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汉〕 前145 - 前87 年
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夏阳(今陕西韩城,一说山西河津)人,中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被后人尊为“史圣”。他最大的贡献是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史记》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完成的史学巨著《史记》,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
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
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
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
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
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
”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
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
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
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
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
”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
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
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
岁余,高后崩,即罢兵
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
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
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
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
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
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
因让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
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
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乃顿首谢,原长为籓臣,奉贡职
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
皇帝,贤天子也
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
”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
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
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
至建元四年卒
佗孙胡为南越王
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籓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
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
”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
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
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
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
”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
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
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
”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
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
胡薨,谥为文王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
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生子兴
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
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
遣子次公入宿卫
婴齐薨,谥为明王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
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
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
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
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
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
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
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
使者皆留填抚之
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赍,为入朝具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
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
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
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
使者皆注意嘉,势未能诛
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嘉等
使者皆东乡,太后南乡,王北乡,相嘉、大臣皆西乡,侍坐饮
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
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以激怒使者
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发
嘉见耳目非是,即起而出
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
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
乃阴与大臣作乱
王素无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
太后有淫行,国人不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
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
参曰:“以好往,数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
”辞不可,天子罢参也
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之越,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原得勇士二百人,必斩嘉以报
”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
吕嘉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
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仆
取自脱一时之利,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
”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
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
而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
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
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
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
”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
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原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
乃下赦曰:“天子微,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
今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柢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
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
楼船居前,至番禺
建德、嘉皆城守
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伏波居西北面
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
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
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
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
犁旦,城中皆降伏波
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
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
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得建德,封为常海侯;越郎都稽得嘉,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越桂林监居翁谕瓯骆属汉:皆得为侯
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
遂为九郡
伏波将军益封
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
遭汉初定,列为诸侯
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
瓯骆相攻,南越动摇
汉兵临境,婴齐入朝
其后亡国,徵自樛女;吕嘉小忠,令佗无后
楼船从欲,怠傲失惑;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
成败之转,譬若纠墨
中原鹿走,群雄莫制
汉事西驱,越权南裔
陆贾骋说,尉他去帝
嫪后内朝,吕嘉狼戾
君臣不协,卒从剿弃
闽越王无诸及越王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
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
及诸侯畔秦,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
当是之时,项籍主命,弗王,以故不附楚
汉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
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
孝惠三年,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
后数世,至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越,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
乃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徙,以故皆得不诛,归国
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
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
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
天子问太尉田蚡,蚡对曰:“越人相攻击,固其常,又数反覆,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
自秦时弃弗属
”于是中大夫庄助诘蚡曰:“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乃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彼当安所告愬?又何以子万国乎?”上曰:“太尉未足与计
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
”乃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
会稽太守欲距不为发兵,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
未至,闽越引兵而去
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
闽越:越人的一支
东海:指今浙江南部靠海的地区
摇:人名
先:祖先
后文“奉闽越先”之“先”同此
驺:当为“骆”
按陈直《史记新证》以为“驺为齐大姓,不闻在闽越
传文为‘骆’字之误无疑
”君长:此指少数民族的首领
畔:通“叛”
主命:把持向诸侯发布命令的大权
弗王:没有封无诸和摇为王
汉五年:汉高帝五年(前)
按称汉系从刘邦于公元前二六年被项羽封为汉王开始
王:称王
故地:即旧地,原来的地方
都:建都城
孝惠三年:汉惠帝三年(前)
举:列举
越功:越国的功劳
便附:愿意归附
孝景三年:汉景帝三年(前)
吴王濞反:景帝三年正月,吴王濞联合赵、楚等国发动了所谓斩晁错、清君侧的“七国之乱”
事详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
从:随
购:以重金收买
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
从:随
以重金收习
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载:“汉使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使人啗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
”杀吴王丹徙:即杀吴王于丹徙
诛:责罚
归国:指回到东越本土
亡走:逃跑
建元三年:即公元前一三八年
建元为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前)
烦:打扰
诘:诘难、质问
特:只是
患:担心
诚:如果
举:全部;整个
何乃:何只
振:救助
安所:何处
愬(,诉):告
子:这里是养育、爱护的意思
与计:同他商量事情
虎符:兵符,古代调兵遣将的信物
铜铸虎形,中分为二,右存于朝廷,左由被遣将帅保存
有事调遣,合符为证
以节:犹“持节”
节为使者信物
距:通“拒”
后文“至建元六年”段“闽越王郢发兵距汉”、“公鼎六年秋”段“发兵距汉道”等句中的“距”字均同此
谕:明告
意指:此指皇帝的命令
指:同“旨”
意图
徙中国:迁移到中原地区
悉:全
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
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击而以闻
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
兵未逾岭,闽越王郢发兵距险
其弟馀善乃与相、宗族谋曰:“王以擅发兵击南越,不请,故天子兵来诛
今汉兵众强,今即幸胜之,后来益多,终灭国而止
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固一国完;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
”皆曰“善”
即?杀王,使使奉其头致大行
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
今王头至,谢罪,不战而耘,利莫大焉
”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农军,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
诏罢两将兵,曰:“郢等首恶,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焉
”乃使郎中将立丑为越繇王,奉闽越先祭祀
馀善已杀郢,威行于国,国民多属,窃自立为王
繇王不能矫其众持正
天子闻之,为馀善不足复兴师,曰:“馀善数与郢谋乱,而后首诛郢,师得不劳
