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宋〕 1007 - 1072 年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吉安永丰)人,自称庐陵人。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卓越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与(唐朝)韩愈、柳宗元、(宋朝)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后人又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
修顿首白秀才足下
前者舟行往来,屡辱见过
又辱以所业一编,先之启事,及门而贽
田秀才西来,辱书;其后予家奴自府还县,比又辱书
仆有罪之人,人所共弃,而足下见礼如此,何以当之?当之未暇答,宜遂绝,而再辱书;再而未答,宜绝,而又辱之
何其勤之甚也!如修者,天下穷贱之人尔,安能使足下之切切如是邪?盖足下力学好问,急于自为谋而然也
然蒙索仆所为文字者,此似有所过听也
仆少从进士举于有司,学为诗赋,以备程试,凡三举而得第
与士君子相识者多,故往往能道仆名字,而又以游从相爱之私,或过称其文字
故使足下闻仆虚名,而欲见其所为者,由此也
仆少孤贫,贪禄仕以养亲,不暇就师穷经,以学圣人之遗业
而涉猎书史,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皆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惟恐不悦于时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
然有司过采,屡以先多士
及得第已来,自以前所为不足以称有司之举而当长者之知,始大改其为,庶几有立
然言出而罪至,学成而身辱,为彼则获誉,为此则受祸,此明效也
夫时文虽曰浮巧,然其为功,亦不易也
仆天姿不好而强为之,故比时人之为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禄仕而窃名誉者,顺时故也
先辈少年志盛,方欲取荣誉于世,则莫若顺时
天圣中,天子下诏书,敕学者去浮华,其后风俗大变
今时之士大夫所为,彬彬有两汉之风矣
先辈往学之,非徒足以顺时取誉而已,如其至之,是至齐肩于两汉之士也
若仆者,其前所为既不足学,其后所为愼不可学,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为者,为此也
在《易》之《困》曰:「有言不信
」谓夫人方困时,其言不为人所信也
今可谓困矣,安足为足下所取信哉?辱书既多且切,不敢不答
幸察
太师王公讳彦章,字子明,郓州寿张人也
事梁为宣义军节度使,以身死国,葬于郑州之管城
晋天福二年,始赠太师
公在梁以智勇闻,梁、晋之争数百战,其为勇将多矣,而晋人独畏彦章
自乾化后,常与晋战,屡困庄宗于河上
及梁末年,小人赵岩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将多以谗不见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尽失河北,事势已去,诸将多怀顾望
独公奋然自必,不少屈懈,志虽不就,卒死以忠
公既死,而梁亦亡矣
悲夫!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
士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
公本武人,不知书,其语质,平生尝谓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盖其义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
予于《五代书》,窃有善善恶恶之志,至于公传,未尝不感愤叹息,惜乎旧史残略,不能备公之事
康定元年,予以节度郑官来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孙睿所录家传,颇多于旧史,其记德胜之战尤详
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经于帝前
公因用笏画山川,为御史弹而见废
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节
此皆旧史无之
又云,公在滑,以谗自归于京师;而《史》云召之
是时梁兵尽属段凝,京师羸兵不满数千,公得保銮五百人之郓州,以力寡败于中者;而《史》云将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
公之攻德胜也,初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敌,梁之将相,闻者皆窃笑
及破南城,果三日
是时庄宗在魏,闻公复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驰马来救,已不及矣
庄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今国家罢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败军杀将,连四五年,而攻守之计至今未决
予尝独持用奇取胜之议,而叹连将屡失其机
时人闻予说者,或笑以为狂,或忽若不闻,虽予亦惑,不能自信
及读公家传,至于德胜之捷,乃知古之名将必出于奇,然后能胜
然非审于为计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伟男子之所为,非拘牵常算之士可到也
每读其传,未尝不想见其人
后二年,予复来通判州事
岁之正月,过俗所谓铁枪寺者,又得公画像而拜焉
岁久磨灭,隐隐可见,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惧失其真也
公尤善用枪,当时号王铁枪,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犹以名其寺,童儿牧竖皆知王铁枪之为良将也
