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
〔漢〕 32 - 92 年
東漢扶風安陵人,字孟堅。班彪子。博學能文,續父所著《史記後傳》未竟之業,被誣私修國史,下獄。弟班超上書力辯,乃獲釋。明帝重其學,除蘭臺令史,遷爲郎,典校祕書,奉詔續成其父書。潛心二十餘年,至章帝建初中修成《漢書》,當世重之。遷玄武司馬,撰《白虎通德論》。和帝永元元年,隨竇憲徵匈奴,爲中護軍。憲敗,受牽連,死獄中。善辭賦,有《兩都賦》、《幽通賦》、《典引》等。後人輯有《班蘭臺集》。
孝文皇帝四男:竇皇后生孝景帝、樑孝王武,諸姬生代孝王參、樑懷王揖
樑孝王武以孝文二年與太原王參、樑王揖同日立
武爲代王,四年徙爲淮陽王,十二年徙樑,自初王通曆已十一年矣
孝王十四年,入朝
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
其明年,乃之國
二十一年,入朝
二十二年,文帝崩
二十四年,入朝
二十五年,復入朝
是時,上未置太子,與孝王宴飲,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後傳於王
”王辭謝
雖知非至言,然心內喜
太后亦然
其春,吳、楚、齊、趙七國反,先擊樑棘壁,殺數萬人
樑王城守睢陽,而使韓安國、張羽等爲將軍以距吳、楚
吳、楚以樑爲限,不敢過而西,與太尉亞夫等相距三月
吳、楚破,而樑所殺虜略與漢中分
明年,漢立太子
樑最親,有功,又爲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餘城,多大縣
孝王,太后少子,愛之,賞賜不可勝道
於是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爲複道,自宮連屬於平臺三十餘里
得賜天子旌旗,從千乘萬騎,出稱警,入言蹕,擬於天子
招延四方豪桀,自山東遊士莫不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
公孫詭多奇邪計,初見日,王賜千金,官至中尉,號曰公孫將軍
多作兵弩弓數十萬,而府庫金錢且百鉅萬,珠玉寶器多於京師
二十九年十月,孝王入朝
景帝使使持乘輿駟,迎樑王於關下
既朝,上疏,因留
以太后故,入則侍帝同輦,出則同車遊獵上林中
樑之侍中、郎、謁者著引籍出入天子殿門,與漢宦官亡異
十一月,上廢慄太子,太后心欲以樑王爲嗣
大臣及爰盎等有所關說於帝,太后議格,孝王不敢復言太后以嗣事
事祕,世莫知,乃辭歸國
其夏,上立膠東王爲太子
樑王怨爰盎及議臣,乃與羊勝、公孫詭之屬謀,陰使人刺殺爰盎及他議臣十餘人
賊未得也
於是天子意樑,逐賊,果樑使之
遣使冠蓋相望於道,復案樑事
捕公孫詭、羊勝,皆匿王后宮
使者責二千石急,樑相軒丘豹及內史安國皆泣諫王,王乃令勝、詭皆自殺,出之
上由此怨望於樑王
樑王恐,乃使韓安國因長公主謝罪太后,然後得釋
上怒稍解,因上書請朝
既至關,茅蘭說王,使乘布車,從兩騎入,匿於長公主園
漢使迎王,王已入關,車騎盡居外,外不知王處
太后泣曰:“帝殺吾子!”帝憂恐
於是樑王伏斧質,之闕下謝罪
然後太后、帝皆大喜,相與泣,復如故
悉召王從官入關
然帝益疏王,不與同車輦矣
三十五年冬,復入朝
上疏欲留,上弗許
歸國,意忽忽不樂
北獵梁山,有獻牛,足上出背上,孝王惡之
六月中,病熱,六日薨
孝王慈孝,每聞太后病,口不能食,常欲留長安侍太后
太后亦愛之
及聞孝王死,竇太后泣極哀,不食,曰:“帝果殺吾子!”帝哀懼,不知所爲
與長公主計之,乃分樑爲五國,盡立孝王男五人爲王,女五人皆令食湯沐邑
奏之太后,太后乃說,爲帝壹餐
孝王未死時,財以鉅萬計,不可勝數
及死,藏府餘黃金尚四十餘萬斤,他財物稱是
代孝王參初立爲太原王
四年,代王武徙爲淮陽王,而參徙爲代王,復並得太原,都晉陽如故
五年一朝,凡三朝
十七年薨,子共王登嗣
二十九年薨,子義嗣
元鼎中,漢廣關,以常山爲阻
徙代王於清河,是爲剛王
並前在代凡立四十年薨,子頃王湯嗣
二十四年薨,子年嗣
地節中,冀州刺史林奏年爲太子時與女弟則私通
及年立爲王后,則懷年子,其婿使勿舉
則曰:“自來殺之
”婿怒曰:“爲王生子,自令王家養之
”則送兒頃太后所
相聞知,禁止則,令不得入宮
年使從季父往來送迎則,連年不絕
有司奏年淫亂,年坐廢爲庶人,徙房陵,與湯沐邑百戶
立三年,國除
元始二年,新都侯王莽興滅繼絕,白太皇太后,立年弟子如意爲廣宗王,奉代孝王后
莽篡位,國絕
樑懷王揖,文帝少子也
好《詩》、《書》,帝愛之,異於他子
五年一朝,凡再入朝
因墮馬死,立十年薨
無子,國除
明年,樑孝王武徙王樑
樑孝王子五人爲王
太子買爲樑共王,次子明爲濟川王,彭離爲濟東王,定爲山陽王,不識爲濟陰王,皆以孝景中六年同日立
樑共王買立七年薨,子平王襄嗣
濟川王明以垣邑侯立
七年,坐射殺其中尉,有司請誅,武帝弗忍,廢爲庶人,徙房陵,國除
濟東王彭離立二十九年
彭離驕悍,昏暮私與其奴亡命少年數十人行剽,殺人取財物以爲好
所殺發覺者百餘人,國皆知之,莫敢夜行
所殺者子上書告言,有司請誅,武帝弗忍,廢爲庶人,徙上庸,國除,爲大河郡
山陽哀王定立九年薨
亡子,國除
濟陰哀王不識立一年薨
亡子,國除
孝王支子四王,皆絕於身
梁平王襄,母曰陳太后
共王母曰李太后
李太后,親平王之大母也
而平王之後曰任後,任後甚有寵於襄
初,孝王有雷尊,直千金,戒後世善寶之,毋得以與人
任後聞而欲得之
李太后曰:“先王有命,毋得以尊與人
他物雖百鉅萬,猶自恣
”任後絕欲得之
王襄直使人開府取尊賜任後,又王及母陳太后事李太后多不順
有漢使者來,李太后欲自言,王使謁者中郎胡等遮止,閉門
李太后與爭門,措指,太后啼呼,不得見漢使者
李太后亦私與食官長及郎尹霸等奸亂,王與任後以此使人風止李太后
李太后亦已,後病薨
病時,任後未嘗請疾;薨,又不侍喪
元朔中,睢陽人犴反,人辱其父,而與睢陽太守客俱出同車
犴反殺其仇車上,亡去
睢陽太守怒,以讓樑二千石
二千石以下求反急,執反親戚
反知國陰事,乃上變告樑王與大母爭尊狀
時相以下具知之,欲以傷樑長吏,書聞
天子下吏驗問,有之
公卿治,奏以爲不孝,請誅王及太后
天子曰:“首惡失道,任後也
朕置相吏不逮,無以輔王,故陷不誼,不忍致法
”削樑王五縣,奪王太后湯沐成陽邑,梟任後首於市,中郎胡等皆伏誅
樑餘尚有八城
襄立四十年薨,子頃王無傷嗣
十一年薨,子敬王定國嗣
四十年薨,子夷王遂嗣
六年薨,子荒王嘉嗣
十五年薨,子立嗣
鴻嘉中,太傅輔奏:“立一日至十一犯法,臣下愁苦,莫敢親近,不可諫止
願令王,非耕、祠,法駕毋得出宮,盡出馬置外苑,收兵杖藏私府,毋得以金錢財物假賜人
”事下丞相、御史,請許
奏可
後數復驅傷郎,夜私出宮
傅相連奏,坐削或千戶或五百戶,如是者數焉
荒王女弟園子爲立舅任寶妻,寶兄子昭爲立後
數過寶飲食,報寶曰:“我好翁主,欲得之
”寶曰:“翁主,姑也,法重
”立曰:“何能爲!”遂與園子奸
積數歲,永始中,相禹奏立對外家怨望,有惡言
有司案驗,因發淫亂事,奏立禽獸行,請誅
太中大夫谷永上疏曰:“臣聞‘禮,天子外屏,不欲見外’也
是故帝王之意,不窺人閨門之私,聽聞中冓之言
《春秋》爲親者諱
《詩》雲‘慼慼兄弟,莫遠具爾’
今樑王年少,頗有狂病,始以惡言按驗,既亡事實,而發閨門之私,非本章所指
王辭又不服,猥強劾立,傅致難明之事,獨以偏辭成罪斷獄,亡益於治道
污衊宗室,以內亂之惡披布宣揚於天下,非所以爲公族隱諱,增朝廷之榮華,昭聖德之風化也
臣愚以爲王少,而父同產長,年齒不倫;樑國之富,足以厚聘美女,招致妖麗;父同產亦有恥辱之心
案事者乃驗問惡言,何故猥自發舒?以三者揆之,殆非人情,疑有所迫切,過誤失言,文吏躡尋,不得轉移
萌牙之時,加恩勿治,上也
既已案驗舉憲,宜及王辭不服,詔廷尉選上德通理之吏,更審考清問,著不然之效,定失誤之法,而反命於下吏,以廣公族附疏之德,爲宗室刷污亂之恥,甚得治親之誼
”天子由是寢而不治
居數歲,元延中,立復以公事怨相掾及睢陽丞,使奴殺之,殺奴以滅口
凡殺三人,傷五人,手驅郎吏二十餘人
上書不拜奏
謀篡死罪囚
有司請誅,上不忍,削立五縣
哀帝建平中,立復殺人
天子遣廷尉賞、大鴻鼐由持節即訊
至,移書傅、相、中尉曰:“王背策戒,悖暴妄行,連犯大辟,毒流吏民
比比蒙恩,不伏重誅,不思改過,復賊殺人
幸得蒙恩,丞相長史、大鴻臚丞即問
王陽病抵讕,置辭驕嫚,不首主令,與背畔亡異
丞相、御史請收王璽綬,送陳留獄
明詔加恩,復遣廷尉、大鴻臚雜問
今王當受詔置辭,恐復不首實對
《書》曰:‘至於再三,有不用,我降爾命
’傅、相、中尉皆以輔正爲職,‘虎兕出於匣,龜玉毀於匱中,是誰之過也?’書到,明以誼曉王
敢復懷詐,罪過益深
傅、相以下,不能輔導,有正法

立惶恐,免冠對曰:“立少失父母,孤弱處深宮中,獨與宦者婢妾居,漸漬小國之俗,加以質性下愚,有不可移之姿
往者傅、相亦不純以仁誼輔翼立,大臣皆尚苛刻,刺求微密
讒臣在其間,左右弄口,積使上下不和,更相眄伺
宮殿之裏,毛氂過失,亡不暴陳
當伏重誅,以視海內,數蒙聖恩,得見貰赦
今立自知賊殺中郎曹將,冬月迫促,貪生畏死,即詐僵仆陽病,僥倖得逾於須臾
謹以實對,伏須重誅
”時冬月盡,其春大赦,不治
元始中,立坐與平帝外家中山衛氏交通,新都侯王莽奏廢立爲庶人,徙漢中
立自殺
二十七年,國除
後二歲,莽白太皇太后立孝王玄孫之曾孫沛郡卒史音爲樑王,奉孝王后
莽篡,國絕
贊曰:樑孝王雖以愛親故王膏腴之地,然會漢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殖其貨財,廣其宮室車服
然亦僣矣
怙親亡厭,牛禍告罰,卒用憂死,悲夫!
