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
〔清〕 1668 - 1749 年
清安徽桐城人,字凤九,一字灵皋,晚号望溪。康熙四十五年会试中式,以母病归,未应殿试。五十年,以为戴名世《南山集》作序,下狱。两年后,免罪入旗。因大学士李光地荐,入直南书房,改直蒙养斋,充武英殿修书总裁。世宗即位,得出旗归原籍。雍正、乾隆间,历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以事削衔。为学宗程朱,文章学韩欧,为桐城派古文初祖,号为一代正宗。曾奉高宗命,选八股文成《钦定四书文》。有《望溪文集》。
张怡,字瑶星,初名鹿征,上元人也
父可大,明季总兵登莱,毛文龙将卒反,诱执巡抚孙元化,可大死之
事闻,怡以诸生授锦衣卫千户
甲申,流贼陷京师,遇贼将,不屈,械系将肆掠,其党或义而逸之
久之,始归故里,其妻已前死,独身寄摄山僧舍,不入城市,乡人称白云先生
当是时,三楚、吴越耆旧多立名义,以文术相高
惟吴中徐昭发、宣城沈眉生躬耕穷乡,虽贤士大夫不得一见其面,然尚有楮墨流传人间
先生则躬樵汲,口不言《诗》、《书》,学士词人无所求取,四方冠盖往来,日至兹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
先君子与余处士公佩,岁时问起居,入其室,架上书数十百卷,皆所著经说及论述史事
请贰之,弗许,曰:“吾以尽吾年耳,已市二瓮,下棺,则并藏焉
”卒年八十有八
平生亲故,夙市良材为具棺椁
疾将革,闻而泣曰:“昔先将军致命危城,无亲属视含殓,虽改葬,亲身之椑,弗能易也
吾忍乎?”顾视从孙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
时先君子适归皖桐,反,则已渴葬矣
或曰,书已入圹,或曰,经说有贰,尚存其家
乾隆三年,诏修三礼,求遗书,其从孙某以书诣郡,太守命学官集诸生缮写,久之未就
先生之书,余心向之,而惧其无传也久矣,幸其家人自出之,而终不得一寓目焉
故并著于篇,俾乡之后进有所感发,守藏而传布之,毋使遂说没也
余行塞上,乘任载之车,见马之负辕者而感焉
古之车,独辀加衡而服两马
今则一马夹辕而驾,领局于轭,背承乎韅,靳前而靽后
其登阤也,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也;其下阤也,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
鞭策以劝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颠,折筋绝骨,无所避之
而众马之前导而旁驱者,不与焉
其渴饮于溪,脱驾而就槽枥,则常在众马之后
噫!马之任,孰有艰于此者乎?然其德与力非试之辕下不可辨
其或所服之不称,则虽善御者不能调也
驽蹇者力不能胜,狡愤者易惧而变,有行坦途惊蹶而偾其车者矣
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泞旋淖陷,常自顿于辕中,而众马皆为所掣
呜呼!将车者其慎哉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闬,所见闻无奇节伟行可记
承命为征君作传,此吾文托记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
所示群贤论述,皆未得体要
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指及师友渊源,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海内向仰者多
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事隐也
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
太史公传陆贾,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
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
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
”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
宋元诸史,若市肆簿籍,使览者不能终篇,坐此义不讲耳
征君义侠,舍杨、左之事,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门墙广大,乃度时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非得已也;至论学,则为书甚具
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
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至以文自辩
而退之之志李元宾,至今有疑其太略者
夫元宾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业未著,而铭辞有曰:“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
”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昔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
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载之家乘,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
惟足下的然昭晰,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
如别有欲商论者,则明以喻之
自斋中交手,未得再见
接手书,义笃而辞质,虽古之为交者岂有过哉
苞从事朋游,间近十年,心事臭味相同,知其深处,有如吾兄者乎!
出都门,运舟南浮,去离风沙尘埃之苦,耳目开涤;又违膝下色养久,得归省视,颇忘其身之贱贫
独念二三友朋乖隔异地,会合不可以期,梦中时时见兄与褐甫抵掌,今故酣嬉笑呼,觉而怛然增离索之恨
苞以十月下旬至家,留八日,便饥驱宣、歙间
入泾河,路见左右高峰刺天,水清泠见底,崖岩参差万叠,风云往还,古木、奇藤、修篁郁盘有生气,聚落居人貌甚闲暇,团念古者庄周、陶潜之徒,逍遥纵脱,岩居而川观,无一事系其心
天地日月山川之精,浸灌胸臆以郁其奇,故其父亲皆肖以出
使苞于此间得一亩之宫、数顷之田耕且养,穷经而著书,肋中豁然,不为外物侵乱,其所成就,未必遂后于古人
乃终岁仆仆向人索衣食,或山行水宿,颠顿怵迫,或胥易技系束缚于尘事,不能一日宽闲其身心
君子固穷,不畏其身辛苦憔悴,诚恐神智滑昏,学殖荒落,抱无穷之志而卒事不成也
苞之生二十六年矣,使蹉跎昏忽常如既往,则由此而四十、五十,岂有难哉!无所得于身,无所得于后,是将与众人同其蔑蔑也
每念兹事,如沉疴之附其身,中夜起立,绕屋彷徨
仆夫童奴怪诧不知所谓,苞之心事谁可告语?
吾兄得举
士友间鲜不相庆,而苞窃有惧焉
退之云:“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
”愿时自觉也
苞迩者欲穷治诸经,破旧说之藩篱,而求其所以云之意
虽冒风雪,入逆旅,不敢一刻自废
日月迅迈,惟各勖励以慰索居
八月望前一日,入雁荡,按图记以求名迹,则芜没者十之七矣
访于众僧,咸曰:“其始辟者皆畸人也
庸者继之,或摽田宅以便其私,不则苦幽寂去而之他,故蹊径可寻者希
”过华严寺,鲍甥率众登,探石龙鼻流处,余止山下
或曰:龙湫尚可至也
遂宿能仁寺
诘旦,舆者同声以险远辞
余曰:“姑往焉,俟不可即而去之,何伤?”沿涧行三里而近,绝无险艰
至龙湫庵,僧他出
憔者指道所由,又前半里许,蔓草被径,舆者曰:“此中皆毒蛇狸虫,遭之,重则死,轻则伤
”怅然而返,则老僧在门
问故,笑曰:“安有行二千里,相距咫尺,至崖而反者?吾为子先路
”持小竿,仆李吉随之,经蒙茸则手披足踏
舆者坦步里许,径少窄,委舆于地,曰:“过此则山势陡仄,决不能前矣
”僧曰:“子毋惑,帷余足迹是瞻
”鲍甥牵引,越数十步,则蔓草渐稀,道坦平,望见瀑布
又前,列坐岩下,移时乃归
舆者安坐于草间,并作乡语怨詈老僧曰::“彼自耀其明,而征吾辈之诳,必众辱之

嗟乎!先王之道之榛芜久矣
众皆以远迹为难,而不知苟有识道者为之先,实近且易也
孔、孟、程、朱皆因于众厮舆,而时君不寤,岂不惜哉!夫舆者之诳,即暴于过客,不能谴呵而创惩之也,而怀怒蓄怨至此;况小人毒正,侧目于君子之道以为不利于其私者哉!此严光、管宁之俦所以匿迹销声而不敢以身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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