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清〕 1715 - 1763 年
曹雪芹,名沾,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作者,籍貫瀋陽(一說遼陽),生於南京,約十三歲時遷回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寧織造府親歷了一段錦衣紈絝、富貴風流的生活。至雍正六年(1728),曹家因虧空獲罪被抄家,曹雪芹隨家人遷回北京老宅。後又移居北京西郊,靠賣字畫和朋友救濟爲生。曹雪芹素性放達,愛好廣泛,對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均有所研究。他以堅韌不拔的毅力,歷經多年艱辛,終於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話說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一一的說了
次日到了部裏打點停妥,回來又到王夫人那邊,將打點吏部之事告知
王夫人便道:“打聽準了麼?果然這樣,老爺也願意,閤家也放心
那外任是何嘗做得的!若不是那樣的參回來,只怕叫那些混帳東西把老爺的性命都坑了呢!”賈璉道:“太太那裏知道?”王夫人道:“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並沒有一個錢拿回來,把家裏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
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便金頭銀面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着老爺弄錢?你叔叔便由着他們鬧去,若弄出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
”賈璉道:“嬸子說得很是
方纔我聽見參了,嚇的了不得,直等打聽明白才放心
也願意老爺做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幾年,才保得住一輩子的聲名
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說得寬緩些
”王夫人道:“我知道
你到底再去打聽打聽

賈璉答應了,纔要出來,只見薛姨媽家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到王夫人裏間屋內,也沒說請安,便道:“我們太太叫我來告訴這裏的姨太太,說我們家了不得了,又鬧出事來了
”王夫人聽了,便問:“鬧出什麼事來?”那婆子又說:“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塗東西!有要緊事你到底說啊!”婆子便說:“我們家二爺不在家,一個男人也沒有
這件事情出來怎麼辦!要求太太打發幾位爺們去料理料理
”王夫人聽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爺們去幹什麼事?”婆子道:“我們大奶奶死了
”王夫人聽了,便啐道:“這種女人死,死了罷咧,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兒死的,是混鬧死的
快求太太打發人去辦辦
”說着就要走
王夫人又生氣,又好笑,說:“這婆子好混帳
璉哥兒,倒不如你過去瞧瞧,別理那糊塗東西
”那婆子沒聽見打發人去,只聽見說別理他,他便賭氣跑回去了
這裏薛姨媽正在着急,再等不來,好容易見那婆子來了,便問:“姨太太打發誰來?”婆子嘆說道:“人最不要有急難事,什麼好親好眷,看來也不中用
姨太太不但不肯照應我們,倒罵我糊塗
”薛姨媽聽了,又氣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麼說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們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
沒有去告訴
”薛姨媽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養的,怎麼不管!”婆子一時省悟道:“是啊,這麼着我還去

正說着,只見賈璉來了,給薛姨媽請了安,道了惱,回說:“我嬸子知道弟婦死了,問老婆子,再說不明,着急得很,打發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裏料理
該怎麼樣,姨太太只管說了辦去
”薛姨媽本來氣得乾哭,聽見賈璉的話,便笑着說:“倒要二爺費心
我說姨太太是待我們最好的,都是這老貨說不清,幾乎誤了事
請二爺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
”便說:“不爲別的事,爲的是媳婦不是好死的
”賈璉道:“想是爲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媽道:“若這樣倒好了
前幾個月頭裏,他天天蓬頭赤腳的瘋鬧
後來聽見你兄弟問了死罪,他雖哭了一場,以後倒擦脂抹粉的起來
我若說他,又要吵個了不得,我總不理他
有一天不知怎麼樣來要香菱去作伴,我說:‘你放着寶蟾,還要香菱做什麼,況且香菱是你不愛的,何苦招氣生
’他必不依
我沒法兒,便叫香菱到他屋裏去
可憐這香菱不敢違我的話,帶着病就去了
誰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歡
你大妹妹知道了,說:‘只怕不是好心罷
’我也不理會
頭幾天香菱病着,他倒親手去做湯給他吃,那知香菱沒福,剛端到跟前,他自己燙了手,連碗都砸了
我只說必要遷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沒生氣,自己還拿笤帚掃了,拿水潑淨了地,仍舊兩個人很好
昨兒晚上,又叫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說同香菱一塊兒喝
隔了一回,聽見他屋裏兩隻腳蹬響,寶蟾急的亂嚷,以後香菱也嚷着扶着牆出來叫人
我忙着看去,只見媳婦鼻子眼睛裏都流出血來,在地下亂滾,兩手在心口亂抓,兩腳亂蹬,把我就嚇死了,問他也說不出來,只管直嚷,鬧了一回就死了
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
寶蟾便哭着來揪香菱,說他把藥藥死了奶奶了
我看香菱也不是這麼樣的人,再者他病的起還起不來,怎麼能藥人呢
無奈寶蟾一口咬定
我的二爺,這叫我怎麼辦!只得硬着心腸叫老婆子們把香菱捆了,交給寶蟾,便把房門反扣了
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裏的門開了才告訴去的
二爺你是明白人,這件事怎麼好?”賈璉道:“夏家知道了沒有?”薛姨媽道:“也得撕擄明白了纔好報啊
”賈璉道:“據我看起來,必要經官才了得下來
我們自然疑在寶蟾身上,別人便說寶蟾爲什麼藥死他奶奶,也是沒答對的
若說在香菱身上,竟還裝得上
”正說着,只見榮府女人們進來說:“我們二奶奶來了
”賈璉雖是大伯子,因從小兒見的,也不迴避
寶釵進來見了母親,又見了賈璉,便往裏間屋裏同寶琴坐下
薛姨媽也將前事告訴一遍
寶釵便說:“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們也說是香菱藥死的了麼?媽媽說這湯是寶蟾做的,就該捆起寶蟾來問他呀
一面便該打發人報夏家去,一面報官的是
”薛姨媽聽見有理,便問賈璉
賈璉道:“二妹子說得很是
報官還得我去,託了刑部裏的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有照應得
只是要捆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
”薛姨媽道:“並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着急,一時尋死,又添了一條人命,才捆了交給寶蟾,也是一個主意
”賈璉道:“雖是這麼說,我們倒幫了寶蟾了
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們三個人是一處的
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
”薛姨媽便叫人開門進去,寶釵就派了帶來幾個女人幫着捆寶蟾
只見香菱已哭得死去活來,寶蟾反得意洋洋
以後見人要捆他,便亂嚷起來
那禁得榮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
竟開着門,好叫人看着
這裏報夏家的人已經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裏,因近年消索,又記掛女兒,新近搬進京來
父親已沒,只有母親,又過繼了一個混帳兒子,把家業都花完了,不時的常到薛家
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兒,那裏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裏想念薛蝌,便有些飢不擇食的光景
無奈他這一乾兄弟又是個蠢貨,雖也有些知覺,只是尚未入港
所以金桂時常回去,也幫貼他些銀錢
這些時正盼金桂回家,只見薛家的人來,心裏就想又拿什麼東西來了
不料說這裏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氣得亂嚷亂叫
金桂的母親聽見了,更哭喊起來,說:“好端端的女孩兒在他家,爲什麼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帶了兒子,也等不得僱車,便要走來
那夏家本是買賣人家,如今沒了錢,那顧什麼臉面
兒子頭裏就走,他跟了一個破老婆子出了門,在街上啼啼哭哭的僱了一輛破車,便跑到薛家
進門也不打話,便兒一聲肉一聲的要討人命
那時賈璉到刑部託人,家裏只有薛姨媽、寶釵、寶琴、何曾見過個陣仗,都嚇得不敢則聲
便要與他講理,他們也不聽,只說:“我女孩兒在你家得過什麼好處,兩口朝打暮罵的
鬧了幾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監裏,永不見面
你們娘兒們仗着好親戚受用也罷了,還嫌他礙眼,叫人藥死了他,倒說是服毒!他爲什麼服毒!”說着,直奔着薛姨媽來
薛姨媽只得後退,說:“親家太太且請瞧瞧你女兒,問問寶蟾,再說歪話不遲
”那寶釵寶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兒子,難以出來攔護,只在裏邊着急
恰好王夫人打發周瑞家的照看,一進門來,見一個老婆子指着薛姨媽的臉哭罵
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親,便走上來說:“這位是親家太太麼?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與我們姨太太什麼相干,也不犯這麼遭塌呀