賈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於郡中
河南守吳公聞其秀材,召置門下,甚幸愛
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爲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嘗學事焉,徵以爲廷尉
廷尉乃言誼年少,頗通諸家之書
文帝召以爲博士
是時,誼年二十餘,最爲少
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未能言,誼盡爲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出
諸生於是以爲能
文帝說之,超遷,歲中至太中大夫
誼以爲漢興二十餘年,天下和洽,宜當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
乃草具其儀法,色上黃,數用五,爲官名悉更,奏之
文帝廉讓未皇也
然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國,其說皆誼發之
於是天子議以誼任公卿之位
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毀誼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
”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以誼爲長沙王太傅
誼既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爲賦以吊屈原
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國亡人,莫我知也
”遂自投江而死
誼追傷之,因以自諭
其辭曰:
恭承嘉惠兮,竢罪長沙
仄聞屈原兮,自湛汨羅
造託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
烏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鴞翱翔
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
謂隨、夷混兮,謂跖、蹻廉;莫邪爲鈍兮,鉛刀爲銛
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
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
章父薦屨,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誶曰:已矣!國其莫吾知兮,子獨壹鬱其誰語?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
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淵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所貴聖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臧
使麒麟可系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郵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於千仞兮,覽德煇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增擊而去之
彼尋常之污瀆佤,豈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制於螻蟻
誼爲長沙傅三年,有服飛入誼舍,止於坐隅
服似鴞,不祥鳥也
誼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溼,誼自傷悼,以爲壽不得長,乃爲賦以自廣
其辭曰:
單閼之歲,四月孟夏,庚子日斜,服集餘舍,止於坐隅,貌甚閒暇
異物來崒,私怪其故,發書佔之,讖言其度
曰“野鳥入室,主人將去
”問於子服:“餘去何之?吉乎告我,兇言其災
淹速之度,語餘其期

服乃太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意
萬物變化,固亡休息
斡流而遷,或推而還
形氣轉續,變化而嬗
沕穆亡間,胡可勝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吉凶同域
彼吳強大,夫差以敗;粵棲會稽,句踐伯世
斯遊遂成,卒被五刑;傅說胥靡,乃相武丁
夫禍之與福,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孰知其極?水激則旱,矢激則遠
萬物回薄,震盪相轉
雲烝雨降,糾錯相紛
大鈞播物,坱圠無垠
天不可與慮,道不可與謀
遲速有命,烏識其時?
且夫天地爲爐,造化爲工;陰陽爲炭,萬物爲銅,合散消息,安有常則?千變萬化,未始有極
忽然爲人,何足控揣;化爲異物,又何足患!小智自私,賤彼貴我;達人大觀,物亡不可
貪夫徇財,列士徇名;誇者死權,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或趨西東;大人不曲,意變齊同
愚士系俗,僒若囚拘;至人遺物,獨與道俱
衆人惑惑,好惡積意;真人恬漠,獨與道息
釋智遺形,超然自喪;寥廓忽荒,與道翱翔
乘流則逝,得坎則止;縱軀委命,不私與已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
澹虖若深淵之靚,泛虖若不繫之舟
不以生故自保,養空而浮
德人無累,知命不憂
細故蒂芥,何足以疑!
後歲餘,文帝思誼,徵之
至,入見,上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
誼具道所以然之故
至夜半,文帝前席
即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爲過之,今不及也
”乃拜誼爲樑懷王太傅
懷王,上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誼傅之,數問以得失
是時,匈奴強,侵邊
天下初定,制度疏闊
諸侯王僣擬,地過古制,淮南、濟北王皆爲逆誅
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
臣竊惟事勢,可爲痛哭者一,可爲流涕者二,可爲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
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爲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
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爲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爲可也
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荒鄉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鹹理,生爲明帝,沒爲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爲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
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羣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爲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
其具可素陳於前,願幸無忽
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爲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親弟謀爲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爲邪!此時而欲爲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艹靈,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爲,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爲安,以亂爲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樑,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爲相,盧綰王燕,陳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淆亂,高皇帝與諸公並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
諸公幸者,乃爲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
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
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爲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
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樑,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爲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諸王,雖名爲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爲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
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啓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
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
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
殃禍之變,未知後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衆理解也
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
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諸侯王皆衆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爲不缺則折
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
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樑,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
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
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爲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
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衆建諸侯而少其力
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
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鹹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爲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樑它國皆然
其分地衆而子孫少者,建以爲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
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爲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衆,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鹹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鹹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鹹知陛下之義
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
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爲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
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
失今不治,必爲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爲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炙盭
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
惠王,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盭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
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
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爲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致金絮採繒以奉之
夷狄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
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爲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又類闢,且病痱
夫闢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冑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爲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爲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爲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竊料匈奴之衆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衆,甚爲執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試以臣爲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衆唯上之令
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爲安也
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爲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爲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閒中,是古天子後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紉之裏,緁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牆
古者以奉一帝一後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爲帝服,倡優下賤得爲後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牆屋被文繡;天子之後以緣其領,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飢,不可得也
飢寒切於民之肌膚,欲其亡爲奸邪,不可得也
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爲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爲”,可爲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
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
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毋取箕帚,立而誶語
抱哺其子,與公並倨;婦姑不相說,則反脣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
然並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
信併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衆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
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
曩之爲秦者,今轉而爲漢矣
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
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
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
矯僞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爲大故
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於耳目,以爲是適然耳
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爲也
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
陛下又不自憂,竊爲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爲,人之所設也
夫人之所設,不爲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
《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爲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爲虛
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衆心疑惑
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羣臣衆信,上不疑惑!此業壹定,世世常安,而後有所持循矣
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
可爲長嘆息者此也
夏爲天子,十有餘世,而殷受之
殷爲天子,二十餘世,而周受之
周爲天子,三十餘世,而秦受之
秦爲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於天也
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
故自爲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爲太保,周公爲太傅,太公爲太師
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
於是爲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
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
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於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爲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
”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
學者,所學之官也
《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於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
此五學者既成於上,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
”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
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
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採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
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
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爲吏,視已成事
”又曰:“前車覆,後車誠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聖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車又將覆也
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縣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
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
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
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爲者,則教習然也
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曰書》:“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
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爲生難知也
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
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爲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
安首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積,在其取捨
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
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
或道之以德教,或驅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驅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
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
秦王之慾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餘歲則大敗
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五之定取捨不審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
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
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
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下憎惡之如仇讎,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
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羣臣如陛,衆庶如地
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
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
故古者聖王制爲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諭也
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
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几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爲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衆庶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
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
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嘗敬,衆庶之所嘗龐,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
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衆人畜我,我故衆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爲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爲也
頑頓亡恥,奊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
主上有敗,則因而挻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
人主將何便於此?羣下至衆,而主上至少也,所託財器職業者粹於羣下也
俱亡恥,俱苟妄,則主上最病
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
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爲之諱也
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
”遇之有禮,故羣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
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
故化成俗定,則爲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扞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
故曰聖人有金誠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爲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爲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將爲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
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託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爲,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爲長嘆息者此也
是時,丞相絳侯周勃免就國,人有告勃謀反,逮繫長安獄治,卒亡事,復爵邑,故賈誼以此譏上
上深納其言,養臣下有節
是後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
至武帝時,稍復入獄,自甯成始
初,文帝以代王入即位,後分代爲兩國,立皇子武爲代王,參爲太原王,小子勝則樑王矣
後又徙代王武爲淮陽王,而太願王參爲代王,盡得故地
居數年,樑王勝死,亡子
誼覆上疏曰:
陛下即不定製,如今之勢,不過一傳再傳,諸侯猶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強,漢法不得行矣
陛下所以爲蕃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唯陽、代二國耳
代北邊匈奴,與強敵爲鄰,能自完則足矣
而淮陽之比大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適足以餌大國耳,不足以有所禁御
方今制在陛下,制國而令子適足以爲餌,豈可謂工哉!人主之行異布衣
布衣者,飾小行,競小廉,以自託於鄉黨,人主唯天下安社稷固不耳
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蝟毛而起,以爲不可,故蔪去不義諸侯而虛其國
擇良日,立諸子雒陽上東門之外,畢以爲王,而天下安
故大人者,不牽小行,以成大功
今淮南地遠者或數千裏,越兩諸侯,而縣屬於漢
其吏民徭役往來長安者,自悉而補,中道衣敝,錢用諸費稱此,其苦屬漢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歸諸侯者已不少矣
其勢不可久
臣之愚計,願舉淮南地以益淮陽,而爲樑王立後,割淮陽北邊二三列城與東郡以益樑;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陽
樑起於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陽包陳以南揵之江,則大諸侯之有異心者,破膽而不敢謀
樑足以扞齊、趙,淮陽足以禁吳、楚,陛下高枕,終亡山東之憂矣,此二世之利也
當今恬然,適遇諸侯之皆少,數歲之後,陛下且見之矣
夫秦日夜苦心勞力以除六國之禍,今陛下力制天下,頤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國之禍,難以言智
苟身亡事,畜亂宿禍,孰視而不定,萬年之後,傳之老母弱子,將使不寧,不可謂仁
臣聞聖主言問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畢其愚忠
唯陛下財幸!
