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清〕 1715 - 1763 年
曹雪芹,名沾,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作者,籍贯沈阳(一说辽阳),生于南京,约十三岁时迁回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宁织造府亲历了一段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生活。至雍正六年(1728),曹家因亏空获罪被抄家,曹雪芹随家人迁回北京老宅。后又移居北京西郊,靠卖字画和朋友救济为生。曹雪芹素性放达,爱好广泛,对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均有所研究。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历经多年艰辛,终于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说话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
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
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
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
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
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
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
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
”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
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
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
”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
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
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
”袭人心里更自伤悲
宝钗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是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
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
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
”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
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
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
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
但是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
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
不知太太们准不准
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
”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
众人才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
这紫鹃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
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
”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
”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
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
”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像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
还有一个死呢
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
”宝玉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侯,你倒来做诗
怄人!”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
你们听听罢
”众人道:“使得
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
”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了迷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
”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你说前儿是顽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也只得由着你们罢!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宝钗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
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
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
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
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
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
”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过来的
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
”紫鹃听了磕头
惜春又谢了王夫人
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
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
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
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
”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
”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
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
彩屏等暂且伏侍惜春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
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
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
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
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燥
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需用
那人去了几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
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
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
贾政看了生气,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
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
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
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
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
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
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
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相商
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积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
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要趁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
”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
”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
”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
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
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
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
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
”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
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
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
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
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
”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
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
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
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
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亲
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
”那相看的人应了
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
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
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
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待慢
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
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
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
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
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
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
“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
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
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
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
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
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
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
况且是他亲舅爷爷和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
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
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
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
”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
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
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可不抱怨我么
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
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
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
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
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
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
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
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
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
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
”平儿生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
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
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
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
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
”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
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
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
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
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
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
此谕宝玉等知道
月日手书
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

正说着,李纨同李婶娘过来
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
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
大家商议了一会子
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
”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
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
太太也放了好些心
”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
只是不知几时才到
”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
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掂记的什么似的
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
”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
”李婶娘点头
贾兰一面拿着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
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
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
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
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
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
”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
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
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
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
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
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
”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
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
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
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
”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
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
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
”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
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
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
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
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
”宝钗也站起来
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
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
”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
”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
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
”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
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
”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
”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
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
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
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
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
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
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
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
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
”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
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
”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
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
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
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
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
”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
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
”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
”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
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
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
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
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
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
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
”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
”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
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
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
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
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
这是老太太的克什
”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
”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
”宝玉微笑
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
”宝玉也只点头微笑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
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
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
”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
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
”未知宝玉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着头脑,正自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
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
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
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
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他熬了一场
”莺儿听了前头像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
姑娘还等我呢
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
”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
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
不题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
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
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
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
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
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
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
”王夫人说着不免伤心起来
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
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
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
”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
那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
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
”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
”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
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
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
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
”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住了
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
”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
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
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
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
众人更是纳罕
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
”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
”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
”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
”众人见他的话又像有理,又像疯话
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
”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
”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像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
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