”那金桂的母親問:“你是誰?”薛姨媽見有了人,膽子略壯了些,便說:“這就是我親戚賈府裏的
”金桂的母親便說道:“誰不知道,你們有仗腰子的親戚,才能夠叫姑爺坐在監裏
如今我的女孩兒倒白死了不成!”說着,便拉薛姨媽說:“你到底把我女兒怎樣弄殺了?給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勸說:“只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
”便把手一推
夏家的兒子便跑進來不依道:“你仗着府裏的勢頭兒來打我母親麼!”說着,便將椅子打去,卻沒有打着
裏頭跟寶釵的人聽見外頭鬧起來,趕着來瞧,恐怕周瑞家的吃虧,齊打夥的上去半勸半喝
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潑來,說:“知道你們榮府的勢頭兒
我們家的姑娘已經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說着,仍奔薛姨媽拼命
地下的人雖多,那裏擋得住,自古說的“一人拼命,萬夫莫當

正鬧到危急之際,賈璉帶了七八個家人進來,見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兒子拉出去,便說:“你們不許鬧,有話好好兒的說
快將家裏收拾收拾,刑部裏頭的老爺們就來相驗了
”金桂的母親正在撒潑,只見來了一位老爺,幾個在頭裏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
金桂的母親見這個光景,也不知是賈府何人,又見他兒子已被人揪住,又聽見說刑部來驗,他心裏原想看見女兒屍首先鬧了一個稀爛再去喊官去,不承望這裏先報了官,也便軟了些
薛姨媽已嚇糊塗了
還是周瑞家的回說:“他們來了,也沒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踐起姨太太來了
我們爲好勸他,那裏跑進一個野男人,在奶奶們裏頭混撒村混打,這可不是沒有王法了!”賈璉道:“這回子不用和他講理,等一會子打着問他,說:男人有男人的所在,裏頭都是些姑娘奶奶們,況且有他母親還瞧不見他們姑娘麼,他跑進來不是要打搶來了麼!”家人們做好做歹壓伏住了
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說:“夏太太,你不懂事,既來了,該問個青紅皁白
你們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寶蟾藥死他主子了,怎麼不問明白,又不看屍首,就想訛人來了呢,我們就肯叫一個媳婦兒白死了不成!現在把寶蟾捆着,因爲你們姑娘必要點病兒,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個屋裏住,故此兩個人都看守在那裏,原等你們來眼看看刑部相驗,問出道理來纔是啊

金桂的母親此時勢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兒屋裏,只見滿臉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來
寶蟾見是他家的人來,便哭喊說:“我們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塊兒住,他倒抽空兒藥死我們姑娘!”那時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齊聲吆喝道:“胡說,昨日奶奶喝了湯才藥死的,這湯可不是你做的!”寶蟾道:“湯是我做的,端了來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來放些什麼在裏頭藥死的
”金桂的母親聽未說完,就奔香菱
衆人攔住
薛姨媽便道:“這樣子是砒霜藥的,家裏決無此物
不管香菱寶蟾,終有替他買的,回來刑部少不得問出來,才賴不去
如今把媳婦權放平正,好等官來相驗
”衆婆子上來擡放
寶釵道:“都是男人進來,你們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檢點檢點
”只見炕褥底下有一個揉成團的紙包兒
金桂的母親瞧見便拾起,打開看時,並沒有什麼,便撩開了
寶蟾看見道:“可不是有了憑據了
這個紙包兒我認得,頭幾天耗子鬧得慌,奶奶家去與舅爺要的,拿回來擱在首飾匣內,必是香菱看見了拿來藥死奶奶的
若不信,你們看看首飾匣裏有沒有了

金桂的母親便依着寶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幾支銀簪子
薛姨媽便說:“怎麼好些首飾都沒有了?”寶釵叫人打開箱櫃,俱是空的,便道:“嫂子這些東西被誰拿去,這可要問寶蟾
”金桂的母親心裏也虛了好些,見薛姨媽查問寶蟾,便說:“姑娘的東西他那裏知道
”周瑞家的道:“親家太太別這麼說呢
我知道寶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麼說不知!”這寶蟾見問得緊,又不好胡賴,只得說道:“奶奶自己每每帶回家去,我管得麼
”衆人便說:“好個親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東西,哄完了叫他尋死來訛我們
好罷了,回來相驗便是這麼說
”寶釵叫人:“到外頭告訴璉二爺說,別放了夏家的人

裏面金桂的母親忙了手腳,便罵寶蟾道:“小蹄子別嚼舌頭了!姑娘幾時拿東西到我家去
”寶蟾道:“如今東西是小,給姑娘償命是大
”寶琴道:“有了東西就有償命的人了
快請璉二哥哥問準了夏家的兒子買砒霜的話,回來好回刑部裏的話
”金桂的母親着了急道:“這寶蟾必是撞見鬼了,混說起來
我們姑娘何嘗買過砒霜
若這麼說,必是寶蟾藥死了的
”寶蟾急的亂嚷說:“別人賴我也罷了,怎麼你們也賴起我來呢!你們不是常和姑娘說,叫他別受委屈,鬧得他們家破人亡,那時將東西捲包兒一走,再配一個好姑爺
這個話是有的沒有?”金桂的母親還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說道:“這是你們家的人說的,還賴什麼呢
”金桂的母親恨的咬牙切齒的罵寶蟾說:“我待你不錯呀,爲什麼你倒拿話來葬送我呢!回來見了官,我就說是你藥死姑娘的
”寶蟾氣得瞪着眼說:“請太太放了香菱罷,不犯着白害別人
我見官自有我的話

寶釵聽出這個話頭兒來了,便叫人反倒放開了寶蟾,說:“你原是個爽快人,何苦白冤在裏頭
你有話索性說了,大家明白,豈不完了事了呢
”寶蟾也怕見官受苦,便說:“我們奶奶天天抱怨說:‘我這樣人,爲什麼碰着這個瞎眼的娘,不配給二爺,偏給了這麼個混帳糊塗行子
要是能夠同二爺過一天,死了也是願意的
’說到那裏,便恨香菱
我起初不理會,後來看見與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麼了,不承望昨兒的湯不是好意
”金桂的母親接說道:“益發胡說了,若是要藥香菱,爲什麼倒藥了自己呢?”寶釵便問道:“香菱,昨日你喝湯來着沒有?”香菱道:“頭幾天我病得擡不起頭來,奶奶叫我喝湯,我不敢說不喝,剛要紥掙起來,那碗湯已經灑了,倒叫奶奶收拾了個難,我心裏很過不去
昨兒聽見叫我喝湯,我喝不下去,沒有法兒正要喝的時候兒呢,偏又頭暈起來
只見寶蟾姐姐端了去
我正喜歡,剛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湯,叫我嚐嚐,我便勉強也喝了
”寶蟾不待說完,便道:“是了,我老實說罷
昨兒奶奶叫我做兩碗湯,說是和香菱同喝
我氣不過,心裏想着香菱那裏配我做湯給他喝呢
我故意的一碗裏頭多抓了一把鹽,記了暗記兒,原想給香菱喝的
剛端進來,奶奶卻攔着我到外頭叫小子們僱車,說今日回家去
我出去說了,回來見鹽多的這碗湯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鹹,又要罵我
正沒法的時候,奶奶往後頭走動,我眼錯不見就把香菱這碗湯換了過來
也是合該如此,奶奶回來就拿了湯去到香菱牀邊喝着,說:‘你到底嚐嚐
’那香菱也不覺鹹
兩個人都喝完了
我正笑香菱沒嘴道兒,那裏知道這死鬼奶奶要藥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將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換碗,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
”於是衆人往前後一想,真正一絲不錯,便將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舊睡在牀上
不說香菱得放,且說金桂母親心虛事實,還想辯賴
薛姨媽等你言我語,反要他兒子償還金桂之命
正然吵嚷,賈璉在外嚷說:“不用多說了,快收拾停當,刑部老爺就到了
”此時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來總要吃虧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媽道:“千不是萬不是,終是我死的女孩兒不長進,這也是自作自受
若是刑部相驗,到底府上臉面不好看
求親家太太息了這件事罷
”寶釵道:“那可使不得,已經報了,怎麼能息呢
”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勸說:“若要息事,除非夏親家太太自己出去攔驗,我們不提長短罷了
”賈璉在外也將他兒子嚇住,他情願迎到刑部具結攔驗
衆人依允
薛姨媽命人買棺成殮
不提
且說賈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一日出都查勘開墾地畝,路過知機縣,到了急流津
正要渡過彼岸,因待人夫,暫且停轎
只見村旁有一座小廟,牆壁坍頹,露出幾株古鬆,倒也蒼老
雨村下轎,閒步進廟,但見廟內神像金身脫落,殿宇歪斜,旁有斷碣,字跡模糊,也看不明白
意欲行至後殿,只見一翠柏下蔭着一間茅廬,廬中有一個道士閤眼打坐
雨村走近看時,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裏見來的,一時再想不出來
從人便欲吆喝
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聲:“老道
”那道士雙眼微啓,微微的笑道:“貴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過此地,見老道靜修自得,想來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請教
”那道人說:“來自有地,去自有方
”雨村知是有些來歷的,便長揖請問:“老道從何處修來,在此結廬?此廟何名?廟中共有幾人?或欲真修,豈無名山;或欲結緣,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蘆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結舍
廟名久隱,斷碣猶存
形影相隨,何須修募
豈似那‘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之輩耶!”
