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
〔汉〕 32 - 92 年
东汉扶风安陵人,字孟坚。
班彪子。
博学能文,续父所著《史记后传》未竟之业,被诬私修国史,下狱。
弟班超上书力辩,乃获释。
明帝重其学,除兰台令史,迁为郎,典校秘书,奉诏续成其父书。
潜心二十余年,至章帝建初中修成《汉书》,当世重之。
迁玄武司马,撰《白虎通德论》。
和帝永元元年,随窦宪征匈奴,为中护军。
宪败,受牵连,死狱中。
善辞赋,有《两都赋》、《幽通赋》、《典引》等。
后人辑有《班兰台集》。
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
学黄、老之术,家业千余,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
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
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其子欲默而不从,重废父命;欲从之,心又不忍,乃往见王孙友人祁侯。
祁侯与王孙书曰:“王孙苦疾,仆迫从上祠雍,未得诣前。
愿存精神,省思虑,进医药,厚自持。
窃闻王孙先令裸葬,令死者亡知则已,若其有知,是戮尸地下,将裸见先人,窃为王孙不取也。
且《孝经》曰‘为之棺椁衣衾’,是亦圣人之遗制,何必区区独守所闻?愿王孙察焉。

王孙报曰:“盖闻古之圣王,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吾是以裸葬,将以矫世也。
夫厚葬诚亡益于死者,而俗人竞以相高,靡财单币,腐之地下。
或乃今日入而明日发,此真与暴骸于中野何异!且夫死者,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
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
反真冥冥,亡形亡声,乃合道情。
夫饰外以华众,厚葬以隔真,使归者不得至,化者不得变,是使物各失其所也。
且吾闻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
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之为言归也。
其尸块然独处,岂有知哉?裹以币帛,隔以棺椁,支体络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千载之后,棺椁朽腐,乃得归土,就其真宅。
由是言之,焉用久客!昔帝尧之葬也,窾木为椟,葛藟为缄,其穿下不乱泉,上不泄殠。
故圣王生易尚,死易葬也。
不加功于亡用,不损财于亡谓。
今费财厚葬,留归隔至,死者不知,生者不得,是谓重惑。
于戏!吾不为也。

祁侯曰:“善。
”遂裸葬。
胡建字子孟,河东人也。
孝武天汉中,守军正丞,贫亡车马,常步与走卒起居,所以尉荐走卒,甚得其心。
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欲诛之,乃约其走卒曰:“我欲与公有所诛,吾言取之则取,斩之则斩。
”于是当选士马日,监御史与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建从走卒趋至堂皇下拜谒,因上堂皇,走卒皆上。
建指监御史曰:“取彼。
”走卒前曳下堂皇。
建曰:“斩之。
”遂斩御史。
护军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
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遂上奏曰:“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
今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私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毅之心,勇猛之节,亡以帅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
用文吏议,不至重法。
《黄帝李法》曰:‘壁垒已定,穿窬不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
’臣谨按军法曰:‘正亡属将军,将军有罪以闻,二千石以下行法焉。
’丞于用法疑,执事
隽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
治《春秋》,为郡文学,进退必以礼,名闻州郡。
武帝末,郡国盗贼群起,暴胜之为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逐捕盗贼,督课郡国,东至海,以军兴诛不从命者,威振州郡。
胜之素闻不疑贤,至勃海,遣吏请与相见。
不疑冠进贤冠,带櫑具剑,佩环玦,褒衣博带,盛服至门上谒。
门下欲使解剑,不疑曰:“剑者,君子武备,所以卫身,不可解。
请退。
”吏白胜之。
胜之开阁延请,望见不疑容貌尊严,衣冠甚伟,胜之躧履起迎。
登堂坐定,不疑据地曰:“窃伏海濒,闻暴公子威名旧矣,今乃承颜接辞。
凡为吏,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威行施之以恩,然后树功扬名,永终天禄。
”胜之知不疑非庸人,敬纳其戒,深接以礼意,问当世所施行。
门下诸从事皆州郡选吏,侧听不疑,莫不惊骇。
至昏夜,罢去。
胜之遂表荐不疑,征诣公车,拜为青州刺史。
久之,武帝崩,昭帝即位,而齐孝王孙刘泽交结郡国豪桀谋反,欲先杀青州刺史。
不疑发觉,收捕,皆伏其辜。
擢为京兆尹,赐钱百万。
京师吏民敬其威信。
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不疑:“有所平反,活几何人?”即不疑多有所平反,母喜笑,为饮食言语异于他时;或亡所出,母怒,为之不食。