正是: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
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
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
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
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
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
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
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
”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才知道你的好处
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糊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
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
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
”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
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
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
”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
”贾环道:“既这么着,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
”邢夫人道:“这孩子又糊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儿写了一个就是了
”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
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
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
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
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
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着
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
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
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
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
”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
”说着,各自去了
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够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
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
若是赔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
”平儿只得答应了
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
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是扭不过来的
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
”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
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得二爷么?”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贾环
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
”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
巧姐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
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有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
”王夫人道:“咱们家遭着这样事,那有工夫接待人
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
”平儿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告诉他
”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姥姥进来
各人见了问好
刘姥姥见众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子,便问道:“怎么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
”巧姐儿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
平儿道:“姥姥别说闲话,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
”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
把个刘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多着呢
这有什么难的
”平儿赶忙问道:“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
”刘姥姥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
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刘姥姥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
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
可不好么?”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刘姥姥道:“我来他们知道么?”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后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有送给他的
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
”刘姥姥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
”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呢,你坐着罢
”急忙进去,将刘姥姥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
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
平儿道:“只有这样
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
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
”王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
巧姐儿听见,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
”平儿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
回来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
”王夫人道:“掩密些
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
”平儿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了饥荒了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
”于是王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儿,把邢夫人先绊住了
平儿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刘姥姥去
”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
平儿便将巧姐装做青儿模样,急急的去了
后来平儿只当送人,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
原来近日贾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余外虽有几个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
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众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
邢夫人还自和王夫人说话,那里理会
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是惦记着
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王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宝钗说了
宝钗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
”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环儿呢
”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
”王夫人点头,一任宝钗想人
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
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
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
那外藩听了,知是世代勋戚,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
”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的命,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
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燥起来
见贾芸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
贾环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贾环等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叫呢
”两个人只得蹭进去
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两个人跪下
贾环不敢言语,贾芸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给巧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
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
人家还不要呢
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
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你们,快把巧姐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
”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
王夫人便骂贾环说:“赵姨娘这样混帐的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帐的!”说着,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儿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
”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人来骂着,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那里去了
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
在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
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都发
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了得!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
这不是爷吗
”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
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叫爷们快找来
”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
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
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
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
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宝玉贾兰回来
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着忙,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
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
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
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
众人喜欢问道:“宝二叔呢?”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
亏得彩云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
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
袭人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
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
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
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
现叫李贵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
”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
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
可怜荣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
贾兰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
倒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
好孩子,你歇歇去罢
”贾兰那里肯走
尤氏等苦劝不止
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
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
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
那知道今日却应了这句话!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
李纨又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的劝着回房
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
贾环躲着不敢出来
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
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
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连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
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
”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
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
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
见了王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
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
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
还亏得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王夫人等略觉好些
再明儿,三姑爷也来了
知有这样的事,探春住下劝解
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们相聚,各诉别后的事
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
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
”王夫人打谅宝玉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
”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
”王夫人道:“宝玉呢?”家人不言语,王夫人仍旧坐下
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
”正说着,外头又嚷道:“兰哥儿中了
”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
李纨心下喜欢,因王夫人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
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
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
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
”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
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
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
”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
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
”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
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
”这句话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来
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抛了也多得很
”王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
”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
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
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
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
”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得住,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
王夫人见了可怜,命人扶他回去
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报怨蔷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明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
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
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
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贾妃一族
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
皇上最是圣明仁德,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细细的奏明
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
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
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
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
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
薛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
不多一回,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
甄老伯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
荣国世职仍是老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
所抄家产,全行赏还
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
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了
”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
只有贾环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巧姐
那知巧姐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姥姥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打扫上房让给巧姐平儿住下
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
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
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
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热闹
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
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
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
刘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
”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
”刘姥姥道:“说着瞧罢
”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
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
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板儿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
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了
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
”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
”那位爷便喜欢进去
板儿便知是贾琏了
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
刘姥姥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巧姐儿贺喜,将板儿的话说了一遍
平儿笑说道:“可不是,亏得姥姥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时候
”巧姐更自欢喜
正说着,那送贾琏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
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
”刘姥姥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上车
巧姐等在刘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下
刘姥姥知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渐渐的好起来
贾琏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
里面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
问了他父亲好,说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
众人起身辞别,贾琏送出门去
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
贾琏早知道是巧姐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班糊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巧姐儿都逼走了
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爷、蔷大爷、芸大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
”贾琏道:“什么混帐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
环兄弟太太也不用说他了
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
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
”王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贾琏道:“太太不用说,我自有道理
”正说着,彩云等回道:“巧姐儿进来了
”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这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
巧姐儿也便大哭
贾琏谢了刘姥姥
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
贾琏见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
自此贾琏心里愈敬平儿,打算等贾赦等回来要扶平儿为正
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更是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
回来说是巧姐儿同着刘姥姥在那里说话,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他们的鬼,还抱怨着王夫人“调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个送信给平儿的?”正问着,只见巧姐同着刘姥姥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
”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惭
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
于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
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
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
”正说到这话,只见秋纹急忙来说:“袭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
巧姐儿同平儿也随着走到袭人炕前
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
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