雨村原是個穎悟人,初聽見“葫蘆”兩字,後聞“玉釵”一對,忽然想起甄士隱的事來
重複將那道士端詳一回,見他容貌依然,便屏退從人,問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麼?”那道人從容笑道:“什麼真,什麼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雨村聽說出賈字來,益發無疑,便從新施禮道:“學生自蒙慨贈到都,託庇獲雋公車,受任貴鄉,始知老先生超悟塵凡,飄舉仙境
學生雖溯洄思切,自念風塵俗吏,未由再覲仙顏
今何幸於此處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
倘荷不棄,京寓甚近,學生當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
”那道人也站起來回禮道:“我於蒲團之外,不知天地間尚有何物
適才尊官所言,貧道一概不解
”說畢,依舊坐下
雨村復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隱,何貌言相似若此?離別來十九載,面色如舊,必是修煉有成,未肯將前身說破
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當面錯過
看來不能以富貴動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說了
”想罷又道:“仙師既不肯說破前因,弟子於心何忍!”正要下禮,只見從人進來,稟說天色將晚,快請渡河
雨村正無主意,那道人道:“請尊官速登彼岸,見面有期,遲則風浪頓起
果蒙不棄,貧道他日尚在渡頭候教
”說畢,仍閤眼打坐
雨村無奈,只得辭了道人出廟
正要過渡,只見一人飛奔而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纔進的那廟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時,只見烈炎燒天,飛灰蔽目
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纔出來,走不多遠,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於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
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纔見這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的原隨老爺出來,因腹內疼痛,略走了一走
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中火起,特趕來稟知老爺
並沒有見有人出來
”雨村雖則心裏狐疑,究竟是名利關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裏等火滅了進去瞧那老道在與不在,即來回稟
”那人只得答應了伺候
雨村過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幾處,遇公館便自歇下
明日又行一程,進了都門,衆衙役接着,前呼後擁的走着
雨村坐在轎內,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
雨村問是何事
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迴避,反衝突過來
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賴,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
”雨村便道:“我是管理這裏地方的
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
”雨村怒道:“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麼名字
”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
”雨村聽了生氣,叫人:“打這金剛,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實的打了幾鞭
倪二負痛,酒醒求饒
雨村在轎內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剛麼
我且不打你,叫人帶進衙門慢慢的問你
”衆衙役答應,拴了倪二,拉着便走
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內復旨回曹,那裏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那街上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着有些力氣,恃酒訛人,今兒碰在賈大人手裏,只怕不輕饒的
”這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
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家,他女兒便到各處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麼說,他女兒急得哭了
衆人都道:“你不用着急
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家
榮府裏的一個什麼二爺和你父親相好,你同你母親去找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
”倪二的女兒聽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賈二爺和他好,爲什麼不找他去
”趕着回來,即和母親說了
孃兒兩個去找賈芸
那日賈芸恰在家,見他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
賈芸的母親便倒茶
倪家母女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情放出來”
賈芸一口應承,說:“這算不得什麼,我到西府裏說一聲就放了
那賈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裏才得做了這麼大官,只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
”倪家母女歡喜,回來便到府裏告訴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討個情便放出來的
倪二聽了也喜歡
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也不常到榮府
那榮府的門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纔有些體面,一時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
那日賈芸到府上說“給璉二爺請安”
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們替回罷
”賈芸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生恐門上厭煩,只得回家
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說:“二爺常說府上是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誰敢不依
如今還是府裏的一家,又不爲什麼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
”賈芸臉上下不來,嘴裏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裏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
什麼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聽信
豈知賈芸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繞到後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着,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來
想起“那年倪二借銀與我,買了香料送給他,纔派我種樹
如今我沒有錢去打點,就把我拒絕
他也不是什麼好的,拿着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本家要借一兩也不能
他打諒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那知外頭的聲名很不好
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
”一面想着,來到家中,只見倪家母女都等着
賈芸無言可支,便說道:“西府裏已經打發人說了,只言賈大人不依
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
”倪家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
”賈芸不好意思,心裏發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着呢
”倪家母女聽來無法,只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爲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
”說畢出來,另託人將倪二弄了出來,只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麼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將賈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
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氣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裏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
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
好罷咧,若是我倪二鬧出來,連兩府裏都不乾淨!”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便是這樣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
”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頭!我在監裏的時候,倒認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內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
前兒監裏收下了好幾個賈家的家人
我倒說,這裏的賈家小一輩子並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麼犯了事
我打聽打聽,說是和這裏賈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審明白瞭解進來問罪的,我才放心
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便和幾個朋友說他家怎樣倚勢欺人,怎樣盤剝小民,怎樣強娶有男婦女,叫他們吵嚷出來,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裏,這一鬧起來,叫你們才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佔誰家的女人來了,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
”倪二道:“你們在家裏那裏知道外頭的事
前年我在賭場裏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佔了,他還和我商量
我倒勸他才了事的
但不知這小張如今那裏去了,這兩年沒見
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個主意叫賈老二死,給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
你倒不理我了!”說着,倒身躺下,嘴裏還是咕咕嘟嘟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
他妻女只當是醉話,也不理他
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
不題
且說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
他夫人便埋怨他:“爲什麼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着,掉下淚來
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
”正說着,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
”雨村踱了出來
那衙役打千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不等火滅,便冒火進去瞧那個道士,豈知他坐的地方多燒了
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燒死了
那燒的牆屋往後塌去,道士的影兒都沒有,只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
小的各處找尋他的屍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兒
小的恐老爺不信,想要拿這蒲團瓢兒回來做個證見,小的這麼一拿,豈知都成了灰了
”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了出去
回到房中,並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他婦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說並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有家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
”雨村疾忙上轎進內,只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
”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人,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着賈政,先說了些爲他抱屈的話,後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後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
雨村道:“謝罪的本上了去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來看旨意罷
”正說着,只聽裏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
各大人有與賈政關切的,都在裏頭等着
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着滿頭的汗
衆人迎上去接着,問:“有什麼旨意
”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麼事
”衆人道:“旨意問了些什麼?”賈政道:“旨意問的是雲南私帶神槍一案
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時記着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
我忙着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麼?’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怎麼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湖州人
’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範是你一家了?’我又磕頭奏道:‘是
’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家奴強佔良妻女,還成事麼!’我一句不敢奏
主上又問道:‘賈範是你什麼人?’我忙奏道:‘是遠族
’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出來了
可不是詫事
”衆人道:“本來也巧,怎麼一連有這兩件事
”賈政道:“事到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
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
現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着一個賈字不好
”衆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麼
”賈政道:“我心裏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
現在我們家裏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
”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
”賈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
”衆人道:“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
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
只要在令侄輩身上嚴緊些就是了
”賈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裏也不甚放心
