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
〔明〕 1597 - 1679 年
张岱,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大父至老,手不释卷,斋头亦喜书画、瓶几布设
不数日,翻阅搜讨,尘堆砚表,卷帙正倒参差
常从尘砚中磨墨一方,头眼入于纸笔,潦草作书牛家蝇头细字
日晡向晦,则携卷出帘外,就天光爇烛,檠高光不到纸,辄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
常恨《韵府群玉》、《五车韵瑞》寒俭可笑,意欲广之
乃博采群书,用淮南“大小山”义,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语曰《小山》,事语已详本韵而偶寄他韵下曰《他山》,脍炙人口者曰《残山》,总名之曰《韵山》
小字襞积,烟煤残楮,厚如砖块者三百馀本
一韵积至十馀本,《韵府》、《五车》不啻千倍之矣
正欲成帙,胡仪部青莲携其尊人所出中秘书,名《永乐大典》者,与《韵山》正相类,大帙三十馀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
大父见而太息曰:“书囊无尽,精卫衔石填海,所得几何!”遂辍笔而止
以三十年之精神,使为别书,其博洽应不在王弇州、杨升庵下
今此书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纵成亦力不能刻
笔冢如山,只堪覆瓿,余深惜之
丙戌兵乱,余载往九里山,藏之藏经阁,以待后人
戊寅,同秦一生诣天童访金粟和尚
到山门,见万工池绿净,可鉴须眉,旁有大锅覆地,问僧,僧曰:“天童山有龙藏,龙常下饮池水,故此水刍秽不入
正德间,二龙斗,寺僧五六百人撞钟鼓撼之,龙怒,扫寺成白地,锅其遗也
”入大殿,宏丽庄严
折入方丈,通名刺
老和尚见人便打,曰“棒喝”
余坐方丈,老和尚迟迟出,二侍者执杖、执如意先导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
”又曰:“怎么行礼?”盖官长见者皆下拜,无抗礼,余屹立不动,老和尚下行宾主礼
侍者又曰:“老和尚怎么坐?”余又屹立不动,老和尚肃余坐
坐定,余曰:“二生门外汉,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
勿劳棒喝,勿落机锋,只求如家常白话,老实商量,求个下落
”老和尚首肯余言,导余随喜
早晚斋方丈,敬礼特甚
余遍观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春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锯者、劈者、菜者、饭者,狰狞急遽,大似吴道子一幅《地狱变相》
老和尚规矩严肃,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
然烟雨楼故自佳
楼襟对莺泽湖,涳涳蒙蒙,时带雨意,长芦高柳,能与湖为浅深
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
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
态度幽闲,茗炉相对,意之所安,经旬不返
舟中有所需,则逸出宣公桥、角里街,果蓏蔬鲜,法膳琼苏,咄嗟立办,旋即归航
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
间有倩女离魂,文君新寡,亦效颦为之
淫靡之事,出以风韵,习俗之恶,愈出愈奇
朱氏家藏,如“龙尾觥”、“合卺杯”,雕镂锲刻,真属鬼工,世不再见
馀如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倭漆、厂盒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所畜之多,与分宜埒富,时人讥之
余谓博洽好古,犹是文人韵事,风雅之列,不黜曹瞒,鉴赏之家,尚存秋壑
诗文书画未尝不抬举古人,恒恐子孙效尤,以袖攫石、攫金银以赚田宅,豪夺巧取,未免有累盛德
闻昔年朱氏子孙,有欲卖尽“坐朝问道”四号田者,余外祖兰风先生谑之曰:“你只管坐朝问道,怎不管垂拱平章?”一时传为佳话
葆生叔少从渭阳游,遂精赏鉴
得白定炉、哥窑瓶、官窑酒匜,项墨林以五百金售之,辞曰:“留以殉葬
”癸卯,道淮上,有铁梨木天然几,长丈六、阔三尺,滑泽坚润,非常理
淮抚李三才百五十金不能得,仲叔以二百金得之,解维遽去
淮抚大恚怒,差兵蹑之,不及而返
庚戌,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涤之,石罅中光射如鹦哥祖母,知是水碧,仲叔大喜
募玉工仿朱氏“龙尾觥”一,“合卺杯”一,享价三千,其馀片屑寸皮,皆成异宝
仲叔赢资巨万,收藏日富
戊辰后,倅姑熟,倅姑苏,寻令盟津
河南为铜薮,所得铜器盈数车,“美人觚”一种,大小十五六枚,青绿彻骨,如翡翠,如鬼眼青,有不可正视之者,归之燕客,一日失之
或是龙藏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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