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誌异 · 卷四 · 辛十四娘
廣平馮生,少輕脫,縱酒
昧爽偶行,遇一少女,著紅帔,容色娟好
從小奚奴,躡露奔波,履襪沾濡
心竊好之
薄暮醉歸,道側故有蘭若,久蕪廢,有女子自內出,則向麗人也,忽見生來,即轉身入
陰思:「麗者何得在禪院中?」縶驢於門,往覘其異
入則斷垣零落,階上細草如毯
彷徨間,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潔,問:「客何來?」生曰:「偶過古剎,欲一瞻仰
」因問:「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無所,暫借此安頓細小
既承寵降,山茶可以當酒
」乃肅賓入
見殿後一院,石路光明,無復榛莽
入其室,則簾幌床幕,香霧噴人
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
」生乘醉遽問曰:「聞有女公子未適良匹,竊不自揣愿以鏡臺自獻
」辛笑曰:「容謀之荊人
」生即索筆爲詩曰:「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
雲英如有意,親爲搗玄霜
」主人笑付左右
少間,有婢與辛耳語
辛起慰客耐坐,牽幕入,隱約數語即趨出
生意必有佳報,而辛乃坐與嗢噱,不復有他言
生不能忍,問曰:「未審意旨,幸釋疑抱
」辛曰:「君卓犖士,傾風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
」生固請,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
醮命任之荊人,老夫不與焉
」生曰:「小生衹要得今朝領小奚奴帶露行者
」辛不應,相對默然
聞房內嚶嚶膩語,生乘醉搴簾曰:「伉儷既不可得,當一見顏色,以消吾憾
」內聞鉤動,群立愕顧
果有紅衣人,振袖傾鬟,亭亭拈帶
望見生入,遍室張皇
辛怒,命數人捽生出
酒愈涌上,倒榛蕪中,瓦石亂落如雨,幸不著體
臥移時,聽驢子猶龁草路側,乃起跨驢,踉蹌而行
夜色迷悶,誤入澗谷,狼奔鴟叫,豎毛寒心
踟躕四顧,并不知其何所
遙望蒼林中燈火明滅,疑必村落,竟馳投之
仰見高閎,以策撾門,內問曰:「何人半夜來此?」生以失路告,內曰:「待達主人
」生累足鵠俟
忽聞振管闢扉,一健僕出,代客捉驢
生入,見室甚華好,堂上張燈火
少坐,有婦人出,問客姓氏,生以告
踰刻,青衣數人扶一老嫗出,曰:「郡君至
」生起立,肅身欲拜
嫗止之坐,謂生曰:「爾非馮雲子之孫耶?」曰:「然
」嫗曰:「子當是我彌甥
老身鐘漏并歇,殘年向盡,骨肉之間,殊多乖闊
」生曰:「兒少失怙,與我祖父處者,十不識一焉
素未拜省,乞便指示
」嫗曰:「子自知之
」生不敢復問,坐對懸想
嫗曰:「甥深夜何得來此?」生以膽力自矜詡,遂歷陳所遇
嫗笑曰:「此大好事
況甥名士,殊不玷於姻婭,野狐精何得強自高?甥勿慮,我能爲若致之
」生謝唯唯
嫗顧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兒遂如此端好
」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風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幾?」生曰:「年約十五余矣
」青衣曰:「此是十四娘
三月間,曾從阿母壽郡君,何忘卻?」嫗笑曰:「是非刻蓮瓣爲高履,實以香屑,蒙紗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
」嫗曰:「此婢大會作意,弄媚巧
然果窈窕,阿甥賞鑒不謬
」即謂青衣曰:「可遣小貍奴喚之來
」青衣應諾去
移時,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
」旋見紅衣女子,望嫗俯拜
嫗曰:「後爲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
」女子起,娉娉而立,紅袖低垂
嫗理其鬢髮,捻其耳環,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麽生?」女低應曰:「閑來只挑繡
」回首見生,羞縮不安
嫗曰:「此吾甥也
盛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溪谷?」女俯首無語
嫗曰:「我喚汝非他,欲爲吾甥作伐耳
」女默默而已
嫗命掃榻展裀褥,即爲合巹
女腆然曰:「還以告之父母
」嫗曰:「我爲汝作冰,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真吾甥婦也!」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
命歸家檢歷,以良辰爲定
乃使青衣送女去
聽遠鷄已唱,遣人持驢送生出
數步外,欻一回顧,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濃黑,蓬顆蔽冢而已
定想移時,乃悟其處爲薛尚書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
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
咨嗟而歸,漫檢歷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
再往蘭若,則殿宇荒涼,問之居人,則寺中往往見狐貍云
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
」至日除舍掃途,更僕眺望,夜半猶寂,生已無望
頃之門外譁然,跴屣出窺,則繡幰已駐於庭,雙鬟扶女坐青廬中
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大如甕,息肩置堂隅
生喜得佳麗偶,并不疑其異類
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今作五都巡環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
」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
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爲賀,竟委几上而去
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銀臺之公子,少與生共筆硯,頗相狎
聞生得狐婦,饋遺爲餪,即登堂稱觴
越數日,又折簡來招飲
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其人猿睛鷹準,不可與久居也
宜勿往
」生諾之
翼日公子造門,問負約之罪,且獻新什
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不歡而散
生歸笑述於房,女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於難!」生笑謝之
後與公子輒相諛噱,前隙漸釋