文帝於是從誼計,乃徙淮陽王武爲樑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得大縣四十餘城;徙城陽王喜爲淮南王,撫其民
時又封淮南厲王四子皆爲列侯
誼知上必將復王之也,上疏諫曰:“竊恐陛下接王淮南諸子,曾不與如臣者孰計之也
淮南王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遷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當?今奉尊罪人之子,適足以負謗於天下耳
此人少壯,豈能忘其父哉”白公勝所爲父報仇者,大父與伯父、叔父也
白公爲亂,非欲取國代主也,發憤快志,剡手以衝仇人之匈,固爲俱靡而已
淮南雖小,黥布嘗用之矣,漢存特幸耳
夫擅仇人足以危漢之資,於策不便
雖割而爲四,四子一心也
予之衆,積之財,此非有子胥、白公報於廣都之中,即疑有剸諸、荊軻起於兩柱之間,所謂假賊兵爲虎翼者也
願陛下少留計!”
樑王勝墜馬死,誼自傷爲傅無狀,常哭泣,後歲餘,亦死
賈生之死,年三十三矣
後四歲,齊文王薨,亡子
文帝思賈生之言,乃分齊爲六國,盡立悼惠王子六人爲王;又遷淮南王喜於城陽,而分淮南爲三國,盡立厲王三子以王之
後十年,文帝崩,景帝立;三年而吳、楚、趙與四齊王合從舉兵,西鄉京師,樑王扞之,卒破七國
至武帝時,淮南厲王子爲王者兩國亦反誅
孝武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
賈嘉最好學,世其家
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
使時見用,功化必盛
爲庸臣所害,甚可悼痛
”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
及欲改定製度,以漢爲土德,色上黃,數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固以疏矣
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爲不遇也
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於世事者著於傳雲
爰盎字絲
其父楚人也,故爲羣盜,徙安陵
高後時,盎爲呂祿舍人
孝文即位,盎兄噲任盎爲郎中
絳侯爲丞相,朝罷趨出,意得甚
上禮之恭,常目送之
盎進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
”盎曰:“絳侯所謂功臣,非社稷臣
社稷臣主在與在,主亡與亡
方呂后時,諸呂用事,擅相王,劉氏不絕如帶
是時絳侯爲太尉,本兵柄,弗能正
呂后崩,大臣相與共誅諸呂,太尉主兵,適會其成功,所謂功臣,非社稷臣
丞相如有驕主色,陛下謙讓,臣主失禮,竊爲陛下弗取也
”後朝,上益莊,丞相益畏
已而絳侯望盎曰:“吾與汝兄善,今兒乃毀我!”盎遂不謝
及絳侯就國,人上書告以爲反,徵系請室,諸公莫敢爲言,唯盎明絳侯無罪
絳侯得釋,盎頗有力
絳侯乃大與盎結交
淮南厲王朝,殺闢陽侯,居處驕甚
盎諫曰:“諸侯太驕必生患,可適削地
”上弗許
淮南王益橫
謀反發覺,上徵淮南王,遷之蜀,檻車傳送
盎時爲中郎將,諫曰:“陛下素驕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
淮南王爲人剛,有如遇霜露行道死,陛下竟爲以天下大弗能容,有殺弟名,奈何?”上不聽,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
聞,上輟食,哭甚哀
盎入,頓首請罪
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
”盎曰:“上自寬,此往事,豈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行三,此不足以毀名
”上曰:“吾高世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時,太后嘗病,三年,陛下不交睫解衣,湯藥非陛下口所嘗弗進
夫曾參以布衣猶難之,今陛下親以王者修之,過曾參遠矣
諸呂用事,大臣顓制,然陛下從代乘六乘傳,馳不測淵,雖賁、育之勇不及陛下
陛下至代邸,西鄉讓天子者三,南鄉讓天子者再
夫許由一讓,陛下五以天下讓,過許由四矣
且陛下遷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過,有司宿衛不謹,故病死
”於是上乃解,盎繇此名重朝廷
盎常引大體慷慨
宦者趙談以數幸,常害盎,盎患之
盎兄子種爲常侍騎,諫盎曰:“君衆辱之,後雖惡君,上不復信
”於是上朝東宮,趙談驂乘,盎伏車前曰:“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
今漢雖乏人,陛下獨奈何與刀鋸之餘共載!”於是上笑,下趙談
談泣下車
上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盎攬轡
上曰:“將軍怯邪?”盎言曰:“臣聞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不僥倖
今陛下聘六飛,馳不測山,有如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從
其在禁中,常同坐
及坐,郎署長布席,盎引卻慎夫人坐
慎夫人怒,不肯坐
上亦起,起
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以立後,慎夫人乃妾,妾、主豈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則厚賜之
陛下所以爲慎夫人,適所以禍之也
獨不見‘人豕’乎?”於是上乃說,入語慎夫人
慎夫人賜盎金五十斤
然盎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中
調爲隴西都尉,仁愛士卒,士卒皆爭爲死
遷齊相,徒爲吳相
辭行,種謂盎曰:“吳王驕日久,國多奸,今絲欲刻治,彼不上書告君,則利劍刺君矣
南方卑溼,絲能日飲,亡何,說王毋反而已
如此幸得脫
”盎用種之計,吳王厚遇盎
盎告歸,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車拜謁,丞相從車上謝
盎還,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謁,求見丞相
丞相良久乃見
因跪曰:“願請間
”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與長史掾議之,吾且奏之;則私,吾不受私語
”盎即起說曰:“君爲相,自度孰與陳平、絳侯?”丞相曰:“不如
”盎曰:“善,君自謂弗如
夫陳平、絳侯輔翼高帝,定天下,爲將相,而誅諸呂,存劉氏;君乃爲材官蹶張,遷爲隊帥,積功至淮陽守,非有奇計攻城野戰之功
且陛下從代來,每朝,郎官者上書疏,未嘗不止輦受
其言不可用,置之;言可採,未嘗不稱善
何也?欲以致天下賢英士大夫,日聞所不聞,以益聖
而君自閉箝天下之口,而日益愚
夫以聖主責愚相,君受禍不久矣
”丞相乃再拜曰:“嘉鄙人,乃不知,將軍幸教
”引與入坐,爲上客
盎素不好晁錯,錯所居坐,盎輒避;盎所居坐,錯亦避:兩人未嘗同堂語
及孝景即位,晁錯爲御史大夫,使吏案盎受吳王財物,抵罪,詔赦以爲庶人
吳、楚反聞,錯謂丞史曰:“爰盎多受吳王金錢,專爲蔽匿,言不反
今果反,欲請治盎,宜知其計謀
”丞史曰:“事未發,治之有絕
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謀
”錯猶與未決
人有告盎,盎恐,夜見竇嬰,爲言吳所以反,願至前,口對狀
嬰入言,上乃召盎
盎入見,竟言吳所以反,獨急斬錯以謝吳,吳可罷
上拜盎爲泰常,竇嬰爲大將軍
兩人素相善
是時,諸陵長安中賢大夫爭附兩人
車騎隨者日數百乘
及晁錯已誅,盎以泰常使吳
吳王欲使將,不肯
欲殺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圍守盎軍中
初,盎爲吳相時,從史盜私盎侍兒
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
人有告從史,“君知女與侍者通”,乃亡去
盎驅自追之,遂以侍者賜之,復爲從史
及盎使吳見守,從史適在守盎校爲司馬,乃悉以其裝齎買二石醇醪,會天寒,士卒飢渴,飲醉西南陬卒,卒皆臥
司馬夜引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吳王期旦日斬君
”盎弗信,曰:“何爲者?”司馬曰:“臣故爲君從史盜侍兒者也
”盎乃驚,謝曰:“公幸有親,吾不足累公
”司馬曰:“君疵去,臣亦且亡,闢吾親,君何患!”乃以刀決帳,道從醉卒直出
司馬與分背
盎解節旄懷之,屐步行七十里,明,見樑騎,馳去,遂歸報
吳、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陸侯禮爲楚王,以盎爲楚相
嘗上書,不用
盎病免家居,與閭里浮湛,相隨行鬥雞走狗
雒陽劇孟嘗過盎,盎善待之
安陵富人有謂盎曰:“吾聞劇孟博徒,將軍何自通之?”盎曰:“劇孟雖博徒,然母死,客送喪車千餘乘,此亦有過人者
且緩急人所有
夫一旦叩門,不以親爲解,不以在亡爲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
今公陽從數騎,一旦有緩急,寧足恃乎!”遂罵富人,弗與通
諸公聞之,皆多盎
盎雖居家,景帝時時使人問籌策
樑王欲求爲嗣,盎進說,其後語塞
樑王以此怨盎,使人刺盎
刺者至關中,問盎,稱之皆不容口
乃見盎曰:“臣受樑王金刺君,君長者,不忍刺君
然後刺者十餘曹,備之!”盎心不樂,家多怪,乃之棓生所問佔
還,樑刺客後曹果遮刺殺盎安陵郭門外
晁錯,潁川人也
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生所,與雒陽宋孟及劉帶同師
以文學爲太常掌故
錯爲人峭直刻深
孝文時,天下亡治《尚書》者,獨聞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餘,老不可徵
乃詔太常,使人受之
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
詔以爲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
又上書言:“人主所以尊顯功名揚於萬世之後者,以知術數也
故人主知所以臨制臣下而治其衆,則羣臣畏服矣;知所以聽言受事,則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萬民,則海內必從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則臣子之行備矣:此四者,臣竊爲皇太子急之
人臣之議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爲也,臣之愚,誠以爲不然
竊觀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廟而劫殺於其臣者,皆不知術數者也
皇太子所讀書多矣,而未深知術數者,不問書說也
夫多誦而不知其說,所謂勞苦而不爲功
臣竊觀皇太子材智高奇,馭射技藝過人絕遠,然於術數未有所守者,以陛下爲心也
竊願陛下幸擇聖人之術可用今世者,以賜皇太子,因時使太子陳明於前
唯陛下裁察
”上善之,於是拜錯爲太子家令
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
是時匈奴強,數寇邊,上發兵以御之
錯上言兵事,曰:
臣聞漢興以來,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高後時再入隴西,攻城屠邑,驅略畜產;其後復入隴西,殺吏卒,大寇盜
竊聞戰勝之威,民氣百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
自高後以來,隴西三困於匈奴矣,民氣破傷,亡有勝意
今茲隴西之吏,賴社稷之神靈,奉陛下之明詔,和輯士卒,底厲其節,起破傷之民以當乘勝之匈奴,用少擊衆,殺一王,敗其衆而大有利
非隴西之民有勇怯,乃將吏之制巧拙異也
故兵法曰:“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心
”繇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在於良將,不可不擇也
臣又聞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