巧姐儿问宝钗道:“袭人姐姐怎么病到这个样?”宝钗道:“大前儿晚上哭伤了心了,一时发晕栽倒了
太太叫人扶他回来,他就睡倒了
因外头有事,没有请大夫瞧他,所以致此
”说着,大夫来了,宝钗等略避
大夫看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
到大夫瞧后,秋纹给他煎药
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宝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别错了主意,我是不认得你们的了
”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
”袭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
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
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点情意都没有
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
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
这就是悟道的样子
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
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的情分,实在不忍
”左思右想,实在难处
想到刚才的梦“好像和我无缘”的话,“倒不如死了干净
”岂知吃药以后,心痛减了好些,也难躺着,只好勉强支持
过了几日,起来服侍宝钗
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
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着打算
暂且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
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
贾政料理坟基的事
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
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
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田比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
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
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
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
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
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
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
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
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
”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
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
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
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
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
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后赶来
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
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
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
”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众家人回船,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船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
”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
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
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
况听得歌声大有元妙
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
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
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说到那里,掉下泪来
众人道:“宝二爷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该中举人了
怎么中了才去?”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的精灵,他自有一种性情
你看宝玉何尝肯念书,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
他那一种脾气也是各别另样
”说着,又叹了几声
众人便拿“兰哥得中,家道复兴“的话解了一番
贾政仍旧写家书,便把这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
写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
贾政随后赶回
暂且不题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处借贷
并自己凑齐了赎罪银两
刑部准了,收兑了银子,一角文书将薛蟠放出
他们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说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杀犯剐!”薛姨妈见他这样,便要握他嘴说:“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还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这样恶誓么!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处,你媳妇已经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虽说穷了,这碗饭还有得吃,据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妇了,你心里怎么样?”薛蟠点头愿意
宝钗等也说:“很该这样
”倒把香菱急得脸胀通红,说是:“伏侍大爷一样的,何必如此
”众人便称起大奶奶来,无人不服
薛蟠便要去拜谢贾家,薛姨妈宝钗也都过来
见了众人,彼此聚首,又说了一番的话
正说着,恰好那日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
”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给听
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的一段,众人听了都痛哭起来,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更甚
大家又将贾政书内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解说了一番
“与其作了官,倘或命运不好,犯了事坏家败产,那时倒不好了
宁可咱们家出一位佛爷,倒是老爷太太的积德,所以才投到咱们家来
不是说句不顾前后的话,当初东府里太爷倒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没有成了仙
这佛是更难成的
太太这么一想,心里便开豁了
”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我还恨他呢
我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么他就硬着肠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妈听了也甚伤心
宝钗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爷们都在外头,王夫人便说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娶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作了胎,我才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
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
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他为人的好处
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姊姊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轻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忧
”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
看着宝钗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的!不想宝玉这样一个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
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么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
独有袭人可怎么处呢?”此时人多,也不好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所以在宝钗房中解劝
那宝钗却是极明理,思前想后,“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
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
”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
薛姨妈心里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
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
”说着,更又伤心起来
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
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
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
”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
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
所以难处
”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
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
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
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
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
”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
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
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
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
”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
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贾政回家,众人迎接
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
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
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
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
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
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
”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
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
”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
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
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
贾政据实回奏
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
若在朝中,可以进用
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
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
贾珍便回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
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静养
”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
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
”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
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
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
”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
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
”贾政说毕进内
贾琏打发请了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
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
”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
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
”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
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
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
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
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
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
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娉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
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
”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
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
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
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
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
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
此时蒋玉菡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
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
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
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
此袭人所以在又一副册也
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
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为民
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
只见一个道者从那渡头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
雨村认得是甄士隐,也连忙打恭
士隐道:“贾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后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
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
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
”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
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事
这里离草庵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领命,两人携手而行,小厮驱车随后,到了一座茅庵
士隐让进雨村坐下,小童献上茶来
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的始末
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
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怎么不知
近闻纷纷传述,说他也遁入空门
下愚当时也曾与他往来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
”士隐道:“非也
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
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
”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
”雨村道:“既然如此,现今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
”士隐道:“宝玉,即宝玉也
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
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
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那天奇地灵之宝,非凡间可比
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落
”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
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
”士隐笑道:“此事说来,老先生未必尽解
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
一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雨村听着,却不明白了
知仙机也不便更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
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
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
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
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
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字
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邀雨村共食
食毕,雨村还要问自己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庵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
”雨村惊讶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
”雨村听了益发惊异:“请问仙长,何出此言?”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
今归薛姓,产难完劫,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
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
”士隐说着拂袖而起
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睡着了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到太虚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对册,刚过牌坊,见那一僧一道,缥渺而来
士隐接着说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
还得把他送还原所,将他的后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
”士隐听了,便供手而别
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
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
不知何时复有此一佳话,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
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
或者尘梦劳人,聊倩鸟呼归去;山灵好客,更从石化飞来,亦未可知
”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的地方,遍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餬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石头饶舌
直寻到急流津觉迷度口,草庵中睡着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将这抄录的《石头记》给他看看
那知那人再叫不醒
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早已亲见尽知
你这抄录的尚无舛错,我只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这一新鲜公案了
”空空道人忙问何人,那人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
”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记着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悼红轩,见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来的古史
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
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贾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问:“先生何以认得此人,便肯替他传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说你空,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
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问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
”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
一面走着,口中说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
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后人见了这本奇传,亦曾题过四句为作者缘起之言更转一竿头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一语末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
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
”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的,断了线
咱们拿下他来
”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
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
”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拿起来
”探春道:“紫鹃也太小器了,你们一般有的,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
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放晦气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
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籰子来
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
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
”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

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
”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秦雯姑娘昨儿放走了
”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再把大螃蟹拿来罢
”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
”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
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丫头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
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个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再放不起来
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来,急的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众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着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
”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吧

宝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这几个风筝起在空中
一时风紧,众丫鬟都用娟子垫着手放
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籰子一松,只听“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
黛玉因让众人来放
众人都说:“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咱们大家都放了吧
”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饺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飖飖随风而去
一时只有鸡蛋大小,一展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一会儿就不见了
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着,有丫头来清吃饭,大家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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