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家有什麼不奉規矩的事麼?”衆人道:“沒聽見別的,只有幾位侍郎心裏不大和睦,內監裏頭也有些
想來不怕什麼,只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
”衆人說畢,舉手而散
賈政然後回家,衆子侄等都迎接上來
賈政迎着,請賈母的安,然後衆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
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
賈政先到了賈母那裏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
賈母問探春消息
賈政將許嫁探春的事都稟明瞭,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家的人來說的極好
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來,這便好了
如今聞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時還不能調
”賈母始則因賈政降調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不悅
後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爲喜,便笑着叫賈政出去
然後弟兄相見,衆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
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身之時臉面豐滿,倒覺安靜,並不知他心裏糊塗,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爲念,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
”又見寶釵沈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
獨見環兒仍是先前,究不甚鍾愛
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爲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
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歡,不便直告,只說是病着
豈知寶玉心裏已如刀絞,因父親到家,只得把持心伺候
王夫人家筳接風,子孫敬酒
風姐雖是侄媳,現辦家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
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
”命衆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後進見
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後的話,餘者王夫人都不敢言
倒是賈政先提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慼
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只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
賈政反嚇了一驚,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
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
旁邊彩雲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衆子侄都隨往
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
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細查問
只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裏更不比往前,諸事要謹慎纔好
你年紀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
璉兒也該聽聽
不是纔回家便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
”賈珍等臉漲得通紅的,也只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麼
賈政也就罷了
迴歸西府,衆家人磕頭畢,仍復進內,衆女僕行禮,不必多贅
只說寶玉因昨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裏傷心
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
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外間納悶
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工課,所以如此,只得過來安慰
寶玉便藉此說:“你們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
這時更不如從前,三言可忘兩語,老爺瞧了不好
你們睡罷,叫襲人陪着我
”寶釵聽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寶玉輕輕的叫襲人坐着,央他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
“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嘴裏總有氣似的,須得你去解釋開了他來纔好
”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麼又定到這上頭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閒,明日倘或老爺叫幹什麼便沒空兒
好姐姐,你快去叫他來
”襲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
”寶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說明白了纔好
”襲人道:“叫我說什麼?”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麼?都爲的是林姑娘
你說我並不是負心的,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人了!”說着這話便瞧瞧裏頭,用手一指說:“他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一個林妹妹弄死了
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
你是聽見三姑娘他們說的,臨死恨怨我
那紫鵑爲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
你想我是無情的人麼?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他死了,我老實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去祭他
那時林姑娘還親眼見的
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晴雯麼,死了連祭都不能祭一祭
林姑娘死了還有知的,他想起來不要更怨我麼!”襲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們做什麼?”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點靈機都沒有了
若祭別人,胡亂卻使得;若是他斷斷俗俚不得一點兒的
所以叫紫鵑來問,他姑娘這條心他們打從那樣上看出來的
我沒病的頭裏還想得出來,一病以後都不記得
你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麼忽然死的?他好的時候我不去,他怎麼說?我病時候他不來,他也怎麼說?所以有他的東西,我誆了過來,你二奶奶總不叫我動,不知什麼意思
”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麼!”寶玉道:“我不信
既是他這麼念我,爲什麼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
我雖見過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裏有他沒有
”襲人道:“你這話益發糊塗了,怎麼一個人不死就擱上一個空棺材當死了人呢
”寶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
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鵑來
”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明了你的心,他若肯來還好,若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
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
據我主意,明後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他,或者倒可仔細
遇着閒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
”寶玉道:“你說得也是
你不知道我心裏的着急
”正說着,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
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兒了
”襲人聽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
”寶玉無奈,只得含愁進去,又向襲人耳邊道:“明兒不要忘了
”襲人笑說:“知道了
”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了
何不和二奶奶說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由着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
”寶玉擺手道:“不用言語
”襲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你!”迴轉頭來對寶玉道:“這不是二爺鬧的,說了四更的話,總沒有說到這裏
”一面說,一面送寶玉進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明日,還思這事
只聞得外頭傳進話來說:“衆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
老爺再四推辭,說:‘唱戲不必,竟在家裏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
’於是定了後兒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
”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
話說賈政正在那裏設宴請酒,忽見賴大急忙走上榮禧堂來回賈政道:“有錦衣府堂官趙老爺帶領好幾位司官說來拜望
奴才要取職名來回,趙老爺說:‘我們至好,不用的
’一面就下車來走進來了
請老爺同爺們快接去
”賈政聽了,心想:“趙老爺並無來往,怎麼也來?現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
”正自思想,賈璉說:“叔叔快去罷,再想一回,人都進來了
”正說着,只見二門上家人又報進來說:“趙老爺已進二門了
”賈政等搶步接去,只見趙堂官滿臉笑容,並不說什麼,一徑走上廳來
後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但是總不答話
賈政等心裏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來讓坐
衆親友也有認得趙堂官的,見他仰着臉不大理人,只拉着賈政的手,笑着說了幾句寒溫的話
衆人看見來頭不好,也有躲進裏間屋裏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賈政正要帶笑敘話,只見家人慌張報道:“西平王爺到了
”賈政慌忙去接,已見王爺進來
趙堂官搶上去請了安,便說:“王爺已到,隨來各位老爺就該帶領府役把守前後門
”衆官應了出去
賈政等知事不好,連忙跪接
西平郡王用兩手扶起,笑嘻嘻的說道:“無事不敢輕造,有奉旨交辦事件,要赦老接旨
如今滿堂中筵席未散,想有親友在此未便,且請衆位府上親友各散,獨留本宅的人聽候
”趙堂官回說:“王爺雖是恩典,但東邊的事,這位王爺辦事認真,想是早已封門
”衆人知是兩府幹系,恨不能脫身
只見王爺笑道:“衆位只管就請,叫人來給我送出去,告訴錦衣府的官員說,這都是親友,不必盤查,快快放出
”那些親友聽見,就一溜煙如飛的出去了
獨有賈赦賈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滿身發顫
不多一回,只見進來無數番役,各門把守
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亂走
趙堂官便轉過一付臉來回王爺道:“請爺宣旨意,就好動手
”這些番役卻撩衣勒臂,專等旨意
西平王慢慢的說道:“小王奉旨帶領錦衣府趙全來查看賈赦家產
”賈赦等聽見,俱俯伏在地
王爺便站在上頭說:“有旨意:‘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職
欽此
’”趙堂官一疊聲叫:“拿下賈赦,其餘皆看守
”維時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蓉、賈薔、賈芝、賈蘭俱在,惟寶玉假說有病,在賈母那邊打鬧,賈環本來不大見人的,所以就將現在幾人看住
趙堂官即叫他的家人:“傳齊司員,帶同番役,分頭按房抄查登帳
”這一言不打緊,唬得賈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處動手
西平王道:“聞得赦老與政老同房各爨的,理應遵旨查看賈赦的家資,其餘且按房封鎖,我們復旨去再候定奪
”趙堂官站起來說:“回王爺:賈赦賈政並未分家,聞得他侄兒賈璉現在承總管家,不能不盡行查抄
”西平王聽了,也不言語
趙堂官便說:“賈璉賈赦兩處須得奴才帶領去查抄纔好
”西平王便說:“不必忙,先傳信後宅,且請內眷迴避,再查不遲
”一言未了,老趙家奴番役已經拉着本宅家人領路,分頭查抄去了
王爺喝命:“不許羅唣!待本爵自行查看
”說着,便慢慢的站起來要走,又吩咐說:“跟我的人一個不許動,都給我站在這裏候着,回來一齊瞧着登數
”正說着,只見錦衣司官跪稟說:“在內查出御用衣裙並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動,回來請示王爺
”一回兒又有一起人來攔住王爺,就回說:“東跨所抄出兩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卻都是違例取利的
”老趙便說:“好個重利盤剝!很該全抄!請王爺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來再候定奪罷
”說着,只見王府長史來稟說:“守門軍傳進來說,主上特命北靜王到這裏宣旨,請爺接去
”趙堂官聽了,心裏喜歡說:“我好晦氣,碰着這個酸王
如今那位來了,我就好施威
”一面想着,也迎出來
只見北靜王已到大廳,就向外站着,說:“有旨意,錦衣府趙全聽宣
”說:“奉旨意:‘着錦衣官惟提賈赦質審,餘交西平王遵旨查辦
欽此
’”西平王領了,好不喜歡,便與北靜王坐下,着趙堂官提取賈赦回衙
裏頭那些查抄的人聽得北靜王到,俱一齊出來,及聞趙堂官走了,大家沒趣,只得侍立聽候
北靜王便挑選兩個誠實司官並十來個老年番役,餘者一概逐出
西平王便說:“我正與老趙生氣
幸得王爺到來降旨,不然這裏很吃大虧
”北靜王說:“我在朝內聽見王爺奉旨查抄賈宅,我甚放心,諒這裏不致荼毒
不料老趙這麼混帳
但不知現在政老及寶玉在那裏,裏面不知鬧到怎麼樣了
”衆人回稟:“賈政等在下房看守着,裏面已抄得亂騰騰的了
”西平王便吩咐司員:“快將賈政帶來問話
”衆人命帶了上來
賈政跪了請安,不免含淚乞恩
北靜王便起身拉着,說:“政老放心
”便將旨意說了
賈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謝了恩,仍上來聽候
王爺道:“政老,方纔老趙在這裏的時候,番役呈稟有禁用之物並重利欠票,我們也難掩過
這禁用之物原辦進貴妃用的,我們聲明,也無礙
獨是借券想個什麼法兒纔好
如今政老且帶司員實在將赦老家產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隱匿,自幹罪戾
”賈政答應道:“犯官再不敢
但犯官祖父遺產並未分過,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東西便爲己有
”兩王便說:“這也無妨,惟將赦老那一邊所有的交出就是了
”又吩咐司員等依命行去,不許胡混亂動
司員領命去了
且說賈母那邊女眷也擺家宴,王夫人正在那邊說:“寶玉不到外頭,恐他老子生氣
”鳳姐帶病哼哼唧唧的說:“我看寶玉也不是怕人,他見前頭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這裏照應也是有的
倘或老爺想起裏頭少個人在那裏照應,太太便把寶兄弟獻出去,可不是好?”賈母笑道:“鳳丫頭病到這地位,這張嘴還是那麼尖巧
”正說到高興,只聽見邢夫人那邊的人一直聲的嚷進來說:“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帶帽的強……強盜來了,翻箱倒籠的來拿東西
”賈母等聽着發呆
又見平兒披頭散髮拉着巧姐哭啼啼的來說:“不好了,我正與姐兒吃飯,只見來旺被人拴着進來說:‘姑娘快快傳進去,請太太們迴避,外面王爺就進來查抄家產
’我聽了着忙,正要進房拿要緊東西,被一夥人渾推渾趕出來的
咱們這裏該穿該帶的快快收拾
”王邢二夫人等聽得,俱魂飛天外,不知怎樣纔好
獨見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着,後來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
賈母沒有聽完,便嚇得涕淚交流,連話也說不出來
那時一屋子人拉那個,扯那個,正鬧得翻天覆地,又聽見一疊聲嚷說:“叫裏面女眷們迴避,王爺進來了!”