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一
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一
平陵相遠,川穀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
兩陳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後,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一
萑葦竹蕭,草木蒙蘢,枝葉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長戟二不當一
曲道相伏,險厄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
士不選練,卒不服習,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後解,與金鼓之指相失,此不習勤卒之過也,百不當十
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亡矢同;中不能入,與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一
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予敵也;將不知兵,以其主矛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予敵也
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聞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
夫卑身以事強,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
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
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飢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
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衆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遊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鬥,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
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
陛下又興數十萬之衆,以誅數萬之匈奴,衆寡之計,以一擊十之術也
雖然,兵,匈器;戰,危事也
以大爲小,以強爲弱,在俯卬之間耳
夫以人之死爭勝,跌而不振,則悔之亡及也
帝王之道,出於萬全
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衆數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
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
即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
兩軍相爲表裏,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衆,此萬全之術也
傳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
”臣錯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財擇
文帝嘉之,乃賜錯璽書寵答焉,曰:“皇帝問太子家令:上書言兵體三章,聞之
書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
今則不然
言者不狂,而擇者不明,國之大患,故在於此
使夫不明擇於不狂,是以萬聽而萬不當也

錯復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曰:
臣聞秦時北攻胡貉,築塞河上,南攻楊粵,置戍卒焉
其起兵而攻胡、粵者,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
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勢,戰則爲人禽,屯則卒積死
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飲酪,其人密理,鳥獸毳毛,其性能寒
楊粵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希毛,其性能暑
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
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之,名曰“謫戍”
先發吏有謫及贅婿、賈人,後以嘗有市籍者,又後以大父母、父母嘗有市籍者,後入閭,取其左
發之不順,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
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計爲之也
故戰勝守固則有拜爵之賞,攻城屠邑則得其財滷以富家室,故能使其衆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
今秦之發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死事之後不得一算之復,天下明知禍烈及已也
陳勝行戍,至於大澤,爲天下先倡,天下從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業不著於地,其勢易以擾亂邊境
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
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
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
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救之,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纔至,則胡又已去
聚而不罷,爲費甚大;罷之,則胡復入
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惠也
然令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
以便爲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答,復爲一城其內,城間百五十歲
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立城邑,毋下千家,爲中周虎落
先爲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復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慾往者
皆賜高爵,復其家
予冬夏衣,廩食,能自給而止
郡縣之民得買其爵,以自增至卿
其亡夫若妻者,縣官買與之
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
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
胡人入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予之,縣官爲贖其民
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
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
此與東方之戍卒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
以陛下之時,徙民實邊,使遠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利施後世,名稱聖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矣
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
錯復言:
陛下幸募民相徒以實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輸將之費益寡,甚大惠也
下吏誠能稱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壯士,和輯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樂而不思故鄉,則貧民相募而勸往矣
臣聞古之徙遠方以實廣虛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土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後營邑立城,制裏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爲築室,家有一堂二內,門戶之閉,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鄉而勸之新邑也
爲置醫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墳墓相從,種樹畜長,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也
臣又聞古之制邊縣以備敵也,使五家爲伍,伍有長;十長一里,裏有假士;四里一連,連有假五百;十連一邑,邑有假候:皆擇其邑之賢材有護,習地形知民心者,居則習民於射法,出則教民於應敵
故卒伍成於內,則軍正定於外
服習以成,勿令遷徙,幼則同遊,長則共事
夜戰聲相知,則足以相救;晝戰目相見,則足以相識;歡愛之心,足以相死
如此而勸以厚賞,威以重罰,則前死不還踵矣
所徙之民非壯有材力,但費衣糧,不可用也;雖有材力,不得良吏,猶亡功也
陛下絕匈奴不與和親,臣竊意其冬來南也,壹大治,則終身創矣
欲立威者,始於折膠,來而不能困,使得氣去,後未易服也
愚臣亡識,唯陛下財察
後詔有司舉賢良文學士,錯在選中
上親策詔之,曰:
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賢士,施及方外,四極之內,舟車所至,人跡所及,靡不聞命,以輔其不逮;近者獻其明,遠者通厥聰,比善戮力,以翼天子
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長楙
高皇帝親除大害,去亂從,並建豪英,以爲官師,爲諫爭,輔天子之闕,而翼戴漢宗也
賴天之靈,宗廟之福,方內以安,澤及四夷
今朕獲執天子之正,以承宗廟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燭,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聞也
故詔有司、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帥其志,以選賢良明於國家之大體,通於人事之終始,及能直言極諫者,各有人數,將以匡朕之不逮
二三大夫之行當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於朝,親諭朕志
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四者之闕,悉陳其志,毋有所隱
上以薦先帝之宗廟,下以興愚民之休利,著之於篇,朕親覽焉,觀大夫所以佐朕,至與不至
書之,周之密之,重之閉之
興自朕躬,大夫其正論,毋枉執事
烏乎,戒之!二三大夫其帥志毋怠!”
