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
〔明〕 1527 - 1602 年
明福建晉江人,字卓吾,原名載贄,號卓吾,又號篤吾,別號温陵居士。嘉靖三十一年舉人。不應會試。歷共城知縣、國子監博士,萬曆中爲姚安知府。旋棄官,寄寓黃安、麻城。在麻城講學時,從者數千人,中雜婦女。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爲是非,譏刺時之講周、程、張、朱者,謂皆口談道德,心存髙官,志在鉅富,品格反不如市井小夫。晚年往來南北兩京、濟寧等地。爲給事中張問達所劾,以「離經叛道」、「勾引士人婦女,到菴裏聽講」爲罪狀,甚至捏造「與妓女白晝同浴」等無稽之談,下獄,自刎死。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等。
龍洞山農敘《西廂》,末語云:“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
”夫童心者,真心也
若以童心爲不可,是以真心爲不可也
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
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
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爲主於其內而童心失
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爲主於其內而童心失
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於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
知不美之名之可醜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
古之聖人,曷嘗不讀書哉
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
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爲耶?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爲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爲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爲文辭,則文辭不能達
非內含於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爲之心也
夫既以聞見道理爲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於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
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
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喜
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
然則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於假人而不盡見於後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
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
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爲六朝,變而爲近體,又變而爲傳奇,變而爲院本,爲雜劇,爲《西廂曲》,爲《水滸傳》,爲今之舉子業,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
故吾因是而有感於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什麼六經,更說什麼《語》、《孟》乎!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爲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爲讚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
後學不察,便謂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爲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爲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闊門徒雲耳
醫藥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爲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
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
夫是非之爭也,如歲時然,晝夜更迭,不相一也
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後日又是矣
雖使孔夫子復生於今,又不知作如何非是也,而可遽以定本行罰賞哉!
名山大壑登臨遍,獨此垣中未入門
病間始知身在繫,幾回白日幾黃昏
秣陵人去帝京游,可是隋珠复暗投
昨夜山前雷雨作,传君一字到黄州
忆别龙湖才几时,天涯霜雪净须眉
君今复自龙湖至,鬓里有丝君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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