可憐寶釵寶玉等正在沒法,只見地下這些丫頭婆子亂擡亂扯的時候,賈璉喘吁吁的跑進來說:“好了,好了,幸虧王爺救了我們了!”衆人正要問他,賈璉見鳳姐死在地下,哭着亂叫,又怕老太太嚇壞了,急得死去活來
還虧平兒將鳳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過氣來,哭得氣短神昏,躺在炕上
李紈再三寬慰
然後賈璉定神將兩王恩典說明,惟恐賈母邢夫人知道賈赦被拿,又要唬死,暫且不敢明說,只得出來照料自己屋內
一進屋門,只見箱開櫃破,物件搶得半空
此時急得兩眼直豎,淌淚發呆
聽見外頭叫,只得出來
見賈政同司員登記物件,一人報說:“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
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像牙筋二把,鍍金執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
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麻葉皮三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狸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雲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張,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
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餘件,鐘錶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
潮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
”一切動用傢伙攢釘登記,以及榮國賜第,俱一一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
賈璉在旁邊竊聽,只不聽見報他的東西,心裏正在疑惑
只聞兩家王爺問賈政道:“所抄家資內有借券,實系盤剝,究是誰行的?政老據實纔好
”賈政聽了,跪在地下碰頭說:“實在犯官不理家務,這些事全不知道
問犯官侄兒賈璉才知
”賈璉連忙走上跪下,稟說:“這一箱文書既在奴才屋內抄出來的,敢說不知道麼
只求王爺開恩,奴才叔叔並不知道的
”兩王道:“你父已經獲罪,只可併案辦理
你今認了也是正理
如此叫人將賈璉看守,餘俱散收宅內
政老,你須小心候旨
我們進內復旨去了,這裏有官役看守
”說着,上轎出門
賈政等就在二門跪送
北靜王把手一伸,說:“請放心
”覺得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猶是發怔
賈蘭便說:“請爺爺進內瞧老太太,再想法兒打聽東府裏的事
”賈政疾忙起身進內
只見各門上婦女亂糟糟的,不知要怎樣
賈政無心查問,一直到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痕滿面,王夫人寶玉等圍住賈母,寂靜無言,各各掉淚
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團
因見賈政進來,都說:“好了,好了!”便告訴老太太說:“老爺仍舊好好的進來,請老太太安心罷
”賈母奄奄一息的,微開雙目說:“我的兒,不想還見得着你!”一聲未了,便嚎啕的哭起來
於是滿屋裏人俱哭個不住
賈政恐哭壞老母,即收淚說:“老太太放心罷
本來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兩位王爺的恩典,萬般軫恤
就是大老爺暫時拘質,等問明白了,主上還有恩典
如今家裏一些也不動了
”賈母見賈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再三安慰方止
衆人俱不敢走散,獨邢夫人回至自己那邊,見門總封鎖,丫頭婆子亦鎖在幾間屋內
邢夫人無處可走,放聲大哭起來,只得往鳳姐那邊去
見二門旁舍亦上封條,惟有屋門開着,裏頭嗚咽不絕
邢夫人進去,見鳳姐面如紙灰,閤眼躺着,平兒在旁暗哭
邢夫人打諒鳳姐死了,又哭起來
平兒迎上來說:“太太不要哭
奶奶擡回來覺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蘇過來,哭了幾聲,如今痰息氣定,略安一安神
太太也請定定神罷
但不知老太太怎樣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賈母那邊
見眼前俱是賈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婦病危,女兒受苦,現在身無所歸,那裏禁得住
衆人勸慰,李紈等令人收拾房屋請邢夫人暫住,王夫人撥人服侍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拈鬚搓手的等候旨意
聽見外面看守軍人亂嚷道:“你到底是那一邊的?既碰在我們這裏,就記在這裏冊上
拴着他,交給裏頭錦衣府的爺們!”賈政出外看時,見是焦大,便說:“怎麼跑到這裏來?”焦大見問,便號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連爺還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爺受的苦!今朝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麼王爺拿了去了,裏頭女主兒們都被什麼府裏衙役搶得披頭散髮擉在一處空房裏,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卻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
所有的都抄出來擱着,木器釘得破爛,磁器打得粉碎
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
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着太爺捆人的,那裏倒叫人捆起來!我便說我是西府裏,就跑出來
那些人不依,押到這裏,不想這裏也是那麼着
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着撞頭
衆役見他年老,又是兩王吩咐,不敢發狠,便說:“你老人家安靜些,這是奉旨的事
你且這裏歇歇,聽個信兒再說
”賈政聽明,雖不理他,但是心裏刀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
正在着急聽候內信,只見薛蝌氣噓噓的跑進來說:“好容易進來了!姨父在那裏
”賈政道:“來得好,但是外頭怎麼放進來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說,又許他們錢,所以我才能夠出入的
”賈政便將抄去之事告訴了他,便煩去打聽打聽,“就有好親,在火頭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
”薛蝌道:“這裏的事我倒想不到,那邊東府的事我已聽見說,完了
”賈政道:“究竟犯什麼事?”薛蝌道:“今朝爲我哥哥打聽決罪的事,在衙內聞得,有兩位御史風聞得珍大爺引誘世家子弟賭博,這款還輕;還有一大款是強佔良民妻女爲妾,因其女不從,凌逼致死
那御史恐怕不準,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
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爲的是姓張的曾告過的
”賈政尚未聽完,便跺腳道:“了不得!罷了,罷了!”嘆了一口氣,撲簌簌的掉下淚來
薛蝌寬慰了幾句,即便又出來打聽去了
隔了半日,仍舊進來說:“事情不好
我在刑科打聽,倒沒有聽見兩王復旨的信,但聽得說李御史今早參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幾大款
”賈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聽我們的怎麼樣?”薛蝌道:“說是平安州就有我們,那參的京官就是赦老爺
說的是包攬詞訟
所以火上澆油
就是同朝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誰肯送信
就即如才散的這些親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遠遠兒的歇下打聽的
可恨那些貴本家便在路上說,‘祖宗擲下的功業,弄出事來了,不知道飛到那個頭上,大家也好施威
’”賈政沒有聽完,復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爺忒糊塗,東府也忒不成事體
如今老太太與璉兒媳婦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
你再打聽去,我到老太太那邊瞧瞧
若有信,能夠早一步纔好
”正說着,聽見裏頭亂嚷出來說:“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賈政即忙進去
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話說賈政聞知賈母危急,即忙進去看視
見賈母驚嚇氣逆,王夫人鴛鴦等喚醒回來,即用疏氣安神的丸藥服了,漸漸的好些,只是傷心落淚
賈政在旁勸慰,總說是“兒子們不肖,招了禍來累老太太受驚
若老太太寬慰些,兒子們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麼不自在,兒子們的罪孽更重了
”賈母道:“我活了八十多歲,自作女孩兒起到你父親手裏,都託着祖宗的福,從沒有聽見過那些事
如今到老了,見你們倘或受罪,叫我心裏過得去麼!倒不如合上眼隨你們去罷了
”說着,又哭
賈政此時着急異常,又聽外面說:“請老爺,內廷有信
”賈政急忙出來,見是北靜王府長史,一見面便說“大喜
”賈政謝了,請長史坐下,“請問王爺有何諭旨?”那長史道:“我們王爺同西平郡王進內復奏,將大人的懼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話都代奏了
主上甚是憫恤,並念及貴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員外上行走
所封家產,惟將賈赦的入官,餘俱給還
並傳旨令盡心供職
惟抄出借券令我們王爺查覈,如有違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書盡行給還
賈璉着革去職銜,免罪釋放
”賈政聽畢,即起身叩謝天恩,又拜謝王爺恩典
“先請長史大人代爲稟謝,明晨到闕謝恩,併到府裏磕頭
”那長史去了
少停,傳出旨來
承辦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給還者給還,將賈璉放出,所有賈赦名下男婦人等造冊入官
可憐賈璉屋內東西除將按例放出的文書發給外,其餘雖未盡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盡行搶去,所存者只有傢伙物件
賈璉始則懼罪,後蒙釋放已是大幸,及想起歷年積聚的東西並鳳姐的體己不下七八萬金,一朝而盡,怎得不痛
且他父親現禁在錦衣府,鳳姐病在垂危,一時悲痛
又見賈政含淚叫他,問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們夫婦總理家事
你父親所爲固難勸諫,那重利盤剝究竟是誰幹的?況且非咱們這樣人家所爲
如今入了官,在銀錢是不打緊的,這種聲名出去還了得嗎!”賈璉跪下說道:“侄兒辦家事,並不敢存一點私心
所有出入的帳目,自有賴大、吳新登、戴良等登記,老爺只管叫他們來查問
現在這幾年,庫內的銀子出多入少,雖沒貼補在內,已在各處做了好些空頭,求老爺問太太就知道了
這些放出去的帳,連侄兒也不知道那裏的銀子,要問周瑞旺兒才知道
”賈政道:“據你說來,連你自己屋裏的事還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
我這回也不來查問你,現今你無事的人,你父親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還不快去打聽打聽
”賈璉一心委屈,含着眼淚答應了出去
賈政嘆氣連連的想道:“我祖父勤勞王事,立下功勳,得了兩個世職,如今兩房犯事都革去了
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的
老天啊,老天啊!我賈家何至一敗如此!我雖蒙聖恩格外垂慈,給還家產,那兩處食用自應歸併一處,叫我一人那裏支撐的住
方纔璉兒所說更加詫異,說不但庫上無銀,而且尚有虧空,這幾年竟是虛名在外
只恨我自己爲什麼糊塗若此
倘或我珠兒在世,尚有膀臂;寶玉雖大,更是無用之物
”想到那裏,不覺淚滿衣襟
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紀,兒子們並沒有自能奉養一日,反累他嚇得死去活來
種種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獨自悲切,只見家人稟報各親友進來看候
賈政一一道謝,說起:“家門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
”有的說:“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爺行事不妥,那邊珍哥更加驕縱
若說因官事錯誤得個不是,於心無愧,如今自己鬧出的,倒帶累了二老爺
”有的說:“人家鬧的也多,也沒見御史參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
”有的說:“也不怪御史,我們聽見說是府上的家人同幾個泥腿在外頭哄嚷出來的
御史恐參奏不實,所以誆了這裏的人去才說出來的
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寬的,爲什麼還有這事
”有的說:“大凡奴才們是一個養活不得的
今兒在這裏都是好親友我纔敢說,就是尊駕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愛錢的,那外頭的風聲也不好,都是奴才們鬧的
你該隄防些
如今雖說沒有動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來,好些不便呢
”賈政聽說,心下着忙道:“衆位聽見我的風聲怎樣?”衆人道:“我們雖沒聽見實據,只聞外面人說你在糧道任上怎麼叫門上家人要錢
”賈政聽了,便說道:“我是對得天的,從不敢起這要錢的念頭
只是奴才在外招搖撞騙,鬧出事來我就吃不住了
”衆人道:“如今怕也無益,只好將現在的管家們都嚴嚴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來嚴嚴的辦一辦