”因立馀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擅:擅自
闻:把事情报告上级,使上级听到
相:指闽越的丞相
不请:指不向汉天子请示
幸:侥幸
谢:谢罪
固:固然
完:保全完整
?:铁柄小矛
此指以?刺杀
奉:通“捧”
此指送
致:送到
大行:指王恢
耘:锄草
此指消除
便宜:方便灵活地处理事情
案兵:停止军事活动
大农军:指韩安国的军队
首恶:首先做坏事的人
此指首先挑起战争的人
?丑:人名
与:参加
奉:侍奉
威:威望
行:传布
矫:矫正
持正:保持正道
劳:劳苦
因:于是
至元鼎五年,南越反,东越王馀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
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不行,持两端,阴使南越
及汉破番禺,不至
是时楼船将军杨仆使使上书,愿便引兵击东越
上曰士卒劳倦,不许,罢兵,令诸校屯豫章梅领待命
元鼎六年秋,馀善闻楼船请诛之,汉兵临境,且往,乃遂反,发兵距汉道
号将军驺力等为“吞汉将军”,入白沙、武林、梅岭,杀汉三校尉
是时汉使大农张成、故山州侯齿将屯,弗敢击,却就便处,皆坐畏懦诛
馀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
天子遣横梅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楼船将军杨仆出武林;中尉王温舒出梅岭;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出若邪、白沙
元封元年冬,咸入东越
东越素兵发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将军数校尉,杀长吏
楼船将军率钱唐辕终古斩徇北将军,为御儿侯
自兵未往
元鼎:汉武帝第五个年号(前前)
海风波:海风掀起大浪
解:解释
此指借口
持两端:采取两不得罪的政策
阴:暗中
便:顺便
引兵:领兵
许:答应
梅领:即梅岭
汉道:汉军经过的道路
号:加封名号
故:原来的,从前的
齿:刘齿
元朔四年(前),受封山州侯,元鼎五年(前)被免去侯爵
所以这里称“故山州侯”
将屯:率兵驻防
却:退
就:往
便处:方便有利的地方
坐:因犯……罪
畏懦:怯懦惧敌军
妄言:虚妄不实的言论
越侯:降汉后被封为侯的两个南越人,即严和甲
一任戈船将军,一任下濑(一作“下厉”)将军
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前)
素:一向
自兵:自己的军队
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馀善,馀善弗听,及横海将军先至,越衍侯吴阳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军于汉阳
从建成侯敖,与其率,从繇王居股谋曰:“侯善首恶,劫守吾属
今汉兵至,众强,计杀馀善,自归诸将,傥幸得脱
”乃遂惧杀馀善,以其众降横海将军,故封繇王居股东成侯,万户;封建成侯敖为开陵侯;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封横海将军说为按道侯;封横海校尉为缭荌侯
福者,成阳共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侯
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
诸将皆无成功,莫封
东越将多军,汉兵至,弃其军降,封为无锡侯
于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
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
东越地遂虚
越衍侯:指东越衍侯
以:犹“率”
从:跟,同
率:率领
此指敖所率领的部下官吏
劫守:劫持
吾属:我们
傥:通“倘”,或许
幸:侥幸
脱:指逃脱被杀的命运
狭:指地势狭小
阻:山势险要
虚:空
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句践一称伯
然馀善至大逆,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
盖禹之余烈也
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
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
秦灭燕,属辽东外徼
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
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馀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
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不通
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终不肯奉诏
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
上为其名美,即不诘,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
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
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
右渠发兵距险
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败散,多还走,坐法斩
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
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
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馀日,稍求收散卒,复聚
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
右渠见使者顿首谢:“原降,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请服降
”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
人众万馀,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
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
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
楼船亦往会,居城南
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
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其先与右渠战,因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
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
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
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
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剸决,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约
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以故久不决
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之,有便宜得以从事
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
”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
”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
天子诛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
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夹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王又不肯降
”阴、唊、路人皆亡降汉
路人道死
元封三年夏,尼溪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
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
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
封参为澅清侯,阴为荻苴侯,唊为平州侯,长为几侯
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徵至,坐争功相嫉,乖计,弃市
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国以绝祀
涉何诬功,为兵发首
楼船将狭,及难离咎
悔失番禺,乃反见疑
荀彘争劳,与遂皆诛
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
卫满燕人,朝鲜是王
王险置都,路人作相
右渠首差,涉何?上
兆祸自斯,狐疑二将
山、遂伏法,纷纭无状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
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
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
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
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
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
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
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
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
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
十余岁,秦灭
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
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
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
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
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
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
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
”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
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
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
诚以汉之彊,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
”上许之
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
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
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
还报,乃以为犍为郡
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
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
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饟
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
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
还对,言其不便
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
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
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
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
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
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
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
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
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
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
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
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
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
头兰,常隔滇道者也
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
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
上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
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
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听
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
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洸、靡莫,以兵临滇
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
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
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
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
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
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
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
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
西夷后揃,剽分二方,卒为七郡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
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
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
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
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
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
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
”于是相如往,舍都亭
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
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并召令
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
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
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
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
”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
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
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
家居徒四壁立
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
”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
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
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
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
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
”上惊,乃召问相如
相如曰:“有是
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