錯對曰:
平陽侯臣窋、汝陰侯臣竈、潁陰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隴西太守臣昆邪所選賢良太子家令臣錯昧死再拜言:臣竊聞古之賢主莫不求賢以爲輔翼,故黃帝得力牧而爲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爲三王祖,齊桓得管子而爲五伯長
今陛下講於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託於不明,以求賢良,讓之至也
臣竊觀上世之傳,若高皇帝之建功業,陛下之德厚而得賢佐,皆有司之所覽,刻於玉版,藏於金匱,歷之春秋,紀之後世,爲帝者祖宗,與天地相終
今臣窋等乃以臣錯充賦,甚不稱明詔求賢之意
臣錯草茅臣,亡識知,昧死上愚對,曰:
詔策曰“明於國家大體”,愚臣竊以古之五帝明之
臣聞五帝神對,其臣莫能及,故自親事,處於法官之中,明堂之上;動靜上配天,下順地,中得人
故衆生之類亡下覆也,根著之徒亡不載也;燭以光明,亡偏異也;德上及飛鳥,下至水蟲草木諸產,皆被其澤
然後陰陽調,四時節,日月光,風雨時,膏露降,五穀熟,襖孽滅,賊氣息,民不疾疫,河出圖,洛出書,神龍至,鳳鳥翔,德澤滿天下,靈光施四海
此謂配天地,治國大體之功也
詔策曰“通於人事終始”,愚臣竊以古之三王明之
臣聞三王臣主俱賢,故合謀相輔,計安天下,莫不本於人情
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而不傷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節其力而不盡也
其爲法令也,合於人情而後行之;其動衆使民也,本於人事然後爲之
取人以己,內恕及人
情之所惡,不以強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
是以天下樂其政,歸其德,望之若父母,從之若流水;百姓和親,國家安寧,名位不失,施及後世
此明於人情終始之功也
詔策曰“直言極諫”,愚臣竊以五伯之臣明之
臣聞五伯不及其臣,故屬之以國,任之以事
五伯之佐之爲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誣,奉法令不容私,盡心力不敢矜,遭患難不避死,見賢不居其上,受祿不過其量,不以亡能居尊顯之位
自行若此,可謂方正之士矣
其立法也,非以苦民傷衆而爲之機陷也,以之興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亂也
其行賞也,非虛取民財妄予人也,以勸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
故功多者賞厚,功少者賞薄
如此,斂民財以顧其功,而民不恨者,知與而安己也
其行罰也,非以忿怒妄誅而從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國者也
故罪大者罰重,罪小者罰輕
如此,民雖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罰之至,自取之也
立法若此,可謂平正之吏矣
法之逆者,請而更之,不以傷民;主行之暴者,逆而復之,不以傷國
救主之失,補主之過,揚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內亡邪辟之行,外亡騫污之名
事君若此,可謂直言極諫之士矣
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諸侯,功業甚美,名聲章明
舉天下之賢主,五伯與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極諫補其不逮之功也
今陛下人民之衆,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勢,萬萬於五伯,而賜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識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詔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愚臣竊以秦事明之
臣聞秦始並天下之時,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遲者,何也?地形便,山川利,財用足,民利戰
其所與並者六國,六國者,臣主皆不肖,謀不輯,民不用,故當此之時,秦最富強
夫國富強而鄰國亂者,帝王之資也,故秦能兼六國,立爲天子
當此之時,三王之功不能進焉
及其末塗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讒賊;宮室過度,耆欲亡極,民力罷盡,賦斂不節;矜奮自賢,羣臣恐諛,驕溢縱恣,不顧患禍;妄賞以隨喜意,妄誅以快怒心,法令煩憯,刑罰暴酷,輕絕人命,身自射殺;天下寒心,莫安其處
奸邪之吏,乘其亂法,以成其威,獄官主斷,生殺自恣
上下瓦解,各自爲制
秦始亂之時,吏之所先侵者,貧人賤民也;至其中節,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塗,所侵者宗室大臣也
是故親疏皆危,外內鹹怨,離散逋逃,人有走心
陳勝先倡,天下大潰,絕祀亡世,爲異姓福
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寧之禍也
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萬民,絕秦之跡,除其亂法;躬親本事,廢去淫末;除苛解嬈,寬大愛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謗不治,鑄錢者除;通關去塞,不孽諸侯;賓禮長老,愛恤少孤;罪人有期,後宮出嫁;尊賜孝悌,農民不租;明詔軍師,愛士大夫;求進方正,廢退奸邪;除去陰刑,害民者誅;憂勞百姓,列侯就都;親耕節用,視民不奢
所爲天下興利除害,變法易故,以安海內者,大功數十,皆上世之所難及,陛下行之,道純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詔策曰“永惟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當之
詔策曰“悉陳其志,毋有所隱”,愚臣竊以五帝之賢臣明之
臣聞五帝其臣莫能及,則自親之;三王臣主俱賢,則共憂之;五伯不及其臣,則任使之
此所以神明不遺,而賢聖不廢也,故各當其世而立功德焉
傳曰“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待,能明其世者謂之天子”,此之謂也
竊聞戰不勝者易其地,民貧窮者變其業
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資財不下五帝,臨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盜賊不衰,邊境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親,而待羣臣也
今執事之臣皆天下之選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猶五帝之佐也
陛下不自躬親,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竊恐神明之遺也
日損一日,歲亡一歲,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於天下,以傳萬世,愚臣不自度量,竊爲陛下惜之
昧死上狂惑草茅之愚,臣言惟陛下財擇
時,賈誼已死,對策者百餘人,唯錯爲高第,繇是遷中大夫
錯又言宜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凡三十篇
孝文雖不盡聽,然奇其材
當是時,太子善錯計策,爰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
景帝即位,以錯爲內史
錯數請間言事,輒聽,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傷
內史府居太上廟堧中,門東出,不便,錯乃穿門南出,鑿廟堧垣
丞相大怒,欲因此過爲奏請誅錯
錯聞之,即請間爲上言之
丞相奏事,因言錯擅鑿廟垣爲門,請下廷尉誅
上曰:“此非廟垣,乃堧中垣,不致於法
”丞相謝
罷朝,因怒謂長史曰:“吾當先斬以聞,乃先請,固誤
”丞相遂發病死
錯以此愈貴
遷爲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支郡
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雜議,莫敢難,獨竇嬰爭之,繇此與錯有隙
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讙譁
錯父聞之,從潁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爲政用事,侵削諸侯,疏人骨肉,口讓多怨,公何爲也?”錯曰:“固也
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
”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逮身

後十餘日,吳、楚七國俱反,以誅錯爲名
上與錯議出軍事,錯欲令上自將兵,而身居守
會竇嬰言爰盎,詔召入見,上方與錯調兵食
上問盎曰:“君嘗爲吳相,知吳臣田祿伯爲人乎?今吳、楚反,於公意何如?”對曰:“不足憂也,今破矣
”上曰:“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爲鹽,誘天下豪桀,白頭舉事,此其計不百全,豈發乎?何以言其無能爲也?”盎對曰:“吳銅、鹽之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而爲誼,不反矣
吳所誘,皆亡賴子弟,亡命鑄錢奸人,故相誘以亂
”錯曰:“盎策之善
”上問曰:“計安出?”盎對曰:“願屏左右
”上屏人,獨錯在
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
”乃屏錯
錯趨避東箱,甚恨
上卒問盎,對曰:“吳、楚相遺書,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諸侯,削奪之地,以故反名爲西共誅錯,復故地而罷
方今計,獨有斬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地,則兵可毋血刃而俱罷
”於是上默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謝天下
”盎曰:“愚計出此,唯上孰計之
”乃拜盎爲泰常,密裝治行
後十餘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慰歐劾奏錯曰:“吳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廟,天下所當共誅
今御史大夫錯議曰:‘兵數百萬,獨屬羣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臨兵,使錯居守
徐、僮之旁吳所未下者可以予吳
’錯不稱陛下德信,欲疏羣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亡臣子禮,大逆無道
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
臣請論如法
”制曰:“可
”錯殊不知
乃使中尉召錯,紿載行市
錯衣朝衣,斬東市
錯已死,謁者僕射鄧公爲校尉,擊吳、楚爲將
還,上書言軍事,見上
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鄧公曰:“吳爲反數十歲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爲名,其意不在錯也
且臣怒天下之士箝口不敢復言矣
”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之,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
計劃始行,卒受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爲諸侯報仇,臣竊爲陛下不取也
”於是景帝喟然長息,曰:“公言善
吾亦恨之!”乃拜鄧公爲城陽中尉
鄧公,成固人也,多奇計
建元年中,上招賢良,公卿言鄧先
鄧先時免,起家爲九卿
一年,復謝病免歸
其子章,以修黃、老言顯諸公間
贊曰:爰盎雖不好學,亦善傅會,仁心爲質,引義慷慨
遭孝文初立,資適逢世
時已變易,及吳壹說,果於用辯,身亦不遂
晁錯銳於爲國遠慮,而不見身害
其父睹之,經於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
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
故論其施行之語著於篇
張釋之字季,南陽堵陽人也
與兄仲同居,以貲爲騎郎,事文帝,十年不得調,亡所知名
釋之曰:“久宦減仲之產,不遂
”欲免歸
中郎將爰盎知其賢,惜其去,乃請徙釋之補謁者
釋之既朝畢,因前言便宜事
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行也
”於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漢所以興者
文帝稱善,拜釋之爲謁者僕射
從行,上登虎圈,問上林尉禽獸簿,十餘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
虎圈嗇夫從旁代尉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嚮應亡窮者
文帝曰:“吏不當如此邪?尉亡賴!”詔釋之拜嗇夫爲上林令
釋之前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上者
”又復問:“東陽侯張相如何如人也?”上覆曰:“長者
”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爲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效此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亡惻隱之實
以故不聞其過,陵夷至於二世,天下土崩
今陛下以嗇夫口辯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靡,爭口辯,亡其實
且下之化上,疾於景鄉冋,舉錯不可不察也
”文帝曰:“善
”乃止不拜嗇夫
就車,召釋之驂乘,徐行,行問釋之秦之敝
具以質言
至宮,上拜釋之爲公車令
頃之,太子與樑王共車入朝,不下司馬門,於是釋之追止太子、樑王毋入殿門
遂劾不下公門不敬,奏之
薄太后聞之,文帝免冠謝曰:“教兒子不謹
”薄太后使使承詔赦太子、樑王,然後得入
文帝繇是奇釋之,拜爲中大夫
頃之,至中郎將
從行至霸陵,上居外臨廁
時慎夫人從,上指視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
”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悽愴悲懷,顧謂羣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爲槨,用紵絮斫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左右皆曰:“善
”釋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亡可欲,雖亡石槨,又何戚焉?”文帝稱善
其後,拜釋之爲廷尉
頃之,上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
於是使騎捕之,屬廷尉
釋之治問
曰:“縣人來,聞蹕,匿橋下
久,以爲行過,既出,見車騎,即走耳
”釋之奏當:“此人犯蹕,當罰金
”上怒曰:“此人親驚吾馬,馬賴和柔,令它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
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
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已