”賈政聽了點頭
便見門上進來回稟說:“孫姑爺那邊打發人來說,自己有事不能來,着人來瞧瞧
說大老爺該他一種銀子,要在二老爺身上還的
”賈政心內憂悶,只說:“知道了
”衆人都冷笑道:“人說令親孫紹祖混帳,真有些
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來瞧看幫補照應,倒趕忙的來要銀子,真真不在理上
”賈政道:“如今且不必說他
那頭親事原是家兄配錯的,我的侄女兒的罪已經受夠了,如今又招我來
”正說着,只見薛蝌進來說道:“我打聽錦衣府趙堂官必要照御史參的辦去,只怕大老爺和珍大爺吃不住
”衆人都道:“二老爺,還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爺,怎麼挽回挽回纔好
不然這兩家就完了
”賈政答應致謝,衆人都散
那時天已點燈時候,賈政進去請賈母的安,見賈母略略好些
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賈璉夫婦不知好歹,如今鬧出放賬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
方見鳳姐所爲,心裏很不受用
鳳姐現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盡被抄搶一光,心內鬱結,一時未便埋怨,暫且隱忍不言
一夜無話
次早賈政進內謝恩,併到北靜王府西平王府兩處叩謝,求兩位王爺照應他哥哥侄兒
兩位應許
賈政又在同寅相好處託情
且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很妥,無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
平兒守着鳳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鳳姐
賈璉走近旁邊,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
平兒哭道:“如今事已如此,東西已去不能復來
奶奶這樣,還得再請個大夫調治調治纔好
”賈璉啐道:“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麼!”鳳姐聽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那眼淚流個不盡,見賈璉出去,便與平兒道:“你別不達事務了,到了這樣田地,你還顧我做什麼
我巴不得今兒就死纔好
只要你能夠眼裏有我,我死之後,你扶養大了巧姐兒,我在陰司裏也感激你的
”平兒聽了,放聲大哭
鳳姐道:“你也是聰明人
他們雖沒有來說我,他必抱怨我
雖說事是外頭鬧的,我若不貪財,如今也沒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如今落在人後頭
我只恨用人不當,恍惚聽得那邊珍大爺的事說是強佔良民妻子爲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裏頭,你想想還有誰,若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怎樣見人
我要即時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
你到還要請大夫,可不是你爲顧我反倒害了我了麼
”平兒愈聽愈慘,想來實在難處,恐鳳姐自尋短見,只得緊緊守着
幸賈母不知底細,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見賈政無事,寶玉寶釵在旁天天不離左右,略覺放心
素來最疼鳳姐,便叫鴛鴦“將我體己東西拿些給鳳丫頭,再拿些銀錢交給平兒,好好的伏侍好了鳳丫頭,我再慢慢的分派
”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
又加了寧國府第入官,所有財產房地等並家奴等俱造冊收盡,這裏賈母命人將車接了尤氏婆媳等過來
可憐赫赫寧府只剩得他們婆媳兩個並佩鳳偕鸞二人,連一個下人沒有
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
又派了婆子四人丫頭兩個伏侍
一應飯食起居在大廚房內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帳房內開銷,俱照榮府每人月例之數
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帳房內實在無項可支
如今鳳姐一無所有,賈璉況又多債務滿身,賈政不知家務,只說已經託人,自有照應
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裏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餘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爲監中使費
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並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
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釵在側,只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日夜不寧,思前想後,眼淚不幹
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紥掙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內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
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短氈拜墊
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唸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
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
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爲善,亦不敢作惡
必是後輩兒孫驕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閤府抄檢
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
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
總有閤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兒孫
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
”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鴛鴦珍珠一面解勸,一面扶進房去
只見王夫人帶了寶玉寶釵過來請晚安,見賈母悲傷,三人也大哭起來
寶釵更有一層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監,將來要處決,不知可減緩否;翁姑雖然無事,眼見家業蕭條;寶玉依然瘋傻,毫無志氣
想到後來終身,更比賈母王夫人哭得更痛
寶玉見寶釵如此大慟,他亦有一番悲慼
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爺太太見此光景不免悲傷,衆姐妹風流雲散,一日少似一日
追想在園中吟詩起社,何等熱鬧,自從林妹妹一死,我鬱悶到今,又有寶姐姐過來,未便時常悲切
見他憂兄思母,日夜難得笑容,今見他悲哀欲絕,心裏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
鴛鴦、彩雲、鶯兒、襲人見他們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嗚咽起來
餘者丫頭們看得傷心,也便陪哭,竟無人解慰
滿屋中哭聲驚天動地,將外頭上夜婆子嚇慌,急報於賈政知道
那賈政正在書房納悶,聽見賈母的人來報,心中着忙,飛奔進內
遠遠聽得哭聲甚衆,打諒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喪,疾忙進來,只見坐着悲啼,神魂方定
說是“老太太傷心,你們該勸解,怎麼的齊打夥兒哭起來了
”衆人聽得賈政聲氣,急忙止哭,大家對面發怔
賈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說了衆人幾句
各自心想道:“我們原恐老太太悲傷,故來勸解,怎麼忘情大家痛哭起來

正自不解,只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女人進來,請了賈母的安,又向衆人請安畢,便說:“我們家老爺、太太、姑娘打發我來,說聽見府裏的事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一時受驚
恐怕老爺太太煩惱,叫我們過來告訴一聲,說這裏二老爺是不怕的了
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所以不能來了
”賈母聽了,不便道謝,說:“你回去給我問好
這是我們的家運合該如此
承你老爺太太惦記,過一日再來奉謝
你家姑娘出閣,想來你們姑爺是不用說的了
他們的家計如何?”兩個女人回道:“家計倒不怎麼着,只是姑爺長的很好,爲人又和平
我們見過好幾次,看來與這裏寶二爺差不多,還聽得說才情學問都好的
”賈母聽了,喜歡道:“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在這裏住久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方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
我前兒還想起我孃家的人來,最疼的就是你們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這麼大了
我原想給他說個好女婿,又爲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
他既造化配了個好姑爺,我也放心
月裏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鬧出這樣事來,我的心就像在熱鍋裏熬的似的,那裏能夠再到你們家去
你回去說我問好,我們這裏的人都說請安問好
你替另告訴你家姑娘,不要將我放在心裏
我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沒福的了
只願他過了門,兩口子和順,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
”說着,不覺掉下淚來
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傷心
姑娘過了門,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那時老太太見了才喜歡呢
”賈母點頭
那女人出去
別人都不理論,只有寶玉聽了發了一回怔,心裏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過不得了
爲什麼人家養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變
史妹妹這樣一個人又被他叔叔硬壓着配人了,他將來見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
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分兒,還活着做什麼
”想到那裏,又是傷心
見賈母此時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悶悶的
一時賈政不放心,又進來瞧瞧老太太,見是好些,便出來傳了賴大,叫他將閤府裏管事家人的花名冊子拿來,一齊點了一點,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餘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
賈政叫現在府內當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進來,問起歷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進來,該用若干出去
那管總的家人將近來支用簿子呈上
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裏花用,帳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
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
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了不得!我打量雖是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裏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情,爲什麼不敗呢!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已是遲了
”想到那裏,揹着手踱來踱去,竟無方法
衆人知賈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說道:“老爺也不用焦心,這是家家這樣的
若是統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
不過是裝着門面,過到那裏就到那裏
如今老爺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纔有這點子家產,若是一併入了官,老爺就不用過了不成
”賈政嗔道:“放屁!你們這班奴才最沒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時候任意開銷,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還顧主子的死活嗎!如今你們道是沒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頭的名聲
