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清〕 1715 - 1763 年
曹雪芹,名沾,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作者,籍贯沈阳(一说辽阳),生于南京,约十三岁时迁回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宁织造府亲历了一段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生活。至雍正六年(1728),曹家因亏空获罪被抄家,曹雪芹随家人迁回北京老宅。后又移居北京西郊,靠卖字画和朋友救济为生。曹雪芹素性放达,爱好广泛,对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均有所研究。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历经多年艰辛,终于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
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
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像个好人
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
贾母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
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
若不回九,姨妈嗔怪
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
用两乘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咱们一心一意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
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
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
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到家,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
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
薛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
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
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
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
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
”宝玉又道:“我瞧瞧他去
”说着,要起来
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
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
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
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
”袭人听了这些话,便哭的哽嗓气噎
宝钗恰好同了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
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
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
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
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
只管安稳着,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
”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
”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
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
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
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
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
汝快回去罢
”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
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
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
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
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
”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
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
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
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锈丛中,繁华世界
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
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
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
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等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
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
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
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
立即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
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
”说着出去
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
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
”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
”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针砭
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
更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
宝玉终是心酸落泪
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能撩开
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
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
宝钗每以正言劝解,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
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
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
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
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
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
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
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
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
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
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
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
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
”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
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
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
”说着,泪如雨下
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
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
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
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
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
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
紫鹃等都大哭起来
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
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
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
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惛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
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
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便说:“很好
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
”凤姐道:“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
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
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
”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
”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
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
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
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
”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
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
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
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
’”说着,又哭起来
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
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
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
”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
”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
”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
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
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
”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
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
我想没人留的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
”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
”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
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
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
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
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
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
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
”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
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
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
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
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
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
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
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
到了潇湘馆内,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
凤姐等再三劝住
王夫人也哭了一场
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
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
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
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
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
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
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
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
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
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
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
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挣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
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
”宝钗是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
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
歇了一夜,倒也安稳
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
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好起来
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
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
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
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
”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
宝丫头虽生的粗笨,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
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
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
老太太便定个日子
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
亲戚都要请的
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
”薛姨妈听说,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
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
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
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
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
”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
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
”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
”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
说不笑我们可不依
”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
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
”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
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
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
”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
”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
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
’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
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妹妹的衣服
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妹妹身上了
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
’“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
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
’”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
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
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
”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
”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
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
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
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
”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
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隄防他拉着你不依
”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
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
”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顽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
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
”凤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
这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
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
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
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
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
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
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
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
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
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
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
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
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
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
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
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
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
”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
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
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
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
”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
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
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
”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
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
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
”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
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
”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
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
”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
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
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
”李十儿道:“你别混说
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
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
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
”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
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
”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
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
”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
”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
”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
”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
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
”大家笑着走开
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
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
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
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
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
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
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
”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
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
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
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
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
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
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
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
巴不得老爷不去,便好想老爷的美缺
”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
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
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
到得明白,已经迟了
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
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
”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
”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
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
”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
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
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
”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
”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
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
”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
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
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
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
”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
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
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
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
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
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
”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
”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
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
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
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
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
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
”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
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
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
只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
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
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
虽隔重洋,尚叨樾荫
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
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
如蒙践诺,即遣冰

途路虽遥,一水可通
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
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
临颖不胜待命之至
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
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
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
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
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
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到也相配
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
”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
贾政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
”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