一枪之勇,同时岂无?而公独不朽者,岂其忠义之节使然欤?画已百馀年矣,完之复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系乎画之存不存也
而予尤区区如此者,盖其希慕之至焉耳
读其书,尚想乎其人,况得拜其像识其面目,不忍见其坏也
画既完,因书予所得者于后,而归其人使藏之
孤舟转山曲,豁尔见平川
树杪帆初落,峰头月正圆
荒烟几家聚,瘦野一刀田
行客愁明发,惊滩鸟道前
褚遂良,字登善,通直散骑常侍亮子
隋大业末,为薛举通事舍人
仁杲平,授秦王府铠曹参军
贞观中,累迁起居郎
博涉文史,工隶楷
太宗尝叹曰“虞世南死,无与论书者”魏征白见遂良,帝令侍书
帝方博购王羲之故帖,天下争献,然莫能质真伪
遂良独论所出,无舛冒者
十五年,帝将有事太山,至洛阳,星孛太微,犯郎位
遂良谏曰“陛下拨乱反正,功超古初,方告成岱宗,而彗辄见,此天意有所未合
昔汉武帝行岱礼,优柔者数年,臣愚愿加详虑”帝寤,诏罢封禅
迁谏议大夫,兼知起居事
帝曰“卿记起居,大抵人君得观之否”对曰“今之起居,古左右史也,善恶必记,戒人主不为非法,未闻天子自观史也”帝曰“朕有不善,卿必记邪”对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载笔,君举必书”刘洎曰“使遂良不记,天下之人亦记之矣”帝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成败,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政道
三,斥远群小,有受谗言
朕能守而勿失,亦欲史氏不能书吾恶也”
是时,魏王泰礼秩如嫡,群臣未敢谏
帝从容访左右曰“方今何事尤急”岑文本泛言礼义为急,帝以不切,未领可
遂良曰“今四方仰德,谁弗率者
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帝曰“有是哉
朕年五十,日以衰怠,虽长子守器,而弟、支子尚五十人,心常念焉
自古宗姓无良,则倾败相仍,公等为我柬贤者保傅之
夫事人久,情媚熟,则非意自生,其令王府官不得过四考,著为令”帝尝怪“舜造漆器,禹雕其俎,谏者十馀不止,小物何必尔邪”遂良曰“雕琢害力农,纂绣伤女工,奢靡之始,危亡之渐也
漆器不止,必金为之,金又不止,必玉为之,故谏者救其源,不使得开
及夫横流,则无复事矣”帝咨美之
于时皇子虽幼,皆外任都督、刺史,遂良谏曰“昔二汉以郡国参治,杂用周制
今州县率仿秦法,而皇子孺年并任刺史,陛下诚以至亲扞四方
虽然,刺史,民之师帅也,得人则下安措,失人则家劳
故汉宣帝曰:与我共治,惟良二千石乎
臣谓皇子未冠者,可且留京师,教以经学,畏仰天威,不敢犯禁,养成德器,审堪临州,然后敦遣
昔东汉明、章诸帝,友爱子弟,虽各有国,幼者率留京师,训饬以礼
讫其世,诸王数十百,惟二人以恶败,自余餐和染教,皆为善良
此前事已验,惟陛下省察”帝嘉纳
太子承乾废,魏王泰间侍,帝许立为嗣,因谓大臣曰“泰昨自投我怀中云: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更生之日也
臣惟有一子,百年后,当杀之,传国晋王
朕甚怜之”遂良曰“陛下失言
安有为天下主而杀其爱子,授国晋王乎
陛下昔以承乾为嗣,复宠爱泰,嫡庶不明,纷纷至今
若必立泰,非别置晋王不可”帝泣曰“我不能”即诏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与遂良等定策立晋王为皇太子
时飞雉数集宫中,帝问“是何祥也”遂良曰“昔秦文公时,有侲子化为雉,雌鸣陈仓,雄鸣南阳
侲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
文公遂雄诸侯,始为宝鸡祠
汉光武得其雄,起南阳,有四海
陛下本封秦,故雄雌并见,以告明德”帝悦,曰“人之立身,不可以无学
遂良所谓多识君子哉”俄授太子宾客
薛延陀请婚,帝己纳其聘,复绝之
遂良曰“信为万事本,百姓所归
故文王许枯骨而不违,仲尼去食存信,贵之也
延陀,曩一俟斤耳
因天兵北讨,荡平沙塞,威加诸外,而恩结于内,以为余寇不可以无酋长,故玺书鼓纛,立为可汗
负抱之恩,与天无极
数遣使请婚于朝,陛下既开许,为御北门受献食
今一朝自为进退,所惜少,所失多,亏信夷狄,方生嫌恨,殆不可以训戎兵、励军事也
且龙沙以北,部落牛毛,中国击之不能尽,亦犹可北败,芮芮兴,突厥亡,延陀盛
是以古人虚外实内,怀之以德
使为恶,在夷不在华
失信,在彼不在此也
惟陛下裁幸”不纳
帝欲自讨辽东,遂良固劝无行“一不胜,师必再兴
再兴,为忿兵
兵忿者,胜负不可必”帝然可
会李勣诋其计,帝意遂决东
遂良惧,上言“臣请譬诸身
两京,腹心也
四境,手足也
殊裔绝域,殆非支体所属
高丽王陛下所立,莫离支杀之
讨其逆,夷其地,固不可失,但遣一二慎将,付锐兵十万,翔旝云輣,唾手可取
昔侯君集、李靖皆庸人尔,犹能撅高昌,缨突厥,陛下止发踪指示,得归功圣明
前日从陛下平天下,虓士爪臣,气力未衰,可驱策,惟陛下所使
臣闻涉辽而左,或水潦,平地淖三尺,带方、玄菟,海壤荒漫,决非万乘六师所宜行”是时,帝锐意荡平,不见省
进黄门侍郎,参综朝政
莫离支遣使贡金,遂良曰“古者讨杀君之罪,不受其赂
鲁纳郜鼎太庙,《春秋》讥之
今莫离支所贡不臣之篚,不容受”诏可,以其使属吏
帝既平高昌,岁调兵千人往屯,遂良诵诤不可,帝志取西域,寘其言不用
西突厥寇西州,帝曰“往魏征、褚遂良劝我立麹文泰子弟,不用其计,乃今悔之”帝于寝宫侧别置院居太子,遂良谏,以为“朋友深交者易怨,父子滞爱者多愆
宜许太子间还东宫,近师傅,专学艺,以广懿德”帝从其言
会父丧免,起复,拜中书令
帝寝疾,召遂良、长孙无忌曰“叹武帝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今委卿矣
太子仁孝,其尽诚辅之”谓太子曰“无忌、遂良在,而毋忧”因命遂良草诏
高宗即位,封河南县公,进郡公
坐事出为同州刺史
再岁,召拜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兼太子宾客
进拜尚书右仆射
帝将立武昭仪,召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及遂良人
或谓无忌当先谏,遂良曰“太尉,国元舅,有不如意,使上有弃亲之讥”又谓勣上所重,当进,曰“不可
