後來平兒只當送人,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
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只有一兩個人看着,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
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衆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
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那裏理會
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裏坐下,心裏還是惦記着
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裏有什麼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裏和寶釵說了
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芸哥兒止住那裏才妥當
”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環兒呢
”寶釵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纔好
”王夫人點頭,一任寶釵想人
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據媒人一面之辭,所以派人相看
相看的人回去稟明瞭藩王
藩王問起人家,衆人不敢隱瞞,只得實說
那外藩聽了,知是世代勳戚,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幹例禁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
”這日恰好賈芸王仁等遞送年庚,只見府門裏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
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賈環在家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燥起來
見賈芸一人回來,趕着問道:“定了麼?”賈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
賈環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麼樣處呢?這都是你們衆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聽見裏頭亂嚷,叫着賈環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
”兩個人只得蹭進去
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你們乾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兩個人跪下
賈環不敢言語,賈芸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麼,爲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我們纔回太太們的
大太太願意,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
人家還不要呢
怎麼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兒在大太太那裏說的,三日內便要擡了走
說親作媒有這樣的麼!我也不問你們,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
”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只有落淚
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說着,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麼親戚家躲着去了
”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人來罵着,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那裏去了
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
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
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
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裏來
這不是爺嗎
”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
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
”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
明知衆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
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
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
裏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寶玉賈蘭回來
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着忙,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
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不來了
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又不見回來
三個人心裏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
衆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二叔丟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牀上
虧得彩雲等在後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轉來哭着
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
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只有哭着罵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麼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
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
今兒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
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
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麼一擠就不見了
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裏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纔回來
”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寶釵心裏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
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
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
賈蘭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
倒是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麼
好孩子,你歇歇去罷
”賈蘭那裏肯走
尤氏等苦勸不止
衆人中只有惜春心裏卻明白了,只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道:“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寶釵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麼不帶!”惜春聽了便不言語
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迴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
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
那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並沒有個信兒
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壞了,極力的勸着回房
衆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
賈環躲着不敢出來
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夜無眠
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
於是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等,連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
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
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制大人那裏來的,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
”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
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
衆人遠遠接着,見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採鮮明
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衆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
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裏很不舒服
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
還虧得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
再明兒,三姑爺也來了
知有這樣的事,探春住下勸解
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衆姐妹們相聚,各訴別後的事
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
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
”王夫人打諒寶玉找着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裏找着的,快叫他進來
”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
”王夫人道:“寶玉呢?”家人不言語,王夫人仍舊坐下
探春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
”正說着,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
”那家人趕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
李紈心下喜歡,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
王夫人見賈蘭中了,心下也是喜歡,只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
衆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
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
”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
衆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
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
”衆人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裏,那裏就知道的
誰敢不送來!”裏頭的衆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
”惜春道:“這樣大人了,那裏有走失的
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着他了
”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
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
”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
”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
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麼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
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
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
”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那裏忍得住,心裏一疼,頭上一暈便栽倒了
王夫人見了可憐,命人扶他回去
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爲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報怨薔芸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
明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
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嘆息勸慰
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
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
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大臣代爲轉奏
皇上最是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復,大臣便細細的奏明
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
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的事
皇上聖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
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
閤家略有喜色,只盼寶玉回來
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
不多一回,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
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
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仍升工部郎中
所抄家產,全行賞還
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皇上傳旨召見,衆大臣奏稱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着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
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着了
”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
只有賈環等心下着急,四處找尋巧姐
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着平兒出了城,到了莊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兒住下
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
又有青兒陪着,暫且寬心
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
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熱鬧
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家財鉅萬,良田千頃
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
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心裏羨慕,自想:“我是莊家人家,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
劉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
”周媽媽笑道:“你別哄我,他們什麼人家,肯給我們莊家人麼
”劉姥姥道:“說着瞧罷
”於是兩人各自走開
劉姥姥惦記着賈府,叫板兒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寧榮街,只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裏
板兒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寧榮兩府復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裏又要起來了
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裏去了
”板兒心裏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
只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麼?”那位爺笑着道:“好了
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
”還問:“那些人做什麼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裏下旨意,叫人領家產
”那位爺便喜歡進去
板兒便知是賈璉了
也不用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
劉姥姥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巧姐兒賀喜,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
平兒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時候
”巧姐更自歡喜
正說着,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
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
”劉姥姥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兒上車
巧姐等在劉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捨,更有青兒哭着,恨不能留下
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青兒跟了進城,一徑直奔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趕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好起來
賈璉接着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家,恰遇頒賞恩旨
裏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
問了他父親好,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發交居住
衆人起身辭別,賈璉送出門去
見有幾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
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班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將巧姐兒都逼走了
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麼仇麼!”衆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爺、薔大爺、芸大爺作主,不與奴才們相干
”賈璉道:“什麼混帳東西!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裏,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太太
環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
只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
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
”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爲什麼也是這樣?”賈璉道:“太太不用說,我自有道理
”正說着,彩雲等回道:“巧姐兒進來了
”見了王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
巧姐兒也便大哭
賈璉謝了劉姥姥
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
賈璉見平兒,外面不好說別的,心裏感激,眼中流淚
自此賈璉心裏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爲正
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裏,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頭去打聽
回來說是巧姐兒同着劉姥姥在那裏說話,邢夫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還抱怨着王夫人“調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正問着,只見巧姐同着劉姥姥帶了平兒,王夫人在後頭跟着進來,先把頭裏的話都說在賈芸王仁身上,說:“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爲的是好事,那裏知道外頭的鬼
”邢夫人聽了,自覺羞慚
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裏也服
於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兒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到寶釵那裏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
又說到“皇上隆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
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
”正說到這話,只見秋紋急忙來說:“襲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
巧姐兒同平兒也隨着走到襲人炕前
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
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
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
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
”說着,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
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裏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
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
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個和尚,手裏拿着一本冊子揭着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
”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
”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
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
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
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
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
這就是悟道的樣子
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着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人
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
”左思右想,實在難處
想到剛纔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乾淨
”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着,只好勉強支持
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
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
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着打算
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
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
賈政料理墳基的事
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自是喜歡
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
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田比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
賈政打發衆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
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
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
擡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
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
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
賈政纔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
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
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
”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
見那三人在前,那裏趕得上
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峯
我所遊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遊?