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傾,天下用法皆爲之輕重,民安所錯其手足?唯陛下察之
”上良久曰:“廷尉當是也

其後人有盜高廟座前玉環,得,文帝怒,下廷尉治
案盜宗廟服御物者爲奏,當棄市
上大怒曰:“人亡道,乃盜先帝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
”釋之免冠頓首謝曰:“法如是足也
且罪等,然以逆順爲基
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文帝與太后言之,乃許廷尉當
是時,中尉條侯周亞夫與樑相山都侯王恬啓見釋之持議平,乃結爲親友
張廷尉繇此天下稱之
文帝崩,景帝立,釋之恐,稱疾
欲免去,懼大誅至;欲見,則未知何如
用王生計,卒見謝,景帝不過也
王生者,善爲黃、老言,處士
嘗召居廷中,公卿盡會立
王生老人,曰“吾襪解”,顧謂釋之:“爲我結襪!”釋之跪而結之,既已,人或讓王生:“獨奈何廷辱張廷尉如此?”王生曰:“吾老且賤,自度終亡益於張廷尉
廷尉方天下名臣,吾故聊使結襪,欲以重之
”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釋之
釋之事景帝歲餘,爲淮南相,猶尚以前過也
年老病卒
其子摯,字長公,官至大夫,免
以不能取容當世,故終身不仕
馮唐,祖父趙人也
父徙代
漢興徙安陵
唐以孝著,爲郎中署長,事文帝
帝輦過,問唐曰:“父老何自爲郎?家安在?”具以實言
文帝曰:“吾居代時,吾尚食監高祛數爲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於鉅鹿下
吾每飲食,意未嘗不在鉅鹿也
父老知之乎?”唐對曰:“齊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爲將也
”上曰:“何已?”唐曰:“臣大父在趙時,爲官帥將,善李牧
臣父故爲代相,善李齊,知其爲人也
”上既聞廉頗、李牧爲人,良說,乃拊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爲將,豈憂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
”上怒,起入禁中
良久,召唐讓曰:“公衆辱我,獨亡間處乎?”唐謝曰:“鄙人不知忌諱

當是時,匈奴新大入朝那,殺北地都尉卬
上以胡寇爲意,乃卒復問唐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頗、牧也?”唐對曰,“臣聞上古王者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闑以內寡人制之,闑以外將軍制之;軍功爵賞,皆決於外,歸而奏之
’此非空言也
臣大父言李牧之爲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復也
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知能,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匹,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強秦,南支韓、魏
當是時,趙幾伯
後會趙王遷立,其母倡也,用郭開讒,而誅李牧,令顏聚代之
是以爲秦所滅
今臣竊聞魏尚爲雲中守,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壹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
虜嘗一入,尚帥車騎擊之,所殺甚衆
夫士卒盡家人子,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
其賞不行,吏奉法必用
愚以爲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
且雲中守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
繇此言之,陛下雖得李牧,不能用也
臣誠愚,觸忌諱,死罪!”文帝說
是日,令唐持節赦魏尚,復以爲雲中守,而拜唐爲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
十年,景帝立,以唐爲楚相
武帝即位,求賢良,舉唐
唐時年九十餘,不能爲官,乃以子遂爲郎
遂字王孫,亦奇士
魏尚,槐里人也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
其行有寵於古之衛君也
至黯十世,世爲卿大夫
以父任,孝景時爲太子洗馬,以嚴見憚
武帝即位,黯爲謁者
東粵相攻,上使黯往視之
至吳而還,報曰:“粵人相攻,固其俗,不足以辱天子使者
”河內失火,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
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
臣過河內,河內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河內倉粟以振貧民
請歸節,伏矯制罰
”上賢而釋之,遷爲滎陽令
黯恥爲令,稱疾歸田裏
上聞,乃召爲中大夫
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內,遷爲東海太守
黯學黃、老言,治官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細苛
黯多病,臥閣內不出
歲餘,東海大治,稱之
上聞,召爲主爵都尉,列於九卿
治務在無爲而已,引大體,不拘文法
爲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
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弗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
然好遊俠,任氣節,行修潔
其諫,犯主之顏色
常慕傅伯、爰盎之爲人
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疾
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位
是時,太后弟武安侯田蚡爲丞相,中二千石拜謁,蚡弗爲禮
黯見蚡,未嘗拜,揖之
上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默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怒,變色而罷朝
公卿皆爲黯懼
上退,謂人曰:“甚矣,汲黯之戇心!”羣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誼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愈
最後,嚴助爲請告
上曰:“汲黯何如人也?”曰:“使黯任職居官,亡以愈人,然至其輔少主守成,雖自謂賁、育弗能奪也
”上曰:“然
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視之
丞相弘宴見,上或時不冠
至如見黯,不冠不見也
上嘗坐武帳,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帷中,使人可其奏
其見敬禮如此
張湯以更定律令爲廷尉,黯質責湯於上前,曰:“公爲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何空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爲?而公以此無種矣!”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憤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爲公卿,果然
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仄目而視矣!”
是時,漢方徵匈奴,招懷四夷
黯務少事,間常言與胡和親,毋起兵
上方鄉儒術,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
上分別文法,湯等數奏決讞以幸
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之吏專深文巧詆,陷人於罔,以自爲功
上愈益貴弘、湯,弘、湯心疾黯,雖上亦不說也,欲誅之以事
弘爲丞相,乃言上曰:“右內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弗能任,請徙黯
”爲右內史數歲,官事不廢
大將軍青既益尊,姊爲皇后,然黯與亢禮
或說黯曰:“自天子欲令羣臣下大將軍,大將軍尊貴,誠重,君不可以不拜
”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耶?”大將軍聞,愈賢黯,數請問以朝廷所疑,遇黯加於平日
淮南王謀反,憚黯,曰:“黯好直諫,守節死義;至說公孫弘等,如發矇耳

上既數徵匈奴有功,黯言益不用
始黯列九卿矣,而公孫弘、張湯爲小吏
及弘、湯稍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
已而弘至丞相,封侯,湯御史大夫,黯時丞史皆與同列,或尊用過之
黯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言曰:“陛下用羣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
”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汲黯之言,日益甚矣

居無何,匈奴渾邪王帥衆來降,漢發車二萬乘
縣官亡錢,從民貰馬
民或匿馬,馬不具
上怒,欲斬長安令
黯曰:“長安令亡罪,獨斬臣黯,民乃肯出馬
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徐以縣次傳之,何至令天下騷動,罷中國,甘心夷狄之人乎!”上默然
後渾邪王至,賈人與市者,坐當死五百餘人
黯入,請間,見高門,曰:“夫匈奴攻當路塞,絕和親,中國舉兵誅之,死傷不可勝計,而費以鉅萬百數
臣愚以爲陛下得胡人,皆以爲奴婢,賜從軍死者家;滷獲,因與之,以謝天下,塞百姓之心
今縱不能,渾邪帥數萬之衆來,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若奉驕子
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而文吏繩以爲闌出財物如邊關乎?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贏以謝天下,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餘人,臣竊爲陛下弗取也
”上弗許,曰:“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又復妄發矣
”後數月,黯坐小法,會赦,免官
於是黯隱於田園者數年
會更立五銖錢,民多盜鑄錢者,楚地尤甚
上以爲淮陽,楚地之郊也,召黯拜爲淮陽太守
黯伏謝不受印綬,詔數強予,然後奉詔
召上殿,黯泣曰:“臣自以爲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之
臣常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
臣願爲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願也
”上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
顧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重,臥而治之
”黯既辭,過大行李息,曰:“黯棄逐居郡,不得與朝廷議矣
然御史大夫湯智足以距諫,詐足以飾非,非肯正爲天下言,專阿主意
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
好興事,舞文法,內懷詐以御主心,外挾賊吏以爲重
公列九卿不早言之何?公與之俱受其戮矣!”息畏湯,終不敢言
黯居郡如其故治,淮陽政清
後張湯敗,上聞黯與息言,抵息罪
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
居淮陽十歲而卒
卒後,上以黯故,官其弟仁至九卿,子偃至諸侯相
黯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爲太子洗馬
安文深巧善宦,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
昆弟以安故,同時至二千石十人
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信任宏,官亦再至九卿
然衛人仕者皆嚴憚汲黯,出其下
鄭當時字莊,陳人也
其先鄭君嘗事項籍,籍死而屬漢
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鄭君獨不奉詔
詔盡拜名籍者爲大夫,而逐鄭君
鄭君死孝文時
當時以任俠自喜,脫張羽於厄,聲聞樑、楚間
孝景時,爲太子舍人
每五日洗沐,常置驛馬長安諸郊,請謝賓客,夜以繼日,至明旦,常恐不遍
當時好黃、老言,其慕長者,如恐不稱
自見年少官薄,然其知友皆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
武帝即位,當時稍遷爲魯中尉,濟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爲右內史
以武安魏其時議,貶秩爲詹事,遷爲大司農
當時爲大吏,戒門下:“客至,亡貴賤亡留門者
”執賓主之禮,以其貴下人
性廉,又不治產,卬奉賜給諸公
然其饋遺人,不過具器食
每朝,候上間說,未嘗不言天下長者
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誠有味其言也
常引以爲賢於己
未嘗名吏,與官屬言,若恐傷之
聞人之善言,進之上,唯恐後
山東諸公爲此翕然稱鄭莊
使視決河,自請治行五日
上曰:“吾聞鄭莊行,千里不齎糧,治行者何也?”然當時以朝,常趨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
漢徵匈奴,招四夷,天下費多,財用益屈
當時爲大司農,任人賓客僦,入多逋負
司馬安爲淮陽太守,發其事,當時在此陷罪,贖爲庶人
頃之,守長史
遷汝南太守,數歲,以官卒
昆弟以當時故,至二千石者六七人
當時始與汲黯列爲九卿,內行修
兩人中廢,賓客益落
當時死,家亡餘財
先是,下刲翟公爲廷尉,賓客亦填門,及廢,門外可設爵羅
後復爲廷尉,客欲往,翟公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贊曰:張釋之之守法,馮唐之論將,汲黯之正直,鄭當時之推士,不如是,亦何以成名哉!揚子以爲孝文帝詘帝尊以信亞夫之軍,曷爲不能用頗、牧?彼將有激云爾
賈山,潁川人也
祖父祛,故魏王時博士弟子也
山受學祛,所言涉獵書記,不能爲醇儒
嘗給事潁陰侯爲騎
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爲諭,名曰《至言》
其辭曰:
臣聞爲人臣者,盡忠竭愚,以直諫主,不避死亡之誅者,臣山是也
臣不敢以久遠諭,願借秦以爲諭,唯陛下少加意焉
夫布衣韋帶之士,修身於內,成名於外,而使後世不絕息
至秦則不然
貴爲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百姓任罷,赭衣半道,羣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
一夫大呼,天下響應者,陳勝是也
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宮三百,鐘鼓帷帳,不移而具
又爲阿房之殿,殿高數十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從車羅騎,四馬鶩馳,旌旗不橈
爲宮室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聚廬而託處焉
爲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