故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着黄冒,诣北阙,自谓卫太子。
公车以闻,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杂识视。
长安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
右将军勒兵阙下,以备非常。
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并莫敢发言。
京兆尹不疑后到,叱从吏收缚。
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
”不疑曰:“诸君何患于卫太子!昔蒯聩违命出奔,辄距而不纳,《春秋》是之。
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
”遂送诏狱。
天子与大将军霍光闻而嘉之,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
”由是名声重于朝廷,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
大将军光欲以女妻之,不疑固辞,不肯当。
久之,以病免,终于家。
京师纪之。
后赵广汉为京兆尹,言:“我禁奸止邪,行于吏民,至于朝廷事,不及不疑远甚。
”廷尉验治何人,竟得奸诈。
本夏阳人,姓成名方遂,居湖,以卜筮为事。
有故太子舍人尝从方遂卜,谓曰:“子状貌甚似卫太子。
”方遂心利其言,几得以富贵,即诈自称诣阙,廷尉逮召乡里知识者张宗禄等,方遂坐诬罔不道,要斩东市。
一云姓张名延年。
疏广字仲翁,东海兰陵人也。
少好学,明《春秋》,家居教授,学者自远方至。
征为博士、太中大夫。
地节三年,立皇太子,选丙吉为太傅,广为少傅,数月,吉迁御史大
韦贤字长孺。
鲁国邹人也。
其先韦孟,家本彭城,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
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风谏。
后遂去位,徒家于邹,又作一篇。
其谏诗曰:
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朱绂,四牡龙旗。
彤弓斯征,抚宁遐荒,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迭披大彭,勋绩惟光。
至于有周,历世会同。
王赧听谮,实绝我邦。
我邦既绝,厥政斯逸,赏罚之行,非由王室。
庶尹群后,靡扶靡卫,五服崩离,宗周以队。
我祖斯微,迁于彭城,在予小子,勤诶厥生,厄此嫚秦,耒耜以耕。
悠悠嫚秦,上天不宁,乃眷南顾,授汉于京。
于赫有汉,四方是征,靡适不怀,万国逌平。
乃命厥弟,建侯于楚,俾我小臣,惟傅是辅。
兢兢元王,恭俭净一,惠此黎民,纳彼辅弼。
飨国渐世,垂烈于后,乃及夷王,克奉厥绪。
咨命不永,唯王统祀,左右陪臣,此惟皇士。
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
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愉。
所弘非德,所亲非悛,唯囿是恢,唯谀是信。
睮睮谄夫,咢咢黄发,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从逸,嫚彼显祖,轻兹削黜。
嗟嗟我王,汉之睦亲,曾不夙夜,以休令闻!穆穆天子,临尔下土,明明群司,执宪靡顾。
正遐由近,殆其怙兹,嗟嗟我王,曷不此思!
非思非鉴,嗣其罔则,弥弥其失,岌岌其国。
致冰匪霜,致队靡嫚,瞻惟我王,昔靡不练。
兴国救颠,孰违悔过,追思黄发,秦缪以霸。
岁月其徂,年其逮耇,于昔君子,庶显于后。
我王如何,曾不斯觉!黄发不近,胡不时监!
其在邹诗曰:
微微小子,既耇且陋,岂不牵位,秽我王朝。
王朝肃清。
唯俊之庭,顾瞻余躬,惧秽此征。
我之退征,请于天子,天子我恤,矜我发齿。
赫赫天子,明哲且仁,悬车之义,以洎小臣。
嗟我小子,岂不怀土?庶我王寤,越迁于鲁。
既去祢祖,惟怀惟顾,祁祁我徒,戴负盈路。
爰戾于邹,剪茅作堂,我徒我环,筑室于墙。
我即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
其梦如何?梦争王室。
其争如何?梦王我弼。
寤其外邦,叹其喟然,念我祖考,泣涕其涟。
微微老夫,咨既迁绝,洋洋仲尼,视我遗烈。
济济邹鲁,礼义唯恭,诵习弦歌,于异他邦。
我虽鄙耇,心其好而,我徒侃尔,乐亦在而。
孟卒于邹。
或曰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
自孟至贤五世。
贤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能《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
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稍迁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
赵充国字翁孙,陇西上邽人也,后徙金城邻居。
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
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
武帝时,以假司马从贰师将军击匈奴,大为虏所围。
汉军乏食数日,死伤者多,充国乃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贰师引兵随之,遂得解。
身被二十余创,贰师奏状,诏征充国诣行在所。
武帝亲见视其创,嗟叹之,拜为中郎,迁连骑将军长史。
昭帝时,武都氐人反,充国以大将军、护军都尉将兵击定之,迁中郎将,将屯上谷,还为水衡都尉。
击匈奴,获西祁王,擢为后将军,兼水衡如故。
与大将军霍光定册尊立宣帝,封营平侯。