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
”上许,令尚书给笔札
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
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
奏之天子,天子大说
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
田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
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
”“获多乎?”曰:“少
”“然则何乐?”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
”曰:“可得闻乎?”子虚曰:“可
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
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
鹜于盐浦,割鲜染轮
射中获多,矜而自功
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寡人?’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
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
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岩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陁,下属江河
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燿,照烂龙鳞
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珸,瑊玏玄厉,瑌石武夫
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穹穷昌蒲,江离麋芜,诸蔗猼且
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
其高燥则生葴䔮苞荔,薛莎青薠
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芦,庵䕡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
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
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
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蘗离朱杨,楂梨梬栗,橘柚芬芳
其上则有赤猿蠼蝚,鹓雏孔鸾,腾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于是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辚邛邛,槅距虚,轶野马而湜騊駼,乘遗风而射游骐;儵眒凄浰,雷动熛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
于是楚王乃弭节裴回,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锡,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裴裴,扬袘恤削,蜚纤垂髾;扶与猗靡,吸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缥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珊勃窣上金堤,掩翡翠,射鵔鸃,微矰出,纤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
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桂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磕磕,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班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
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轮淬,自以为娱
臣窃观之,齐殆不如
’于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况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
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
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
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
章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
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傍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
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契不能计
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用应哉!”
无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故未可也
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霸浐,出入泾渭;酆鄗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
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莽之野
汨乎浑流,顺阿而下,赴隘陕之口
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晞,滭浡滵汩,湢测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澎濞沆瀣,穹隆云挠,蜿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壧旻壅,饹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潏,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盘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
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靧亸螹离,鰅騄鰬魠,禺禺鱋魶,揵鳍擢尾,振鳞奋翼,潜处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夥,明月珠子,玓瓅江靡,蜀石黄鶗,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霅旰,丛积乎其中
鸿鹄鹔鸨,磻鹅鸀鳿,䴔䴖鴂目,烦鹜鷛鸬,澥昉䴔鸬,群浮乎其上
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巃嵸,崔巍嵯峨,深林钜木,崭岩嵾嵯,九嵏、巀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嶊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閜,阜陵别岛,崴磈岧瘣,丘虚崛山畾,隐辚郁山畾,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
掩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蘼芜,杂以流夷
尃结缕,櫕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荪,鲜枝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丽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斐斐,众香发越,肸蚃布写,䁆瞹苾勃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崖
日出东沼,入于西陂
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兽则牜庸旄貘牦,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
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兽则麒麟角角专,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
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穾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
青虬蚴蟉于东箱,象舆婉蝉于西清,灵圉燕于间观,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乎中庭
盘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磼酺,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旁唐,瑸斒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垂绥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郁棣,榙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
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秀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
沙棠栎槠,华泛檘栌,留落胥馀,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累佹,崔错癹骫,坑衡閜砢,垂条扶于,落英幡纚,纷容萧参,旖旎从风,浏莅芔吸,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
柴池茈虒,旋环后宫,杂遝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玄猿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蠗蝚,螹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
于是乎隃绝梁,腾殊榛,捷垂条,踔稀间,牢落陆离,烂曼远迁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
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
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
鼓严簿,纵獠者,江河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隐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
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俓峻赴险,越壑厉水
推蜚廉,弄解豸,格瑕蛤,鋋猛氏,罥騕褭,射封豕
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
然后浸潭促节,倏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燿,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择肉后发,先中命处,弦矢分,艺殪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陵惊风,历骇飙,乘虚无,与神俱,辚玄鹤,乱昆鸡
遒孔鸾,促鵔鸃,拂鹥鸟,捎凤皇,捷鸳雏,掩焦明
“道尽涂殚,回车而还
招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暗乎反乡
蹶石关,历封峦,过鳷䧴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獠者之所得获
徒车之所辚轹,乘骑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躤,与其穷极倦谷凡,惊惮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巴俞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歌,族举递奏,金鼓迭起,铿枪铛䶀,洞心骇耳
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姌袅;曳独茧之褕袘,眇阎易以戌削,编姺徶㣯,与世殊服;芬香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旳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
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览听馀间,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反,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
实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仞
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
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

“于是历吉日以齐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罕,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
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
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
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
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
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乃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馀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
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
檄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
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
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
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
移师东指,闽越相诛
右吊番禺,太子入朝
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
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
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
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雠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
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着而不灭
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
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
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
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相如还报
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
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
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是时邛笮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
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笮、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
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
”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
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
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
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
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
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笮、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