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
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
薛蟠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
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
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
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
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
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
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
”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
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
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
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
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侯,吴良拟以杖徒
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
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
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
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
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
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
”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
李十儿又请了一遍
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
李十儿道:“老爷放心
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
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
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
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
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
不要误了上司的事
”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
”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
”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
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
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
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贾政许这亲事
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
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
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
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
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
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
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
在南边已经闹的不像样,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
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
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
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
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
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
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
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
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
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
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
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
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
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
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
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
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
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
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
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
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
”说着,又大哭起来
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
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
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
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
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
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
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
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过去
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
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
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
”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
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
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
”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
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
”说着
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
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亏得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
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
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
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
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
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
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
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
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
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
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
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
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
”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
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
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
”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
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宝蟾道:“奶奶又迂了
他好说,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
”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
宝蟾答应着出来
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
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那里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
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
”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
”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
”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
”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
”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
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
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
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
”说着浑身乱颤
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
”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
”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
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
薛蝌得便脱身跑了
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
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
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
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
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
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
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
”贾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
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
”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
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
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
”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
只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
”说着,掉下泪来
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
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
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
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
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
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
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
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
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
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
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
说是我告诉的
’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
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
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
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
该怎么着,老爷也不肯将就
”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
”王夫人答应着“是”
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
”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
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
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
况且洑上水护着别人
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
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
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
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
”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
想来你也是愿意的
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
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
”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
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
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
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
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
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
”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
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
你的话或者也是
”宝玉听了,更以为实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
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
过了一回,探春去了
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即回了贾母去叫他
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
宝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
宝钗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
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
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
鹦哥等小丫头仍伏侍了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
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
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
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
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
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
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
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
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
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袭人忙又拿话解劝
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
”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
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
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
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
”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
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
”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
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
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
”宝玉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的慌
”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
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么
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
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
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
”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
袭人等应了
鸳鸯坐了一会子去了
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
凤姐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装奁事的一干人
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
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
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
”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
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
小红答应着去了
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着
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
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
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
那丰儿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撑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
”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
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
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
却是一只大狗
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
凤姐儿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斋来
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
凤姐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
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
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
”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
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了,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
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
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
”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
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
咱们回去罢
”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
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
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
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
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
第二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
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
贾琏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平儿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
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
”凤姐半日不言语
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
才捶了几拳,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
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
你到底拍着他些
你也忒好睡了
”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
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
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
”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只怕是不隄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
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打人
”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儿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了
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
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
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
”平儿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
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
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
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
”平儿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
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
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
”平儿听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
”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凤姐又朦胧睡去
平儿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
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平儿回说:“没有呢
”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
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
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
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
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
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
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
”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
”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
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
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
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
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
”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
”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
”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
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
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
你打谅你哥哥行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
”贾琏道:“你打谅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
”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
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
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
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
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贾琏道:“你还作梦呢
他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
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
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子就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赔补
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
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
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
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
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
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
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
再者,这件事死的大太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
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
”说着,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
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
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
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
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
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
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
再者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
”贾琏道:“是了,知道了
‘大萝卜还用屎浇’
”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
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
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
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
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
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
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
”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
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
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
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