本始中,为蒲类将军征匈奴,斩虏数百级,还为后将军、少府。
匈奴大发十余万骑,南旁塞,至符奚庐山,欲入为寇。
亡者题除渠堂降汉言之,遣充国将四万骑屯缘边九郡。
单于闻之,引去。
是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使行诸羌,先零豪言愿时渡湟水北,逐民所不田处畜牧。
安国以闻。
充国劾安国奉使不敬。
是后,羌人旁缘前言,抵冒渡湟水,郡县不能禁。
元康三年,先零遂与诸羌种豪二百余人解仇交质盟诅。
上闻之,以问充国,对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一也。
往三十余岁,西羌反时,亦先解仇合约攻令居,与汉相距,五六年乃定。
至征和五年,先零豪封煎等通使匈奴,匈奴使人至小月氏,传告诸羌曰:‘汉贰师将军众十余万人降匈奴。
羌人为汉事苦。
张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击居之。
’以此观匈奴欲与羌合,非一世也。
间者匈奴困于西方,闻乌桓来保塞,恐兵复从东方起,数使使尉黎、危须诸国,设以子女貂裘,欲沮解之。
其计不合。
疑匈奴更遣使至羌中,道从沙阴地,出盐泽,过长坑,入穷水塞,南抵属国,与先零相直。
臣恐羌变未止此,且复结联他种,宜及未然为之备。
”后月余,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借兵,欲击善阝善、敦煌以绝汉道。
充国以为:“狼何,小月氏种,在阳光西南,势不能独造此计,疑匈奴使已至羌中,先零、罕、开乃解仇作约。
到秋马肥,变必起矣。
宜遣使者行边兵豫为备,敕视诸羌,毋令解仇,以发觉其谋。
”于是两府复白遣义渠安国行视诸羌,分别善恶。
安国至,召先零诸豪三十余人,以尤桀黠,皆斩之。
纵兵击其种人,斩首千余级。
于是诸降羌及归义羌侯杨玉等恐怒,亡所信乡,遂劫略小种,背畔犯塞,攻城邑,杀长吏。
安国以骑都尉将骑三千屯备羌,至浩亹,为虏所击,失亡车重兵器甚众。
安国引还,至令居,以闻。
是岁,神爵元年春也。
时,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
傅介子,北地人也,以从军为官。
先是,龟兹、楼兰皆尝杀汉使者,语在《西域传》。
至元凤中,介子以骏马监求使大宛,因诏令青楼兰、龟兹国。
介子至楼兰,责其王教匈奴遮杀汉使:“大兵方至,王苟不教匈奴,匈奴使过至诸国,何为不言?”王谢服,言:“匈奴使属过,当至乌孙,道过龟兹。
”介子至龟兹,复责其王,王亦服罪。
介子从大宛还到龟兹,龟兹言:“匈奴使从乌孙还,在此。
”介子因率其吏士共诛斩匈奴使者。
还奏事,诏拜介子为中郎,迁平乐监。
介子谓大将军霍光曰:“楼兰、龟兹数反复而不诛,无所惩艾。
介子过龟兹时,其王近就人,易得也,愿往刺之,以威示诸国。
”大将军曰:“龟兹道远,且验之于楼兰。
”于是白遣之。
介子与士卒俱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
至楼兰,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子阳引去,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
”即出金币以示译。
译还报王,王贪汉物,来见使者。
介子与坐饮,陈物示之。
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
”王起随介子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
其贵人左右皆散走。
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
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遂持王首还诣阙,公卿将军议者咸嘉其功。
上乃下诏曰:“楼兰王安归尝为匈奴间,候遮汉使者,发兵杀略卫司马安乐、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等三辈,及安息、大宛使,盗取节印、献物,甚逆天理。
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从。
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
士刺王者皆补侍郎。

介子薨,子敞有罪不得嗣,国除。
元始中,继功臣世,复封介子曾孙长为义阳侯,王莽败,乃绝。
常惠,太原人也。
少时家贫,自奋应募,随移中监苏武使匈奴,并见拘留十余年,昭帝时乃还。
汉嘉其勤劳,拜为光禄大夫。
是时,乌孙公主上书言:“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救之!”汉养士马,议欲击匈奴。
会昭帝崩,宣帝初即位,本始二年,遣惠使乌孙。
公主及昆弥皆遣使,因惠言:“匈奴连发大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其人民去,使使胁求公主,欲隔绝汉。
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骑,尽力击匈奴。
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于是汉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出,语在《匈奴传》。
以惠为校尉,持节护乌孙兵。
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余骑,从西方入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骑将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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