司空,国元勋,有不如意,使上有斥功臣之嫌”曰“吾奉遗诏,若不尽愚,无以下见先帝”既入,帝曰“罪莫大于绝嗣,皇后无子,今欲立昭仪,谓何”遂良曰“皇后本名家,奉事先帝
先帝疾,执陛下手语臣曰:我儿与妇今付卿”且德音在陛下耳,可遽忘之
皇后无它过,不可废”帝不悦
翌日,复言,对曰“陛下必欲改立后者,请更择贵姓
昭仪昔事先帝,身接帷第,今立之,奈天下耳目何”帝羞默
遂良因致笏殿阶,叩头流血,曰“还陛下此笏,丐归田里”帝大怒,命引出
武氏从幄后呼曰“何不扑杀此獠”无忌曰“遂良受顾命,有罪不加刑”会李勣议异,武氏立,乃左迁遂良潭州都督
显庆二年,徙桂州,未几,贬爱州刺史
遂良内忧祸,恐死不能自明,乃上表曰“往者承乾废,岑文本、刘洎奏东宫不可少旷,宜遣濮王居之,臣引义固争
明日仗入,先帝留无忌、玄龄、勣及臣定策立陛下
当受遗诏
独臣与无忌二人在,陛下方草土号恸,臣即奏请即位大行柩前
当时陛下手抱臣颈,臣及无忌请即还京,发哀大告,内外宁谧
臣力小任重,动贻伊戚,蝼蚁余齿,乞陛下哀怜”帝昏懦,牵于武后,讫不省
岁馀,卒,年六十三
后二岁,许敬宗、李义府奏长孙无忌逆谋皆遂良驱煽,乃削官爵
二子彦甫、彦冲流爱州,杀之
帝遣诏听其家北还
神龙中,复官爵
德宗追赠太尉
文宗时,诏以遂良五世孙虔为临汝尉
安南观察使高骈表遂良客窆爱州,二男一孙祔
咸通九年,诏访其后护丧归葬阳翟云
遂良曾孙璆,字伯玉,擢进士第,累拜监察御史里行
先天中,突厥围北庭,诏璆持节监总督诸将,破之
迁侍御史,拜礼部员外郎
而气象凝挺,不减在台时
尹师鲁墓志铭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
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
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
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
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
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
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
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
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
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
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
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
遭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
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
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
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
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
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
坐城水洛与边臣略异议,徙知晋州
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
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
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
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
又欲训土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
而元昊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
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
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
得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
疾革,隐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
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固
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
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
有子四人,连丧其三
女一适人固,亦卒
而其身终以贬死
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资,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
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
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固,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钞
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
石可朽,铭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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