大本兒都保不住,還擱得住你們在外頭支架子說大話誆人騙人,到鬧出事來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
如今大老爺與珍大爺的事,說是咱們家人鮑二在外傳播的,我看這人口冊上並沒有鮑二,這是怎麼說?”衆人回道:“這鮑二是不在冊檔上的
先前在寧府冊上,爲二爺見他老實,把他們兩口子叫過來了
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寧府去
後來老爺衙門有事,老太太們爺們往陵上去,珍大爺替理家事帶過來的,以後也就去了
老爺數年不管家事,那裏知道這些事來
老爺打量冊上沒有名字的就只有這個人,不知一個人手下親戚們也有,奴才還有奴才呢
”賈政道:“這還了得!”想去一時不能清理,只得喝退衆人,早打了主意在心裏了,且聽賈赦等事審得怎樣再定
一日正在書房籌算,只見一人飛奔進來說:“請老爺快進內廷問話
”賈政聽了心下着忙,只得進去
未知兇吉,下回分解
話說賈政進內,見了樞密院各位大人,又見了各位王爺
北靜王道:“今日我們傳你來,有遵旨問你的事
”賈政即忙跪下
衆大人便問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強凌弱,縱兒聚賭,強佔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麼?”賈政回道:“犯官自從主恩欽點學政,任滿後查看賑恤,於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後又往江西監道,題參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
一應家務並未留心伺察,實在糊塗,不能管教子侄,這就是辜負聖恩
亦求主上重重治罪

北靜王據說轉奏,不多時傳出旨來
北靜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參奏賈赦交通外官,恃強凌弱
據該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來,賈赦包攬詞訟
嚴鞫賈赦,據供平安州原系姻親來往,並未干涉官事
該御史亦不能指實
惟有倚勢強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實的,然系玩物,究非強索良民之物可比
雖石呆子自盡,亦系瘋傻所致,與逼勒致死者有間
今從寬將賈赦發往臺站效力贖罪
所參賈珍強佔良民妻女爲妾不從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實系張華指腹爲婚未娶之妻,因伊貧苦自願退婚,尤二姐之母願結賈珍之弟爲妾,並非強佔
再尤三姐自刎掩埋並未報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賈珍妻妹,本意爲伊擇配,因被逼索定禮,衆人揚言穢亂,以致羞忿自盡,並非賈珍逼勒致死
但身繫世襲職員,罔知法紀,私埋人命,本應重治,念伊究屬功臣後裔,不忍加罪,亦從寬革去世職,派往海疆效力贖罪,賈蓉年幼無干省釋
賈政實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屬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賈政聽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爺代奏下忱
北靜王道:“你該叩謝天恩,更有何奏?”賈政道:“犯官仰蒙聖恩不加大罪,又蒙將家產給還,實在捫心惶愧,願將祖宗遺受重祿積餘置產一併交官
”北靜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賞罰無差
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給還財產,你又何必多此一奏
”衆官也說不必
賈政便謝了恩,叩謝了王爺出來
恐賈母不放心,急忙趕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傳進賈政是何吉凶,都在外頭打聽,一見賈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問
只見賈政忙忙的走到賈母跟前,將蒙聖恩寬免的事,細細告訴了一遍
賈母雖則放心,只是兩個世職革去,賈赦又往臺站效力,賈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傷起來
邢夫人尤氏聽見那話,更哭起來
賈政便道:“老太太放心
大哥雖則臺站效力,也是爲國家辦事,不致受苦,只要辦得妥當,就可復職
珍兒正是年輕,很該出力
若不是這樣,便是祖父的餘德,亦不能久享
”說了些寬慰的話
賈母素來本不大喜歡賈赦,那邊東府賈珍究竟隔了一層
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
邢夫人想着“家產一空,丈夫年老遠出,膝下雖有璉兒,又是素來順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兩口子更是順着那邊去了
獨我一人孤苦伶仃,怎麼好
”那尤氏本來獨掌寧府的家計,除了賈珍也算是惟他爲尊,又與賈珍夫婦相和,“如今犯事遠出,家財抄盡,依往榮府,雖則老太太疼愛,終是依人門下
又帶了偕鸞佩鳳,蓉兒夫婦又是不能興家立業的人
”又想着“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璉二叔鬧的,如今他們倒安然無事,依舊夫婦完聚
只留我們幾人,怎生度日!”想到這裏,痛哭起來
賈母不忍,便問賈政道:“你大哥和珍兒現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兒既沒他的事,也該放出來了
”賈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
我已託人徇個私情,叫我們大老爺同侄兒回家好置辦行裝,衙門內業已應了
想來蓉兒同着他爺爺父親一起出來
只請老太太放心,兒子辦去
”賈母又道:“我這幾年老的不成人了,總沒有問過家事
如今東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說的
你大哥那邊璉兒那裏也都抄去了
咱們西府銀庫,東省地土,你知道到底還剩了多少?他兩個起身,也得給他們幾千銀子纔好

賈政正是沒法,聽見賈母一問,心想着:“若是說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說明;不用說將來,現在怎樣辦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問,兒子也不敢說
如今老太太既問到這裏,現在璉兒也在這裏,昨日兒子已查了,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
現今大哥這件事若不花銀託人,雖說主上寬恩,只怕他們爺兒兩個也不大好
就是這項銀子尚無打算
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兒了,一時也算不轉來,只好盡所有的蒙聖恩沒有動的衣服首飾折變了給大哥珍兒作盤費罷了
過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賈母聽了,又急得眼淚直淌,說道:“怎麼着,咱們家到了這樣田地了麼!我雖沒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裏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有出這樣事已經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
據你說起來,咱們竟一兩年就不能支了
”賈政道:“若是這兩個世俸不動,外頭還有些挪移
如今無可指稱,誰肯接濟
”說着,也淚流滿面,“想起親戚來,用過我們的如今都窮了,沒有用過我們的又不肯照應了
昨日兒子也沒有細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冊子,別說上頭的錢一無所出,那底下的人也養不起許多

賈母正在憂慮,只見賈赦、賈珍、賈蓉一齊進來給賈母請安
賈母看這般光景,一隻手拉着賈赦,一隻手拉着賈珍,便大哭起來
他兩人臉上羞慚,又見賈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說道:“兒孫們不長進,將祖上功勳丟了,又累老太太傷心,兒孫們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滿屋中人看這光景,又一齊大哭起來
賈政只得勸解:“倒先要打算他兩個的使用,大約在家只可住得一兩日,遲則人家就不依了
”老太太含悲忍淚的說道:“你兩個且各自同你們媳婦們說說話兒去罷
”又吩咐賈政道:“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來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時誤了欽限怎麼好
只好我替你們打算罷了
就是家中如此亂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兒
”一面說着,便叫鴛鴦吩咐去了
這裏賈赦等出來,又與賈政哭泣了一會,都不免將從前任性過後惱悔如今分離的話說了一會,各自同媳婦那邊悲傷去了
賈赦年老,倒也拋的下;獨有賈珍與尤氏怎忍分離!賈璉賈蓉兩個也只有拉着父親啼哭
雖說是比軍流減等,究竟生離死別,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腸過去
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鴛鴦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一一的分派說:“這裏現有的銀子,交賈赦三千兩,你拿二千兩去做你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
這三千給珍兒,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婦過日子
仍舊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處,飯食各自吃罷
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
只可憐鳳丫頭操心了一輩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給他三千兩,叫他自己收着,不許叫璉兒用
如今他還病得神昏氣喪,叫平兒來拿去
這是你祖父留下來的衣服,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用不着
男的呢,叫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拿了分去
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
”分派定了,又叫賈政道:“你說現在還該着人的使用,這是少不得的
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
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並不偏向
寶玉已經成了家,我剩下這些金銀等物,大約還值幾千兩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
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
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賈政見母親如此明斷分晰,俱跪下哭着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兒孫們沒點孝順,承受老祖宗這樣恩典,叫兒孫們更無地自容了!”賈母道:“別瞎說,若不鬧出這個亂兒,我還收着呢
只是現在家人過多,只有二老爺是當差的,留幾個人就夠了
你就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他分派妥當
各家有人便就罷了
譬如一抄盡了,怎麼樣呢?我們裏頭的,也要叫人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
如今雖說咱們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纔好
那些田地原交璉兒清理,該賣的賣,該留的留,斷不要支架子做空頭
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二太太那裏收着,該叫人就送去罷
倘或再有點事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又遇了雨了麼

賈政本是不知當家立計的人,一聽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
”賈政見賈母勞乏,求着老太太歇歇養神
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果我的使用
餘的都給我伏侍的丫頭
”賈政等聽到這裏,更加傷感
大家跪下:“請老太太寬懷,只願兒子們託老太太的福,過了些時都邀了恩眷
那時兢兢業業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老太太到一百歲的時候
”賈母道:“但願這樣纔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
你們別打諒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不過這幾年看看你們轟轟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那知道家運一敗直到這樣!若說外頭好看裏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
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下不得臺來
如今藉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不然叫人笑話你
你還不知,只打諒我知道窮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裏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勳,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就罷了
誰知他們爺兒兩個做些什麼勾當!”