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着,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
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
賈政問道:“你看見方纔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
奴才爲老爺追趕,故也趕來
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
”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衆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
”衆人也從雪地裏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
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
衆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
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
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
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爲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
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心裏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
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說到那裏,掉下淚來
衆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
怎麼中了纔去?”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裏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
你看寶玉何嘗肯唸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
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
”說着,又嘆了幾聲
衆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
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閤家不必想念了
寫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
賈政隨後趕回
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
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
刑部準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
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裏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
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
”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
”衆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
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
見了衆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着,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
”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
賈蘭唸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衆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
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
“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
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
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裏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
這佛是更難成的
太太這麼一想,心裏便開豁了
”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
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着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
寶釵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爲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
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
他頭裏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爲人的好處
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
”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纔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
看着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
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
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
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
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
”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
薛姨媽心裏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裏先把寶釵的話說了
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
”說着,更又傷心起來
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寶哥兒
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裏人願守也是有的
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裏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
”王夫人道:“我纔剛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
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
所以難處
”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着的
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
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
襲人那裏還得我細細勸他
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裏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
”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
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
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
”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裏更加喜歡
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衆人迎接
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
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
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
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
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
我們本房的事,裏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
”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
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
”衆朝臣說是代奏請旨
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
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
賈政據實回奏
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
若在朝中,可以進用
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
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着,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衆人喜歡
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瞭要搬過去
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
”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
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爲媳
”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
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唸書,能夠上進
朝裏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裏的人麼?”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爲主
”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
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
”賈政說畢進內
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
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着,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
”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
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
”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
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
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
若說我守着,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
我該死在家裏纔是

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衆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
襲人懷着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
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
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又害了哥哥呢
”千思萬想,左右爲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
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規矩
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
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
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
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
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
此時蔣玉菡念着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
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
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爲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
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
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
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爲民
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
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
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
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爲惶恐
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
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
”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
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
這裏離草菴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
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
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
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
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
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
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
”士隱道:“非也
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
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
”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
”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
”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
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
一爲避禍,二爲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
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
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
”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
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
”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
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
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雨村聽着,卻不明白了
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
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
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
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
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
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着‘蘭’字
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菴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
”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
”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
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
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
”士隱說着拂袖而起
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菴中睡着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
士隱接着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
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
”士隱聽了,便供手而別
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峯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
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峯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裏,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
不知何時復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
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託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
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
”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石頭饒舌
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草菴中睡着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
那知那人再叫不醒
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
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託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新鮮公案了
”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託他如此如此
”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着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歷來的古史
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
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裏果然空空
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問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
”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
一面走着,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
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爲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雲: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一語末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衆人嚇了一跳
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
”衆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的,斷了線
咱們拿下他來
”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裏嫣紅姑娘放的
拿下來給他送過去罷
”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有這個不成?二爺也太死心眼兒了!我不管,我且拿起來
”探春道:“紫鵑也太小器了,你們一般有的,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個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
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放晦氣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一聲兒,七手八腳,都忙着拿出來:也有美人兒的,也有沙雁兒的
丫頭們搬高墩,捆剪子股兒,一面撥起籰子來
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
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
”寶釵回頭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

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兒賴大娘送我的那個大魚取來
”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秦雯姑娘昨兒放走了
”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再把大螃蟹拿來罷
”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籰子來,回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
”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
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丫頭們在那山坡上已放起來
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蝙蝠來,寶釵也放起個一連七個大雁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再放不起來
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來,急的頭上的汗都出來了
衆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着風箏說道:“要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個稀爛
”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吧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這幾個風箏起在空中
一時風緊,衆丫鬟都用娟子墊着手放
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籰子一鬆,只聽“豁喇喇”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
黛玉因讓衆人來放
衆人都說:“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吧
”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餃斷了線,那風箏都飄飄颻颻隨風而去
一時只有雞蛋大小,一展眼只剩下一點黑星兒,一會兒就不見了
衆人仰面說道:“有趣,有趣!”說着,有丫頭來清吃飯,大家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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