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孟尚書書
愈白: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惟萬福!
來示云: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
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
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爲事物侵亂
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爲難得,因與來往
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
及來袁州,留衣服爲別
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孔子云:「某之禱久矣
」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策,可效可師
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
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云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
《傳》又曰:「不爲威惕,不爲利疚
」假如釋氏能與人爲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
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
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
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爲禽獸也!」故曰:「能言距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
」揚子雲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
」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
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
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爲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
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
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
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
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爲功不在禹下者,爲此也
漢氏以來,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髮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
於是時也,而倡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
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
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
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也!
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惟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與孟尙書書》是韓愈寫於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冬移任袁州刺史之時。孟尙書,名簡,字幾道,嗜佛,嘗譯佛經。本文説理透徹,辯駁有力,清人張裕釗評此文“渾浩變化,千轉百折,而勢愈勁,其雄肆之氣,奇傑之辭,幷臻上境”。本文有利的駁斥了佛徒所編造的韓文忠公晚年“信佛”的謊言,是佛徒傳教多以妄語,不可輕信的明證。
暫無
幾道兄: 我由潮州調任袁州,路過吉州時,收到你二十四日的親筆信,不勝驚喜之至。不知道你入秋以來起居飲食可好,謹致最誠摯的祝福。 你信上説,有人傳言我近來有點相信佛教了,這是傳言人的不實之辭。緣起是這樣的:我在潮州時,有一位老僧,號爲大顛,非常聰明,頗識佛理。荒遠之地沒有多少可以深談的人物,我就把他請到州府,畱了十幾天。此人實能在一身袈裟之下自存義理,不因爲日常念經誦佛而擾亂心性。同他交談,雖然不能完全投合,關鍵還在於自己胸中沒有芥蔕阻礙。我覺得這樣的人很難得,所以同他來往。後來因爲祭神到海上去,路過他廟廬時進去拜訪過一次,來袁州前,畱了一襲衣服作爲紀念。這是人之常情,不能因此説我崇拜佛法、信奉釋氏、祈求福田而播種利益啊! 孔子説:“丘之禱久矣(我孔丘的禱告已經很久了――我的行爲曏來符合神明,不必臨事抱佛腳)。”凡稱得上君子的,他的爲人處世自有一定的原則。聖賢從事的大業都將載入史册,使後人師法,遵爲楷模。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之人必有餘慶,積惡之人必有餘殃。怎麽會有捨卻聖人之道和先王之法,而信奉外邦的説教來求取福利的道理呢?《詩經》不是説過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和易近人的君子,求福不違背正道)。”《左傳》也説,“不爲威惕,不爲利疚(不因威脅而恐懼,不因利祿而愧疚)。”假如佛祖能够降給災禍,不是謹守道德的君子所要害怕的,更何況萬萬沒有這樣的道理。而且,“佛”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他的行爲象一個君子呢,還是象一個小人呢?如果是一个君子,絶對不會盲目降禍給守道的人;如果是小人,他的身體已經死了,他的魂魄也不會靈驗。天地各路神祇,昭然布列,莊嚴公正,又怎能允許這些鬼魂任意胡爲,在天地之間作威作福呢?來龍去脈都沒有搞清楚,卻要去信奉它,可算是糊塗了。 而且我韓愈不崇拜釋氏而排斥佛教自有我的道理。孟子説:“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現在天下所有人的主張不屬於楊朱派就屬於墨翟派)。”楊墨兩派交相惑亂,使得孔孟之道不能發揚光大,於是三綱沉淪了,九法敗壞了,禮樂毁棄了,佛老橫行了,人性墮落得幾乎象禽獸一樣。所以孟子又説:“能言拒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能够反對楊墨學説的,都是聖人的門徒)。”揚子雲説:“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從前楊墨學説堵塞言路,孟子著書立説,予以批駁,終於澄清了人們思想上的混亂)。”楊墨學説盛行,孔孟之道廢棄將近幾百年,到了秦朝,盡滅先王之法,焚書坑儒,天下就大亂了。後來秦朝滅亡,漢朝興起,將近百年,也不知道怎樣發揚光大先王之道,過了很長時間才剔除了那條“挾書滅族”(秦朝藏經書者殺其全族)的法律,遍求聖賢經書,誠招儒學之士。雖然得到一些獻書,但書缺簡脫,聖賢經典十有二三失傳了;飽學之士老的老,死的死,年靑的儒生沒有見到聖賢經典的全貌,不能詳細了解先王的事迹,各自都把自己接觸到的那部分經典奉爲聖道,抱殘守缺,固守一隅,堯、舜、夏、殷、周時期先聖們創立的王道從此被毁壞了。 後來的文人儒士找不到目標,以至於到今天先王之道幾乎泯滅無據。這種禍患的形成是因爲楊墨之道肆行,沒有及時加以制止的緣故。孟子雖然是個賢達的聖人,但因爲不在其位,使他的政治抱負沒有辦法施展,雖能切中時弊,又能怎麽樣呢?但也多虧有了他的著述,使現在的學者還知道要師法孔子、崇尙仁義,擁護仁德治國,反對獨裁壟斷。先王道義中的精華部分都佚亡不能補救、壞爛不能回收,所謂浩如煙海的經籍百不存一,談得上什麽“澄清”的問題呢?但是如果沒有孟子,我們這些中原上國的臣民,也衹能象蠻夷那樣,穿左衽衣,講侏離話了。正因爲如此,我非常推崇孟子,認爲孟子的功勞不在夏禹之下。 漢朝興起以來,儒學家雖然對聖賢經典小有修補,但社會百孔千瘡,戰亂頻仍,經典散佚。先王之道在這樣的形勢下要流傳下來,危險得有如千鈞一髮,靠著絲絲綿綿的聯繫,隨時都可能墜亡!在這樣的時候,卻還在提倡佛老之道,鼓動天下人追隨,這是多麽不仁不義啊!佛老的危害要超過楊墨,而我韓愈的賢達卻不如孟子。孟子也不能在先王之道完全滅亡以前進行補救,而我韓愈卻想在儒家經典被毁之後恢復原貌,這也太不自量力了。況且我這個人如果沒有人營救已經命喪黃泉了。雖然這麽説,但如果先王之道能够因爲我的大聲疾呼而得以承傳下去,我萬死不悔。天神在上,地魂在旁,可以爲證:怎麽可以遭受一點挫折就毁棄正道而相信邪教呢? 張籍、皇甫湜等人我經常提醒,不知是否能不背叛儒道。承蒙吾兄厚愛,衹不敢苟同。慚懼無已,死罪死罪。韓愈再拜。

首頁 - 個人中心
Process Time: 0.00s
Copyright ©2022 中華詩詞網 ZHS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