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清〕 1630或1640 - 1715 年
清山东淄川人,字留仙,号剑臣,又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少时应试,为学政施闰章所激赏,至康熙五十年始成贡生。久为乡村塾师,中间一度至宝应县为幕宾。博采传闻,作小说《聊斋志异》,谈狐说鬼,实对时弊多所抨击。另有诗文集及俚曲,均以“聊斋”命名,另有其他著述。一说《醒世姻缘》亦出其手。
广平冯生,少轻脱,纵酒
昧爽偶行,遇一少女,著红帔,容色娟好
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
心窃好之
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
阴思:「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
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
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欲一瞻仰
」因问:「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
既承宠降,山茶可以当酒
」乃肃宾入
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
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
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
」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适良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
」辛笑曰:「容谋之荆人
」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
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
」主人笑付左右
少间,有婢与辛耳语
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数语即趋出
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不复有他言
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
」辛曰:「君卓荦士,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
」生固请,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
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与焉
」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
」辛不应,相对默然
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
」内闻钩动,群立愕顾
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
望见生入,遍室张皇
辛怒,命数人捽生出
酒愈涌上,倒榛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不著体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
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
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
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
仰见高闳,以策挝门,内问曰:「何人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内曰:「待达主人
」生累足鹄俟
忽闻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驴
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
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氏,生以告
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
」生起立,肃身欲拜
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
」妪曰:「子当是我弥甥
老身钟漏并歇,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多乖阔
」生曰:「儿少失怙,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
素未拜省,乞便指示
」妪曰:「子自知之
」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历陈所遇
妪笑曰:「此大好事
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
」生谢唯唯
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
」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馀矣
」青衣曰:「此是十四娘
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
」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
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
」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
」青衣应诺去
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
」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
妪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
」女子起,娉娉而立,红袖低垂
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
」回首见生,羞缩不安
妪曰:「此吾甥也
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
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作伐耳
」女默默而已
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
女腆然曰:「还以告之父母
」妪曰:「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
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
乃使青衣送女去
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
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
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
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
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
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
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
」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已无望
顷之门外哗然,踩屣出窥,则绣幰已驻于庭,双鬟扶女坐青庐中
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
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
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
」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
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
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颇相狎
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即登堂称觞
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
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鹰准,不可与久居也
宜勿往
」生诺之
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
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
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
后与公子辄相谀噱,前隙渐释
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第二
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生辞;频招乃往
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
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
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伫,宾主甚乐
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
』此言今知其谬
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
」公子言已,一座尽赞
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
公子惭忿气结
客渐去,生亦遁
醒而悔之,因以告女
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
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
」生惧而涕,且告之悔
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
」生谨受教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
时自归宁,未尝逾夜
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馀,辄投扑满
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
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约,生辞以故
公子使圉人挽辔,拥捽以行
至家,立命洗腆
继辞夙退
公子要遮无已,出家姬弹筝为乐
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
因而醉酣,颓卧席间
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
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
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
乘生醉寐,扛屍床间,合扉逕去
生五更酲解,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
摸之,人也
意主人遣僮伴睡
又蹴之不动,举之而殭,大骇,出门怪呼
厮役尽起,爇之,见屍,执生怒闹
公子出騐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
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
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
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
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
生泣听命
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
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
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
生认误杀拟绞
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
女闻,坦然若不介意
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
每于寂所,于邑悲哀,至损眠食
一日,日晡,狐婢忽来
女顿起,相引屏语
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
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
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家人窃议其忍
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职,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
苍头闻之,喜告主母
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
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
生立释宁家
归见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
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
」生愕问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抑
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
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
上至勾栏,极蒙宠眷
疑婢不似风尘人,婢乃垂泣
上问:「有何冤苦?」婢对曰:「妾原籍直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
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勾栏中
」上惨然,赐金百两
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
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
」上颔之,乃去
婢以此情告生
生急起拜,泪眦双荧
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
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诉
今视尘俗益厌苦
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
」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
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
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馀,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
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生哀泣如前日
又逾月,女暴疾,绝饮食,羸卧闺闼
生侍汤药,如奉父母
巫医无灵,竟以溘逝
生悲怛欲绝
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
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
逾年,生一子
然比岁不登,家益落
夫妻无计,对影长愁
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
近临之,则豉具盐盎,罗列殆满
头头置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
扑而碎之,金钱溢出
由此顿大充裕
后苍头至太华、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
」言讫不见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
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
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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