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
〔清〕 1668 - 1749 年
清安徽桐城人,字凤九,一字灵皋,晚号望溪。康熙四十五年会试中式,以母病归,未应殿试。五十年,以为戴名世《南山集》作序,下狱。两年后,免罪入旗。因大学士李光地荐,入直南书房,改直蒙养斋,充武英殿修书总裁。世宗即位,得出旗归原籍。雍正、乾隆间,历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以事削衔。为学宗程朱,文章学韩欧,为桐城派古文初祖,号为一代正宗。曾奉高宗命,选八股文成《钦定四书文》。有《望溪文集》。
戊戌秋九月,余归自塞上,宿石槽
逆旅小子形苦羸,敞布单衣,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
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
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弗活矣
”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
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
”叩以“吏曾呵诘乎?”则未也
昔先王以道明民,犹恐顽者不喻,故“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者,则刑随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邪则相及,所以闭其涂,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
管子之法,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转相督察,而罪皆及于所司
盖周公所虑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此可以观世变矣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师,数言白云、浮渡之胜,相期筑室课耕于此
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犹未归,独与宗六上人游
每天气澄清,步山下,岩影倒入方池;及月初出,坐华严寺门庑,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释,莫可名状
将行,宗六谓余曰:“兹山之胜,吾身所历,殆未有也
然有患焉!方春时,士女杂至
吾常闭特室,外键以避之
夫山而名,尚为游者所败坏若此!”辛卯冬,《南山集》祸作,余牵连被逮,窃自恨曰:“是宗六所谓也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始荷圣恩,给假归葬
八月上旬至枞阳,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宁,因展先墓在桐者
时未生已死,其子移居东乡;将往哭,而取道白云以返于枞
至浮山,计日已迫,乃为一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会于宗六之居而遂行
白云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艰,遇阴雨则不达,又无僧舍旅庐可托宿,故余再欲往观而未能
既与宗六别,忽忆其前者之言为不必然
盖路远处幽,而游者无所取资,则其迹自希,不系乎山之名不名也
既而思楚、蜀、百粤间,与永、柳之山比胜而人莫知者众矣;惟子厚所经,则游者亦浮慕焉
今白云之游者,特不若浮渡之杂然耳
既为众所指目,徒以路远处幽,无所取资而幸至者之希,则曷若一无闻焉者,为能常保其清淑之气,而无游者猝至之患哉!然则宗六之言盖终无以易也
余之再至浮山,非游也,无可记者,而斯言之义则不可没,故总前后情事而并识之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
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
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
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
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
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
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
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
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
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徵,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
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徵,有司敦趣,卒固辞
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
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
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
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
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
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
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徵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
”徵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荤荤大者
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先生姓钱氏,讳澄之,字饮光,苞大父行也
苞未冠,先君子携持应试于皖,反,过枞阳,宿家仆草舍中
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门而入
先君子惊
问曰:“闻君二子皆吾辈人,欲一观所祈向,恐交臂而失之耳
”先君子呼余出拜,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为不宁者久之
因从先生过陈山人观颐,信宿其石岩
自是,先生游吴越,必维舟江干,招余兄弟晤语连夕,乃去
先生生明季世
弱冠时,有御史某,逆阉馀党也,巡按至皖,盛威仪,谒孔子庙,观者如堵
诸生方出迎,先生忽前,扳车而揽其帷,众莫知所为
御史大骇,命停车,而溲溺已溅其衣矣
先生徐正衣冠,植立,昌言以诋之,驺从数十百人,皆相视莫敢动,而御史方自幸脱于逆案,惧其声之著也,漫以为病颠而舍之
先生由是名闻四方
当是时,畿社、复社始兴,比郡中,主坛坫与相望者,宣城则沈眉生,池阳则吴次尾,吾邑则先生与吾宗涂山及密之、职之
而先生与陈卧子、夏彝仲交最善,遂为“云龙社”以联吴淞,冀接武于东林
先生形貌伟然,以经济自负,常思冒危难以立功名
及归自闽中,遂杜足田间,治诸经,课耕以自给,年八十有二而终
所著《田间诗学》、《田间易学》、《庄屈合诂》及文集行于世
先君子闲居,每好言诸前辈志节之盛,以示苞兄弟
然所及见,惟先生及黄冈二杜公耳
杜公流寓金陵,朝夕至吾家
自为儿童,捧盘盂以侍漱涤,即教以屏俗学,专治经书、古文,与先生所勖,不约而同
尔时虽心慕焉,而未之能笃信也,及先兄幡然有志于斯,而诸公皆殁,每恨独学无所取衷,而先兄复中道而弃余
每思父兄长老之言,未尝不自疚夙心之负也
杜公之殁也,苞皆有述焉,而先生之世嗣,远隔旧乡,平生潜德隐行,无从而得之,而今不肖之躯,亦老死无日矣
乃姑志其大略,俾兄子道希以告于先生之墓;力能镌之,必终碣焉
乾隆二年十有二月望前五日,后学方苞表
吾友举用方自代,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并见于斯,可以风世砥俗
但大臣为国求贤,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疏远卑冗中,以其登进之道甚难,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
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声绩夙著之人,则其涂隘矣
万一圣主命以旁招俊义,列于庶位,将何以应哉!
抑又闻当道守官,固贵于坚,而察言服善,尤贵于勇
前世正直君子,自谓无私,固执己见,或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虽有灼见事理以正议相规者,反视为浮言,而听之藐藐,其后情见势屈,误国事,犯清议,而百口无以自明者多矣
必如季路之闻过则喜,诸葛亮之谆戒属吏勤攻己过,然后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
吾友此时正宜用力于此,且与二三同志者交相勖,时相警也
余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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