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
〔清〕 1630或1640 - 1715 年
清山東淄川人,字留仙,號劍臣,又號柳泉,世稱聊齋先生。少時應試,爲學政施閏章所激賞,至康熙五十年始成貢生。久爲鄉村塾師,中間一度至寶應縣爲幕賓。博採傳聞,作小說《聊齋志異》,談狐說鬼,實對時弊多所抨擊。另有詩文集及俚曲,均以“聊齋”命名,另有其他著述。一說《醒世姻緣》亦出其手。
歸途過黃河,一葉大如掌
颼飀西南風,飽帆蕩雙槳
船小墮帆側,高低任俛仰
舟如瓢水盈,閃閃浮甕盎
激水雪崩騰,珠花迸衣上
駛急穿橫流,洶洶作怒響
回首過來處,低雲接沆漭
舊向長堤纜畫橈,秋來秋色倍蕭蕭,空垂煙雨拂橫橋
斜倚西風無限恨,懶將憔悴舞纖腰,離思別緒一條條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徵民間
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
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爲奇貨
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
爲人迂訥,遂爲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
不終歲,薄產累盡
會徵促織,成不敢斂戸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
」成然之
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
卽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于款
宰嚴限追比,旬餘,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不能行捉矣
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資詣問
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戸
入其室,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几
問者爇香于鼎,再拜
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
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卽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
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頃,簾動,片紙拋落
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
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
旁一蟆,若將跳舞
展玩不可曉
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復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矚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
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后,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
遂于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
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
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
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
遽撲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
逐而得之
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
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
土于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
蟲躍躑徑出,迅不可捉
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
兒懼,啼告母
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
既得其屍于井,因而化怒爲悲,搶呼欲絕
夫妻嚮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
近撫之,氣息惙然
喜置榻上,半夜復蘇
夫妻心稍慰
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
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
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
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而躍
急趁之,折過墻隅,迷其所往
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
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
成以其小,劣之
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
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
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
喜而收之
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鬥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
欲居之以爲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
徑造廬訪成
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
因出己蟲,納比籠中
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
少年固強之
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納鬥盆
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鷄
少年又大笑
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鬚,仍不動
少年又笑
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
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
少年大駭,解令休止
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
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鷄瞥來,徑進一啄
成駭立愕呼
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
鷄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
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
旋見鷄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
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
宰見其小,怒訶成
成述其異,宰不信
試與他蟲鬭,蟲盡靡
又試之鷄,果如成言
乃賞成,獻諸撫軍
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
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
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
益奇之
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
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
又囑學使俾入邑庠
後歲餘,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鬥,今始蘇耳
撫軍亦厚賚成
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卽爲定例
加之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
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
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
當其爲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幷受促織恩蔭
聞之:一人飛昇,仙及鷄犬
信夫!」
奐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數年恆不一見
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高插靑冥,相顧驚疑,念近中無此禪院
無何,見宮殿數十所,碧瓦飛甍,始悟爲山市
未幾,高垣睥睨,連亙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樓若者,堂若者,坊若者,歷歷在目,以億萬計
忽大風起,塵氣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旣而風定天清,一切烏有;惟危樓一座,直接霄漢
樓五架,窗扉皆洞開;一行有五點明處,樓外天也
層層指數,樓愈高,則明愈少;數至八層,裁如星點
又其上,則黯然縹緲,不可計其層次矣
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一狀
逾時,樓漸低,可見其頂;又漸如常樓;又漸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見
又聞有早行者,見山上人煙市肆,與世無別,故又名“鬼市”云
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爲《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
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
鬆,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罔兩見笑
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
聞則命筆,遂以成編
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於斷髮之鄉;睫在目前,怪有過於飛頭之國
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託曠懷,癡且不諱
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盧耶?然五父衢頭,或涉濫聽;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
放縱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廢者
鬆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鬆生,果符墨志
且也,少羸多病,長命不猶
門庭之悽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鉢
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
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
集腋爲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
寄託如此,亦足悲矣
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康熙己末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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