”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
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
”说着,又哭起来
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
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
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
这里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二奶奶同着宝二奶奶一路去呢
”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
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
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
”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
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
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
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
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
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
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
宝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着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
”麝月笑着道:“二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
”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
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
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
”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
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
凤姐儿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
”宝玉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
凤姐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
”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
”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玉道:“穿着太早些
”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
袭人却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
”凤姐儿道:“这是什么原故?”袭人道:“告诉二奶奶,真真是我们这位爷的行事都是天外飞来的
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了
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
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听见说病着整给他补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瞧出来呢
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
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晴雯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
”凤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
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
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似的
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
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
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像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
我所以也就搁下了
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
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
”宝玉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已呆了
袭人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了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
”凤姐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他进来
太太的跟前有我呢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贾母那边去了
这里宝钗穿衣服
凤姐儿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好不伤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里去罢
”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贾母
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
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
你身子才好些
”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
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
”将宝玉催着去了
这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转来,说请二奶奶
”宝钗说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
’“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众老婆子丫头都笑了
宝钗飞红了脸,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样慌慌张张跑了来说
”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
那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的
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
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
”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
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得他这么记挂
”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他顽笑,没好意思,才走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
贾母因问他:“这一向怎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
今日特来回老祖宗,明儿还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
”贾母便问:“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
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
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
”却说凤姐素日最厌恶这些事的,自从昨夜见鬼,心中总是疑疑惑惑的,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便说道:“奶奶今日问我,让我告诉奶奶知道
这个散花菩萨来历根基不浅,道行非常
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
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三尺,两手拖地
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之后了
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
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散漫缤纷
至一千年后飞升了
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
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
”凤姐道:“这有什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
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呢?就是撒谎也不过哄一两个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
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祝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
”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我明儿去试试
你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的事签上批的出?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
”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
”贾母道:“既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
”说着,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里凤姐勉强扎挣着,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平儿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
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
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
那凤姐儿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
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
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
”大了忙查签薄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
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吃一大惊,惊问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的,我们还告诉他重着奶奶的名字不要叫呢
”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
”说着,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甚明白
大了道:“奶奶大喜
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了
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还家,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
凤姐也半疑半信的
大了摆了斋来,凤姐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
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
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母王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老爷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
”凤姐儿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
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
宝玉问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见
”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一回签
”宝玉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
宝钗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好的
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原故,后来再瞧罢了
”宝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
‘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故来了
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宝钗正要解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二奶奶
宝钗立刻过去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
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只得你们作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姊妹之情
况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你们两个也很合的来
只是我听见说宝玉听见他三妹妹出门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该劝劝他
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
你还心地明白些,诸事也别说只管吞着不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
”宝钗答应着
王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儿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在你们屋里
”宝钗道:“今日平儿才带过来,说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
”王夫人道:“是呦,你二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
只是一件,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
起先为宝玉房里的丫头狐狸似的,我撵了几个,那时候你也知道,不然你怎么搬回家去了呢
如今有你,自然不比先前了
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儿就是了
你们屋里就是袭人那孩子还可以使得
”宝钗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
饭后到了探春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又来辞宝玉
宝玉自然难割难分
探春便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
于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车陆而去
先前众姊妹们都住在大观园中,后来贾妃薨后,也不修葺
到了宝玉娶亲,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宝琴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李纨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
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顽耍
如今探春一去,宝玉病后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
所以园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那日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便从前年在园里开通宁府的那个便门里走过去了
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扎挣一两天,竟躺倒了
日间的发烧犹可,夜里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
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视
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身安
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
贾珍着急,便叫贾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
贾蓉回道:“前儿这位太医是最兴时的了
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得好的
”贾珍道:“胡说,不吃药难道由他去罢
”贾蓉道:“不是说不治
为的是前日母亲从西府去,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来家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着了罢?外头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灵,不如请他来占卦占卦
看有信儿呢,就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
”贾珍听了,即刻叫人请来
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说:“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贾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
”毛半仙道:“既如此,取净水洗手,设下香案
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
”一时下人安排定了
他便怀里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手内摇着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极两仪,絪缊交感
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
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
先请内像三爻
”说着,将筒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
”拿起来又摇了一摇,倒出来说是单
第三爻又是交
检起钱来,嘴里说是:“内爻已示,更请外像三爻,完成一卦
”起出来是单拆单
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铜钱,便坐下问道:“请坐,请坐
让我来细细的看看
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
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晦气是一定该有的
如今尊驾为母问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动出官鬼来
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
还好,还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
世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
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
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
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
”说完了,便撅着胡子坐着
贾蓉起先听他捣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讲的卦理明白,又说生怕父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毛半仙道:“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
若要断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断得准
”贾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道:“知道些
”贾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
毛先生便画了盘子,将神将排定
“算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做‘魄化课’
大凡白虎乃是凶将,乘旺像气受制,便不能为害
如今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饿虎,定是伤人
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魄化’
这课像说是人身丧鬼,忧患相仍,病多丧死,讼有忧惊
按像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
像内说,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
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合着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
此课十分凶险呢
”贾蓉没有听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说得很是
但与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么?”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
”低着头又咕哝了一会子,便说“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贵神救解,谓之‘魄化魂归’
先忧后喜,是不妨事的
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贾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贾珍,说是:“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晚得的,为撞着什么伏尸白虎
”贾珍道:“你说你母亲前日从园里走回来的,可不是那里撞着的
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到园里去,回来就病了
他虽没有见什么,后来那些丫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有灯笼大,还会说话,把他二奶奶赶了回来,唬出一场病来
”贾蓉道:“怎么不记得
我还听见宝叔家的茗烟说,晴雯是做了园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儿了
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了得!头里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
如今冷落的时候,母亲打那里走,还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着那一个
那卦也还算是准的
”贾珍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贾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
只愿早两天好,或除两天才好
”贾珍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贾蓉道:“那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

正说着,里头喊说“奶奶要坐起到那边园里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
”贾珍等进去安慰定了
只闻尤氏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
”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
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
到了戌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
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
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
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鸟兽逼人,甚至日里也是约伴持械而行
过了些时,果然贾珍患病
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
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
如此接连数月,闹得两府俱怕
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妖
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
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
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却说晴雯的表兄吴贵正住在园门口,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后,听见说作了花神,每日晚间便不敢出门
这一日吴贵出门买东西,回来晚了
那媳妇子本有些感冒着了,日间吃错了药,晚上吴贵到家,已死在炕上
外面的人因那媳妇子不妥当,便都说妖怪爬过墙吸了精去死的
于是老太太着急的了不得,替另派了好些人将宝玉的住房围住,巡逻打更
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的看见红脸的,有的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
唬得宝玉天天害怕
亏得宝钗有把持的,听得丫头们混说,便唬吓着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
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独有贾赦不大很信,说:“好好园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
众人劝他不依
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
贾赦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
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呼的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得嗳哟一声,腿子发软,便躺倒了
贾赦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一个妖怪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
”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么?”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说:“怎么没瞧见,因老爷在头里,不敢惊动罢了
奴才们还撑得住
”说得贾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来,吩咐小子们:“不要提及,只说看遍了,没有什么东西
”心里实也相信,要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
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贾赦怕了,不但不瞒着,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
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事驱邪逐妖
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上供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
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两边,插着五方旗号
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的坛
三位法官行香取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
又念了一天的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以后便出榜召将
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
”大家都挤到坛前
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师号令
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
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
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牌令,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
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
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
法师朱笔书符收禁,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
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
贾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着妖怪给我们瞧瞧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里知道是这样收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贾珍听见骂道:“糊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在这里,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
”众人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
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提起了
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
独有一个小子笑说道:“头里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离了眼,说得活像
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大老爷就认真起来
倒瞧了个很热闹的坛场
”众人虽然听见,那里肯信,究无人住
一日,贾赦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房屋,惟恐夜晚藏匿奸人
方欲传出话去,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到他大舅家去听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的事
”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
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探春于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风恬浪静,合家不必挂念
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那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
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来回我

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
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
这信是准的
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见知县,说起我们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
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
不知怎么样这回又参了
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未可知
”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先去告诉你婶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太太就是了
”贾琏去回王夫人
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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