賈母正自長篇大論的說,只見豐兒慌慌張張的跑來回王夫人道:“今早我們奶奶聽見外頭的事,哭了一場,如今氣都接不上來
平兒叫我來回太太
”豐兒沒有說完,賈母聽見,便問:“到底怎麼樣?”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說是不大好
”賈母起身道:“噯,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說着,叫人扶着,要親自看去
賈政即忙攔住勸道:“老太太傷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這會該歇歇
便是孫子媳婦有什麼事,該叫媳婦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親身過去呢
倘或再傷感起來,老太太身上要有一點兒不好,叫做兒子的怎麼處呢
”賈母道:“你們各自出去,等一會子再進來
我還有話說
”賈政不敢多言,只得出來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賈璉挑人跟去
這裏賈母才叫鴛鴦等派人拿了給鳳姐的東西跟着過來
鳳姐正在氣厥
平兒哭得眼紅,聽見賈母帶着王夫人、寶玉、寶釵過來,疾忙出來迎接
賈母便問:“這會子怎麼樣了?”平兒恐驚了賈母,便說:“這會子好些
老太太既來了,請進去瞧瞧
”他先跑進去輕輕的揭開帳子
鳳姐開眼瞧着,只見賈母進來,滿心慚愧
先前原打算賈母等惱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賈母親自來瞧,心裏一寬,覺那擁塞的氣略鬆動些,便要紥掙坐起
賈母叫平兒按着,“不要動,你好些麼?”鳳姐含淚道:“我從小兒過來,老太太、太太怎麼樣疼我
那知我福氣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夠在老太太跟前盡點孝心,公婆前討個好,還是這樣把我當人,叫我幫着料理家務,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麼臉兒見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親自過來,我更當不起了,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上了兩天去了
”說着,悲咽
賈母道:“那些事原是外頭鬧起來的,與你什麼相干
就是你的東西被人拿去,這也算不了什麼呀
我帶了好些東西給你,任你自便
”說着,叫人拿上來給他瞧瞧
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盡淨,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今兒賈母仍舊疼他,王夫人也沒嗔怪,過來安慰他,又想賈璉無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說道:“請老太太放心
若是我的病託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願自己當個粗使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罷
”賈母聽他說得傷心,不免掉下淚來
寶玉是從來沒有經過這大風浪的,心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人,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
鳳姐看見衆人憂悶,反倒勉強說幾句寬慰賈母的話,求着“請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過來磕頭
”說着,將頭仰起
賈母叫平兒“好生服侍,短什麼到我那裏要去
”說着,帶了王夫人將要回到自己房中
只聽見兩三處哭聲
賈母實在不忍聞見,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寶玉“去見你大爺大哥,送一送就回來
”自己躺在榻上下淚
幸喜鴛鴦等能用百樣言語勸解,賈母暫且安歇
不言賈赦等分離悲痛
那些跟去的人誰是願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連天
正是生離果勝死別,看者比受者更加傷心
好好的一個榮國府,鬧到人嚎鬼哭
賈政最循規矩,在倫常上也講究的,執手分別後,自己先騎馬趕至城外舉酒送行,又叮嚀了好些國家軫恤勳臣,力圖報稱的話
賈政等揮淚分頭而別
賈政帶了寶玉回家,未及進門,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裏亂嚷說:“今日旨意,將榮國公世職着賈政承襲
”那些人在那裏要喜錢,門上人和他們分爭,說是“本來的世職我們本家襲了,有什麼喜報
”那些人說道:“那世職的榮耀比任什麼還難得,你們大老爺鬧掉了,想要這個再不能的了
如今的聖人在位,赦過宥罪,還賞給二老爺襲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怎麼不給喜錢
”正鬧着,賈政回家,門上回了,雖則喜歡,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覺感極涕零,趕着進內告訴賈母
王夫人正恐賈母傷心,過來安慰,聽得世職復還,自是歡喜
又見賈政進來,賈母拉了說些勤黽報恩的話
獨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來
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宅有事都遠避不來,今兒賈政襲職,知聖眷尚好,大家都來賀喜
那知賈政純厚性成,因他襲哥哥的職,心內反生煩惱,只知感激天恩
於第二日進內謝恩,到底將賞還府第園子備摺奏請入官
內廷降旨不必,賈政才得放心
回家以後,循分供職,但是家計蕭條,入不敷出
賈政又不能在外應酬
家人們見賈政忠厚,鳳姐抱病不能理家,賈璉的虧缺一日重似一日,難免典房賣地
府內家人幾個有錢的,怕賈璉纏擾,都裝窮躲事,甚至告假不來,各自另尋門路
獨有一個包勇,雖是新投到此,恰遇榮府壞事,他倒有些真心辦事,見那些人欺瞞主子,便時常不忿
奈他是個新來乍到的人,一句話也插不上,他便生氣,每天吃了就睡
衆人嫌他不肯隨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事,並不當差
賈政道:“隨他去罷
原是甄府薦來,不好意思,橫豎家內添這一人吃飯,雖說是窮,也不在他一人身上
”並不叫來驅逐
衆人又在賈璉跟前說他怎樣不好,賈璉此時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奈不過,吃了幾杯酒,在榮府街上閒逛,見有兩個人說話
那人說道:“你瞧,這麼個大府,前兒抄了家,不知如今怎麼樣了
”那人道:“他家怎麼能敗,聽見說裏頭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雖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
況且我常見他們來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裏沒有照應
便是現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們的一家,難道有這些人還護庇不來麼?”那人道:“你白住在這裏!別人猶可,獨是那個賈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前兒御史雖參了,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跡再辦
你道他怎麼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迴護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腳,所以兩府裏纔到底抄了
你道如今的世情還了得嗎!”兩人無心說閒話,豈知旁邊有人跟着聽的明白
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這樣負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爺的什麼人
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

那包勇正在酒後胡思亂想,忽聽那邊喝道而來
包勇遠遠站着
只見那兩人輕輕的說道:“這來的就是那個賈大人了
”包勇聽了,心裏懷恨,趁了酒興,便大聲的道:“沒良心的男女!怎麼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
”雨村在轎內,聽得一個“賈“字,便留神觀看,見是一個醉漢,便不理會過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問起同伴,知是方纔見的那位大人是這府裏提拔起來的
“他不念舊恩,反來踢弄咱們家裏,見了他罵他幾句,他竟不敢答言
”那榮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計較他,如今他又在外闖禍,不得不回,趁賈政無事,便將包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
賈政此時正怕風波,聽得家人回稟,便一時生氣,叫進包勇罵了幾句,便派去看園,不許他在外行走
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氣,投了主子他便赤心護主,豈知賈政反倒責罵他
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澆灌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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