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
爲馳道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
死葬乎驪山,吏徒數十萬人,曠日十年
下徹三泉合採金石,冶銅錮其內,塗其外,被以珠玉,飾以翡翠,中成觀遊,上成山林,爲葬薶之侈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蓬顆蔽冢而託葬焉
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併吞海內,而不篤禮義,故天殃已加矣
臣昧死以聞,願陛下少留意而詳擇其中
臣聞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則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則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聞,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
地之磽者,雖有善種,不能生焉;江皋河瀕,雖有惡種,無不猥大
昔者夏、商之季世,雖關龍逢、箕子、比干之賢,身死亡而道不用
文王之時,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芻蕘採薪之人皆得盡其力,此周之所以興也
故地之美者善養禾,君之仁者善養士
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
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勢重,非特萬鈞也
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乃況於縱慾恣行暴虐,惡聞其過乎!震之以威,壓之以重,則雖有堯、舜之智,孟賁之勇,豈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則人主不得聞其過失矣;弗聞,則社稷危矣
古者聖王之制,史在前書過失,工誦箴諫,瞽誦詩諫,公卿比諫,士傳言諫,庶人謗於道,商旅議於市,然後君得聞其過失也
聞其過失而改之,見義而從之,所以永有天下也
天子之尊,四海之內,其義莫不爲臣
然而養三老於大學,親執醬而饋,執爵而酳,祝饐在前,祝鯁在後,公卿奉杖,大夫進履,舉賢以自輔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諫
故以天子之尊,尊養三老,視孝也;立輔弼之臣者,恐驕也;置直諫之士者,恐不得聞其過也;學問至於芻蕘者,求獸無饜也;商人庶人誹謗已而改之,從善無不聽也
昔者,秦政力並萬國,富有天下,破六國以爲郡縣,築長城以爲關塞
秦地之固,大小之勢,輕重之權,其與一家之富,一夫之強,胡可勝計也!然而兵破於陳涉,地奪於劉氏者,何也?秦王貪狼暴虐,殘賊天下,窮困萬民,以適其欲也
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什一而籍,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以自養者馳騁弋獵之娛,天下弗能供也
勞罷者不得休息,飢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無所告訴,人與之爲怨,家與之爲仇,故天下壞也
秦皇帝身在之時,天下已壞矣,而弗自知也
秦皇帝東巡狩,至會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爲過堯、舜統;縣石鑄鐘虡,篩土築阿房之宮,自以爲萬世有天下也
古者聖王作諡,三四十世耳,雖堯、舜、禹、湯、文、武累世廣德以爲子孫基業,無過二三十世者也
秦皇帝曰死而以諡法,是父子名號有時相襲也,以一至萬,則世世不相復也,故死而號曰始皇帝,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萬也
秦皇帝計其功德,度其後嗣,世世無窮,然身死纔數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
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
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偷合苟容,比其德則賢於堯、舜,課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
詩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聽言則對,譖言則退
”此之謂也
又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天下未嘗亡士也,然而文王獨言以寧者何也?文王好仁則仁興,得士而敬之則士用,用之有禮義
故不致其愛敬,則不能盡其心;不能盡其心,則不能盡其力;不能盡其力,則不能成其功
故古之賢君於其臣也,尊其爵祿而親之;疾則臨視之亡數,死則往吊哭之,臨其小斂大斂,已棺塗而後爲之服錫衰麻絰,而三臨其喪;未斂不飲酒食肉,未葬不舉樂,當宗廟之祭而死,爲之廢樂
故古之君人者於其臣也,可謂盡禮矣;服法服,端容貌,正顏色
然後見之
故臣下莫敢不竭力盡死以報其上,功德立於後世,而令聞不忘也
今陛下念思祖考,術追厥功,圖所以昭光洪業休德,使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天下皆焉,曰將興堯、舜之道,三王之功矣
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選其賢者使爲常侍諸吏,與之馳驅射獵,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馳,百官之墮於事也,諸侯聞之,又必怠於政矣
陛下即位,親自勉以厚天下,損食膳,不聽樂,減外徭衛卒,止歲貢;省廄馬以賦縣傳,去諸苑以賦農夫,出帛十萬餘匹以振貧民;禮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賜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發御府金賜大臣宗族,亡不被澤者;赦罪人,憐其亡發,賜之巾,憐其衣赭書其背,父子兄弟相見也,而賜之衣
平獄緩刑,天下莫不說喜
是以元年膏雨降,五穀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
刑輕於它時而犯法者寡,衣食多於前年而盜賊少,此天下之所以順陛下也
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贏瘙疾,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
今功業方就,名聞方昭,四方鄉風,今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臣竊悼之
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臣不勝大願,願少衰射獵,以夏歲二月,定明堂,造太學,修先王之道
風行俗成,萬世之基定,然後唯陛下所幸耳
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見其齊嚴之色、肅敬之容
大臣不得與宴遊,方正修潔之士不得從射獵,使皆務其方以高其節,則羣臣莫敢不正身修行,盡心以稱大禮
如此,則陛下之道尊敬,功業施於四海,垂於萬世子孫矣
誠不如此,則行日壞而榮日滅矣
夫士修之於家,而壞之於天子之廷,臣竊愍之
陛下與衆臣宴遊,與大臣方正朝廷論議
夫遊不失樂,朝不失禮,議不失計,軌事之大者也
其後,文帝除鑄錢令,山覆上書諫,以爲變先帝法,非是
又訟淮南王無大罪,宜急令反國
又言柴唐子爲不善,足以戒
章下詰責,對以爲:“錢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貴
富貴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爲之,是與人主共操柄,不可長也
”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終不加罰,所以廣諫爭之路也
其後復禁鑄錢雲
鄒陽,齊人也
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
吳王濞招致四方遊士,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
久之,吳王以太子事怨望,稱疾不朝,陰有邪謀,陽奏書諫
爲其事尚隱,惡指斥言,故先引秦爲諭,因道胡、越、齊、趙、淮南之難,然後乃致其意
其辭曰:
臣聞秦倚曲臺之官,懸衡天下,畫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節末路,張耳、陳勝連從兵之據,以叩函谷,咸陽遂危
何則?列郡不相親,萬室不相救也
今胡數涉北河之外,上覆飛鳥,下不見伏菟,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隨,輦車相屬,轉粟流輸,千里不絕
何則?強趙責於河間,六齊望於惠後,城陽顧於盧博,三淮南之心思墳墓
大王不憂,臣恐救兵之不專,胡馬遂進窺於邯鄲,越水長沙,還舟青陽
雖使樑並淮陽之兵,下淮東,越廣陵,以遏越人之糧,漢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輔大國,胡亦益進,越亦益深
此臣之所以大王患也
臣聞交龍襄首奮翼,則浮雲出流,霧雨鹹集
聖王底節修德,則遊談之士歸義思名
今臣盡智畢議,易精極慮,則無國不可奸;飾固陋之心,則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乎?然臣所以歷數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惡臣國而樂吳民也,竊高下風之行,尤說大王之義
故願大王之無忽,察聽其志
臣聞鷙鳥累百,不如一鶚
夫全趙之時,武力鼎士衤玄服叢臺之下者一旦成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患
淮南連山東之俠,死士盈朝,不能還厲王之西也
然而計議不得,雖諸、賁不能安其位,亦明矣
故願大王審畫而已
始孝文皇帝據關入立,寒心銷志,不明求衣
自立天子之後,使東牟朱虛東褒義父之後,深割嬰兒王之
壤子王樑、代,益以淮陽
卒僕濟北,囚弟於雍者,豈非象新垣平等哉!今天子新據先帝之遺業,左規山東,右制關中,變權易勢,大臣難知
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復起於漢,新垣過計於朝,則我吳遺嗣,不可期於世矣
高皇帝燒棧道,水章邯,兵不留行,收弊民之倦,東馳函谷,西楚大破
水攻則章邯以亡其城,陸擊則荊王以失其地,此皆國家之不幾者也
願大王孰察之
吳王不內其言
是時,景帝少弟樑孝王貴盛,亦待士
於是鄒陽、枚乘、嚴忌知吳不可說,皆去之樑,從孝王遊
陽爲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
勝等疾陽,惡之孝王
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
陽客遊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爲然,徒虛語耳
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爲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昂,昭王疑之
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爲世所疑
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
願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
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
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爲箕子、接輿所笑
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何則?知與不知也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
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爲燕尾生;自圭戰亡六城,爲魏取中山
何則?誠有以相知也
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
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官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
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範睢拉脅折齒於魏,卒爲應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
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
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昆弟不能離,豈惑於衆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
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
何則?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也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
此二國豈繫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
故意合則胡、越爲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爲仇敵,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爲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
何則?欲善亡厭也
夫晉文親其仇,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
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逆誅其身
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爲人灌園
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爲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衆莫不按劍相眄者
何則?無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爲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爲之容也
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遊,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龔按劍相眄之跡矣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爲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從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
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
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沉謅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