會提學試,公子第一,生第二
公子沾沾自喜,走伻來邀生飲,生辭;頻招乃往
至則知爲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
公子出試卷示生,親友疊肩嘆賞
酒數行,樂奏於堂,鼓吹傖佇,賓主甚樂
公子忽謂生曰:「諺云:『場中莫論文
』此言今知其謬
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處數語略高一籌耳
」公子言已,一座盡贊
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於今,尚以爲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
公子慚忿氣結
客漸去,生亦遁
醒而悔之,因以告女
女不樂曰:「君誠鄉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
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
」生懼而涕,且告之悔
女曰:「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戸絶交游,勿浪飲
」生謹受教
十四娘爲人勤儉灑脫,日以纴織爲事
時自歸寧,未嘗踰夜
又時出金帛作生計,日有贏餘,輒投撲滿
日杜門戸,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
一日,楚公子馳函來,女焚爇不以聞
翼日,出吊於城,遇公子於喪者之家,捉臂苦約,生辭以故
公子使圉人挽轡,擁捽以行
至家,立命洗腆
繼辭夙退
公子要遮無已,出家姬彈箏爲樂
生素不羈,向閉置庭中,頗覺悶損,忽逢劇飲,興頓豪,無復縈念
因而醉酣,頹臥席間
公子妻阮氏,最悍妬,婢妾不敢施脂澤
日前,婢入齋中,爲阮掩執,以杖擊首,腦裂立斃
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
乘生醉寐,扛屍床間,合扉逕去
生五更酲解,始覺身臥几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紲絆步履
摸之,人也
意主人遣僮伴睡
又蹴之不動,舉之而殭,大駭,出門怪呼
廝役盡起,爇之,見屍,執生怒鬧
公子出騐之,誣生逼奸殺婢,執送廣平
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
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盡脫
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說
女知陷阱已深,勸令誣服,以免刑憲
生泣聽命
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
歸家咨惋,遽遣婢子去
獨居數日,又託媒媼購良家女,名祿兒,年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
生認誤殺擬絞
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
女聞,坦然若不介意
既而秋決有日,女始皇皇躁動,晝去夕來,無停履
每於寂所,於邑悲哀,至損眠食
一日,日晡,狐婢忽來
女頓起,相引屏語
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戸如平時
翼日,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
蒼頭復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家人竊議其忍
忽道路沸傳:楚銀臺革職,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
蒼頭聞之,喜告主母
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
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其情
生立釋寧家
歸見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然終不知何以得達上聽
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
」生愕問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宮闈,爲生陳冤抑
婢至,則宮中有神守護,徘徊御溝間,數月不得入
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婢乃預往,僞作流妓
上至勾欄,極蒙寵眷
疑婢不似風塵人,婢乃垂泣
上問:「有何冤苦?」婢對曰:「妾原籍直隸廣平,生員馮某之女
父以冤獄將死,遂鬻妾勾欄中
」上慘然,賜金百兩
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且言欲與共富貴
婢言:「但得父子團聚,不愿華膴也
」上頷之,乃去
婢以此情告生
生急起拜,淚眥雙熒
居無幾何,女忽謂生曰:「妾不爲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并無一人代一謀者
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訴
今視塵俗益厭苦
我已爲君蓄良偶,可從此別
」生聞,泣伏不起,女乃止
夜遣祿兒侍生寢,生拒不納
朝視十四娘,容光頓減;又月餘,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嫗:生敬之,終不替
女忽復言別,且曰:「君自有佳侶,安用此鳩盤爲?」生哀泣如前日
又踰月,女暴疾,絶飲食,羸臥閨闥
生侍湯藥,如奉父母
巫醫無靈,竟以溘逝
生悲怛欲絶
即以婢賜金,爲營齋葬
數日,婢亦去,遂以祿兒爲室
踰年,生一子
然比歲不登,家益落
夫妻無計,對影長愁
忽憶堂陬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於中,不知尚在否
近臨之,則豉具鹽盎,羅列殆滿
頭頭置去,箸探其中,堅不可入
撲而碎之,金錢溢出
由此頓大充裕
後蒼頭至太華、遇十四娘,乘青騾,婢子跨蹇以從,問:「馮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
」言訖不見
異史氏曰:「輕薄之詞,多出於士類,此君子所悼惜也
余嘗冒不韙之名,言冤則已迂,然未嘗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而禍福之說不與焉
若馮生者,一言之微,幾至殺身,茍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脫囹圄,以再生於當世耶?可懼哉?」
暫無
暫無
暫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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