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
〔清〕 1716 - 1797 年
袁枚,清代诗人、散文家。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汉族,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乾隆四年进士,历任溧水、江宁等县知县,有政绩,四十岁即告归。在江宁小仓山下筑随园,吟咏其中。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袁枚是乾嘉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
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
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余年来观瀑屡矣
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则飞泉一亭为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
天台之瀑,离寺百步;雁荡瀑旁无寺;他若匡庐,若罗浮,若青田之石门,瀑未尝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从容以观;如倾盖交,虽欢易别
惟粤东峡山高不过里许,而蹬级纡曲,古松张覆,骄阳不炙
过石桥,有三奇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
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奇已
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
纵横丈馀,八窗明净;闭窗瀑闻,开窗瀑至
人可坐可卧,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笔砚,可瀹茗置饮,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
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与之对枰
于是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
顷之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
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
天籁人籁,合同而化
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带玉堂
正对南山,六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
僧告余日:“峡江寺俗名飞来寺
”余笑日:“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僧日:“无徵不信
公爱之,何不记之?”余日:“诺
”已遂述数行,一以自存,一以与僧
来书教以禅学,引文文山诗语云云
似乎文山不遇楚黄道人,便不能了死生者
仆不以为然
古豪杰视死如归,不胜屈指,倘必待禅悟而后能死节,则佛未入中国时,当无龙逢、比干
居士之意,以为必通禅而后能了生死耳
殊不知从古来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禅
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
养生送死,人之道也
今舍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诸天道之不可知,以为生本无生,死本无死,又以为生有所来,死有所往
此皆由于贪生畏死之一念萦结于胸而不释,夫然后画饼指梅,故反其词以自解,此洪炉跃冶,庄子所谓不祥之金也
其于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当时圣人若逆知后之人必有借生死以惑世者,故于子路之问,萌芽初发而逆折之
来书云:生死去来,不可置之度外
尤谬
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内者,“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也
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也
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内求之,是即出位之思,妄之至也
虽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使佛果能出死入生,仆亦何妨援儒入墨
而无如二千年来,凡所谓佛者,率皆支离诞幻,如捕风然,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祷之而不应
如来、释迹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有异端之虚名,无异端之实效,以故智者不为也
试思居士参稽二十年,自谓深于彼法者矣
然而知生之所由来,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仆者自暴自弃,甘心为门外人矣
然而不知生之所由来,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来,知之者与不知者无以异也
盍亦听其自生自死,自去自来而已矣
《易》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
”言乾坤有时而生死也
《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言陵谷有时而来去也
生死去来,天地不能自主,而况于人?居士宁静寡欲,有作圣基,惜于生死之际,未免有己之见存,致为禅氏所诱
有所慕于彼者,无所得于此故也
独不见孟子之论生死乎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
”陶潜之论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恋亦不惧
”士君子纵不能学孟子,亦当法渊明
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适!
昔曹操聘虞翻,翻笑曰:“孟德欲以盗贼馀赃污人耶?”居士招我之意有类孟德,故敢诵仲翔之语以奉谢
秋林空兮百草逝,若有香兮林中至
既萧曼以袭裾,复氤氲而绕鼻
虽脉脉兮遥闻,觉熏熏然独异
予心讶焉,是乃芳兰,开非其时,宁不知寒?
于焉步兰陔,循兰池,披条数萼,凝目寻之
果然兰言,称某在斯
业经半谢,尚挺全枝
啼露眠以有待,喜采者之来迟
苟不因风而枨触,虽幽人其犹未知
于是舁之萧斋,置之明窗
朝焉与对,夕焉与双
虑其霜厚叶薄,党孤香瘦,风影外逼,寒心内疚
乃复玉几安置,金屏掩覆
虽出入之馀闲,必褰帘而三嗅
谁知朵止七花,开竟百日
晚景后凋,含章贞吉
露以冷而未晞,茎以劲而难折;瓣以敛而寿永,香以淡而味逸
商飙为之损威,凉月为之增色
留一穗之灵长,慰半生之萧瑟
予不觉神心布覆,深情容与
析佩表洁,浴汤孤处
倚空谷以流思,静风琴而不语
歌曰:秋雁回空,秋江停波
兰独不然,芬芳弥多
秋兮秋兮,将如兰何!
凡人陆行则劳,水行则逸
然游山者,往往多陆而少水
惟武夷两山夹溪,一小舟横曳而上,溪河湍激,助作声响
客或坐或卧,或偃仰,惟意所适,而奇景尽获,洵游山者之最也
余宿武夷宫,下曼亭峰,登舟,语引路者曰:“此山有九曲名,倘过一曲,汝必告
”于是一曲而至玉女峰,三峰比肩,睾如也
二曲而至铁城障,长屏遮迣,翰音难登
三曲而至虹桥岩,穴中庋柱栱百千,横斜参差,不腐朽亦不倾落
四、五曲而至文公书院
六曲而至晒布崖,崖状斩绝,如用倚天剑截石为城,壁立戌削,势逸不可止
窃笑人逞势,天必夭阏之,惟山则纵其横行直刺,凌逼莽苍,而天不怒,何耶?七曲而至天游,山愈高,径愈仄,竹树愈密
一楼凭空起,众山在下,如张周官《王会图》,八荒蹲伏;又如禹铸九鼎,罔象、夔魈,轩豁呈形
是夕月大明,三更风起,万怪腾踔,如欲上楼
揭炼师能诗与谈,烛跋,旋即就眠
一夜魂营营然,犹与烟云往来
次早至小桃源、伏虎岩,是武夷之八曲也
闻九曲无甚奇胜,遂即自崖而返
嘻!余学古文者也,以文论山:武夷无直笔,故曲;无平笔,故峭;无复笔,故新;无散笔,故遒紧
不必引灵仙荒渺之事
为山称说,而即其超隽之概,自在两戒外别竖一帜
余自念老且衰,势不能他有所住,得到此山,请叹观止
而目论者犹道余康强,劝作崆峒、峨眉想
则不知王公贵人,不过累拳石,浚盈亩池,尚不得朝夕游玩;而余以一匹夫,发种种矣,游遍东南山川,尚何不足于怀哉?援笔记之,自幸其游,亦以自止其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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