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
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
相如欲谏,业已建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
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濊,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
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
因朝冉从駹,定笮存邛,略斯榆,举苞满,结轶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
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
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
且夫邛、笮、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
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
余尚恶闻若说
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
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
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鸿水浡出,泛滥衍溢,民人登降移徙,崎岖而不安
夏后氏戚之,乃堙鸿水,决江疏河,漉沈赡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
当斯之勤,岂唯民哉
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肤不生毛
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
岂特委琐握⻊齿,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
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
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
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
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
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弑其上
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为奴,系累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
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
盭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彊胡,南驰使以诮劲越
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
故乃关沬、若,徼牂柯,镂零山,梁孙原
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
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
遐迩一体,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
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
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
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
观者未睹指,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而罗者犹视乎薮泽
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
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
”敞罔靡徙,因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
居岁馀,复召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
常有消渴疾
与卓氏婚,饶于财
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间居,不慕官爵
常从上至长杨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
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
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
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
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
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
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上善之
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
其辞曰: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
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
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谽
汩淢噏习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
观众树之塕薆兮,览竹林之榛榛
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
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
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
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
敻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
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
呜呼哀哉!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
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
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
”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
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
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
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
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
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
垂旬始以为幓兮,曳彗星而为髾
掉指桥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
揽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
红杳渺以眩湣兮,猋风涌而云浮
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虫幽蟉蜿蜒
低卬夭蟜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
沛艾赳螑仡以佁拟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
跮踱輵辖容以委丽兮,绸缪偃蹇怵以梁倚
纠蓼叫奡踏以艐路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
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云消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
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
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
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后陵阳
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
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使尚方
祝融惊而跸御兮,清氛气而后行
屯余车其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
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
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葛以方驰
骚扰冲苁其相纷拿兮,滂濞泱轧洒以林离
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坛以陆离
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崛礨嵬石睘
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
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
时若薆薆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
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
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
舒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
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
载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
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
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琼华
嬐侵浔而高纵兮,纷鸿涌而上厉
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
驰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
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
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
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
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
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
”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
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
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
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
无他书
”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
忠奏其书,天子异之
其书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历撰列辟,以迄于秦
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
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
续昭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
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
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
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
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
后稷创业于唐,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
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
故轨迹夷易,易遵也;湛恩蒙涌,易丰也;宪度着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
是以业隆于繦褓而崇冠于二后
揆厥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
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
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溯八埏
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迥阔泳沫,首恶湮没,闇昧昭澈,昆虫凯泽,回首面内
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䆃一茎六穗于庖,牺双共抵之兽,获周馀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
鬼神接灵圉,宾于间馆
奇物谲诡,俶傥穷变
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
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进让之道,其何爽与?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
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荐成,陛下谦让而弗发也
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
或谓且天为质暗,珍符固不可辞;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
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
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祇,谒款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也
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不可贬也
愿陛下全之
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使获燿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
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
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
甘露时雨,厥壤可游
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非唯濡之,泛尃濩之
万物熙熙,怀而慕思
名山显位,望君之来
君乎君乎,侯不迈哉!
般般之兽,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喜;旼睦睦,君子之能
盖闻其声,今观其来
厥涂靡踪,天瑞之征
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
孟冬十月,君俎郊祀
驰我君舆,帝以享祉
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炫燿,熿炳辉煌
正阳显见,觉寤黎烝,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
依类托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
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
故曰“兴必虑衰,安必思危”
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
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禅肃然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着公卿者云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
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
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余采其语可论者着于篇

首页 - 个人中心
Process Time: 2.91s
Copyright ©2022 中华诗词网 ZHS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