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爲上客
初,勝、詭欲使王求爲漢嗣,王又嘗上書,願賜容車之地徑至長樂宮,自使樑國士衆築作甬道朝太后
爰盎等皆建以爲不可
天子不許
樑王怒,令人刺殺盎
上疑樑殺之,使者冠蓋相望責樑王
樑王始與勝、詭有謀,陽爭以爲不可,故見讒
枚先生、嚴夫子皆不敢諫
及樑事敗,勝、詭死,孝王恐誅,乃思陽言,深辭謝之,齎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於上者,陽素知齊人王先生,年八十餘,多奇計,即往見,語以其事
王先生曰:“難哉!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誅,誠難解也
以太后之尊,骨肉之親,猶不能止,況臣下乎?昔秦始皇有伏怒於太后,羣臣諫而死者以十數
得茅焦爲廓大義,始皇非能說其言也,乃自強從之耳
茅焦亦廑脫死如毛氂耳,故事所以難者也
今子欲安之乎?”陽曰:“鄒、魯守經學,齊、楚多辯知,韓、魏時有奇節,吾將歷問之
”王先生曰:“子行矣
還,過我而西

鄒陽行月餘,莫能爲謀,還,過王先生,曰:“臣將西矣,爲如何?”王先生曰:“吾先日欲獻愚計,以爲衆不可蓋,竊自薄陋不敢道也
若子行,必往見王長君,士無過此者矣
”鄒陽發寤於心,曰:“敬諾
”辭去,不過樑,徑至長安,因客見王長君
長君者,王美人兄也,後封爲蓋侯
鄒陽留數日,乘間而請曰:“臣非爲長君無使令於前,故來侍也;愚戇竊不自料,願有謁也
”長君跪曰:“幸甚
”陽曰:“竊聞長君弟得幸後宮,天下無有,而長君行跡多不循道理者
今爰盎事即窮竟,樑王恐誅
如此,則太后怫鬱泣血,無所發怒,切齒側目於貴臣矣
臣恐長君危於累卵,竊爲足下憂之
”長君懼然曰:“將爲之奈何?”陽曰:“長君誠能精爲上言之,得毋竟樑事,長君必固自結於太后
太后厚德長君,入於骨髓,而長君之弟幸於兩宮,金城之固也
又有存亡繼絕之功,德布天下,名施無窮,願長君深自計之
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殺舜爲事,及舜立爲天子,封之於有卑
夫仁人之於兄弟,無臧怒,無宿怨,厚親愛而已,是以後世稱之
魯公子慶父使僕人殺子般,獄有所歸,季友不探其情而誅焉;慶父親殺閔公,季子緩追免賊,《春秋》以爲親親之道也
魯哀姜薨於夷,孔子曰‘齊桓公法而不譎’,以爲過也
以是說天子,僥倖樑事不奏
”長君曰:“諾
”乘間入而言之
及韓安國亦見長公主,事果得不治
初,吳王濞與七國謀反,及發,齊、濟北兩國城守不行
漢既破吳,齊王自殺,不得立嗣
濟北王亦欲自殺,幸全其妻子
齊人公孫玃謂濟北王曰:“臣請試爲大王明說樑王,通意天子,說而不用
死未晚也
”公孫玃遂見樑王,曰:“夫濟北之地,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脅燕、趙,此四分五裂之國,權不足以自守,勁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怪雲以待難也,雖墜言於吳,非其正計也
昔者鄭祭仲許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義也,《春秋》記之,爲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也
鄉使濟北見情實,示不從之端,則吳必先歷齊畢濟北,招燕、趙而總之
如此,則山東之從結而無隙矣
今吳、楚之王練諸侯之兵,驅白徒之衆,西與天子爭衡,濟北獨底節堅守不下
使吳失與而無助,跬步獨進,瓦解土崩,破敗而不救者,未必非濟北之力也
夫以區區之濟北而與諸侯爭強,是以羔犢之弱而扞虎狼之敵也
守職不橈,可謂誠一矣
功義如此,尚見疑於上,脅肩低首,累足撫衿,使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
臣恐藩臣守職者疑之
臣竊料之,能歷西山,徑長樂,抵未央,攘袂而正議者,獨大王耳
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淪於骨髓,恩加於無窮,願大王留意詳惟之
”孝王大說,使人馳以聞
濟北王得不坐,徙封於淄川
枚乘字叔,淮陽人也,爲吳王濞郎中
吳王之初怨望謀爲逆也,乘奏書諫曰:
臣聞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
舜無立錐之地,以有天下;禹無十戶之聚,以王諸侯
湯、武之士不過百里,上不絕三光之明,下不傷百姓之心者,有王術也
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則事無遺策,功流萬世
臣乘願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惻怛之心於臣乘言
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縣無極之高,下垂不測之淵,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
馬方駭鼓而驚之,系方絕又重鎮之;系絕於天下不可復結,隊入深淵難以復出
其出不出,間不容髮
能聽忠臣之言,百舉必脫
必若所欲爲,危於累卵,難於上天;變所欲爲,易於反掌,安於泰山
今欲極天命之壽,敝無窮之樂,究萬乘之勢,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景而惡其跡者,卻背而走,跡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陰而止,景滅跡絕
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爲
欲湯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揚之,無益也,不如絕薪止火而已
不絕之於彼,而救之於此,譬猶抱薪而救火也
養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楊葉百步,百發百中
楊葉之大,加百中焉,可謂善射矣
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內耳,比於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
福生有基,禍生有胎;納其基,絕其胎,禍何自來?泰山之霤穿石,單極之糹亢斷幹
水非石之鑽,索非木之鋸,漸靡使之然也
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
石稱丈量,徑而寡失
夫十圍之木,始生如櫱,足可搔而絕,手可擢而拔,據其未生,先其未形也
磨礱底厲,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見其益,有時而大;積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時而用;棄義背理,不知其惡,有時而亡
臣願大王孰計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吳王不納
乘等去而之樑,從孝王遊
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晃錯爲漢定製度,損削諸侯,吳王遂與六國謀反,舉兵西鄉,以誅錯爲名
漢聞之,斬錯以謝諸侯
枚乘復說吳王曰:
昔者,秦西舉胡戎之難,北備榆中之關,南距羌筰之塞,東當六國之從
六國乘信陵之籍,明蘇秦之約,厲荊軻之威,併力一心以備秦
然秦卒禽六國,滅其社稷,而並天下,是何也?則地利不同,而民輕重不等也
今漢據全秦之地,兼六國之衆,修戎狄之義,而南朝羌筰,此其與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
今夫讒諛之臣爲大王計者,不論骨肉之義,民之輕重,國之大小,以爲吳禍,此臣所以爲大王患也
夫舉吳兵以訾於漢,璧猶蠅蚋之附羣牛,腐肉之齒利劍,鋒接必無事矣
天子聞吳率失職諸侯,願責先帝之遺約,今漢親誅其三公,以謝前過,是大王之威加於天下,而功越於湯、武也
夫吳有諸侯之位,而實富於天子;有隱匿之名,而居過於中國
夫漢並二十四郡,十七諸侯,方輸錯出,運行數千裏不絕於道,其珍怪不如東山之府
轉粟西鄉,陸行不絕,水行滿河,不如海陵之倉
修治上林,雜以離宮,積聚玩好,圈守禽獸,不如長洲之苑
遊曲臺,臨上路,不如朝夕之池
深壁高壘,副以關城,不如江淮之險
此臣之所爲大王樂也
今大王還兵疾歸,尚得十半
不然,漢知吳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黃頭循江而下,龔大王之都;魯東海絕吳之餉道;樑王飭車騎,習戰射,積粟固守,以備滎陽,待吳之飢
大王雖欲反都,亦不得已
夫三淮南之計不負其約,齊王殺身以滅其跡,四國不得出兵其郡,趙囚邯鄲,此不可掩,亦已明矣
大王已去千里之國,而制於十里之內矣
張、韓將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軍不得太息,臣竊哀之
願大王孰察焉
吳王不用乘策,卒見禽滅
漢既平七國,乘由是知名
景帝召拜乘爲弘農都尉
乘久爲大國上賓,與英俊並遊,得其所好,不樂郡吏,以病去官
復遊樑,樑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
孝王薨,乘歸淮陰
武帝自爲太子聞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車蒲輪徵乘,道死
詔問乘子,無能爲文者,後乃得其薛子皋
皋字少孺,乘在樑時,取皋母爲小妻
乘之東歸也,皋母不肯隨乘,乘怒,分皋數千錢,留與母居
年十七,上書樑共王,得召爲郎
三年,爲王使,與冗從爭,見讒惡遇罪,家室沒入
皋亡至長安
會赦,上書北闕,自陳枚乘之子
上得大喜,召入見待詔,皋因賦殿中
詔使賦平樂館,善之
拜爲郎,使匈奴
皋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爲賦頌好嫚戲,以故得媟默貴幸,比東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嚴助等得尊官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羣臣喜,故皋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祝》,受詔所爲,皆不從故事,重皇子也
初,衛皇后立,皋奏賦以戒終
皋爲賦善於朔也
從行至甘泉、雍、河東,東巡狩,封泰山,塞決河宣房,遊觀三輔離宮館,臨山澤,弋獵射馭狗馬蹴鞠刻鏤,上有所感,輒使賦之
爲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
司馬相如善爲文而遲,故所作少而善於皋
皋賦辭中自言爲賦不如相如,又言爲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
故其賦有詆娸東方朔,又自詆娸
其文骫骳,曲隨其事,皆得其意,頗詼笑,不甚閒靡
凡可讀者百二十篇,其尤女曼戲不可讀者尚數十篇
路溫舒字長君,鉅鹿東里人也
父爲裏監門
使溫舒牧羊,溫舒取澤中蒲,截以爲牒,編用寫書
稍習善,求爲獄小吏,因學律令,轉爲獄史,縣中疑事皆問焉
太守行縣,見而異之,署決曹史
又受《春秋》,通大義
舉孝廉,爲山邑丞,坐法免,復爲郡吏
元鳳中,廷尉光以治詔獄,請溫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
會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
其辭曰: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
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爲太宗
繇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
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
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樑,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
夫繼變化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
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
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
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聖也
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後宗廟以安,天下咸寧
巨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
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
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
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鬱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薰心,實禍蔽塞
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飢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
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
《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
”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爲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
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
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
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
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之
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爲死有餘辜
何則?成練者衆,文致之罪明也
是以獄吏專爲深刻,殘賊而亡極,偷爲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
故俗語曰:“畫地爲獄,議不入;刻木爲吏,期不對
”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
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
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
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
”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遷廣陽私府長
內史舉溫舒文學高第,遷右扶風丞
時,詔書令公卿選可使匈奴者
溫舒上書,願給廝養,暴骨方對,以盡臣節
事下度遼將軍範明友、太僕杜延年問狀,罷歸故官
久之,遷臨淮太守,治有異跡,卒於官
溫舒從祖父受歷數天文,以爲漢厄三七之間,上封事以豫戒
成帝時,谷永亦言如此
及王莽篡位,欲章代漢之符,著其語焉
溫舒子及孫皆至牧守大官
贊曰:春秋魯臧孫達以禮諫君,君子以爲有後
賈山自下劘上,鄒陽、枚乘遊於危國,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
路溫舒辭順而意篤,遂爲世家,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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