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
〔明〕 1357 - 1402 年
明浙江寧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宋濂弟子,盡得其學。洪武二十五年召至京,除漢中府教授,與諸生講學不倦。蜀獻王聞其賢,聘爲世子師,名其屋爲“正學”,學者因稱正學先生。建文帝即位,召爲侍講學士。修《太祖實錄》,爲總裁。燕王朱棣起兵入南京,自稱效法周公輔成王,召使起草詔書。孝孺怒問“成王安在?”並擲筆於地,堅不奉命。遂被磔於市,宗族親友弟子十族數百人受牽連被殺。有《遜志齋集》。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
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
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爲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
變封建而爲郡縣,方以爲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
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爲諸侯,以爲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
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爲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
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爲之備,而其亡也,蓋出於所備之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
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
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
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謀子也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
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
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生爲名臣,死爲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爲美也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於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葢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爲之報讎
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爲忠臣義士也
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爲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而懷二心者也
」謂非忠可乎?及觀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
讓應曰:「中行氏以衆人待我,我故以衆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
」即此而論,讓有餘憾矣
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
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
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
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
國士,濟國之事也
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欲荒棄之時,爲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曰:「諸侯大夫,各受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
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
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
」諄切懇至,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
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悟
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平?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
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
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爲讎敵,暮爲君臣,覥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
噫!
浦陽鄭君仲辨,其容闐然,其色渥然,其氣充然,未嘗有疾也
左手之拇有疹焉,隆起而粟
君疑之,以示人,人大笑,以爲不足患
既三日,聚而如錢
憂之滋甚,又以示人,笑者如初
又三日,拇指大盈握,近拇之指皆爲之痛,若剟刺狀,肢體心膂無不病者
懼而謀諸醫,醫視之,驚曰:“此疾之奇者,雖病在指,其實一身病也,不速治,且能傷身
然始發之時,終日可愈;三日,越旬可愈;今疾且成,已非三月不能瘳
終日可愈,艾可治也;越旬而愈,藥可治也;至於既成,甚將延乎肝膈,否亦將爲一臂之憂
非有以御其內,其勢不止;非有以治其外,疾未易爲也
”君從其言,日服湯劑,而傅以善藥,果至二月而後瘳,三月而神色始復
餘因是思之:天下之事,常發於至微,而終爲大患;始以爲不足治,而終至於不可爲
當其易也,惜旦夕之力,忽之而不顧;及其既成也,積歲月,疲思慮,而僅克之,如此指者多矣
蓋衆人之所可知者,衆人之所能治也,其勢雖危,而未足深畏
惟萌於不必憂之地,而寓於不可見之初,衆人笑而忽之者,此則君子之所深畏也
昔之天下,有如君之盛壯無疾者乎?愛天下者,有如君之愛身者乎?而可以爲天下患者,豈特瘡痏之於指乎?君未嘗敢忽之,特以不早謀於醫,而幾至於甚病
況乎視之以至疏之勢,重之以疲敝之餘,吏之戕摩剝削以速其疾者亦甚;幸其未發,以爲無虞而不知畏,此真可謂智也與哉?
餘賤不敢謀國,而君慮周行果,非久於布衣者也
《傳》不云乎“三折肱而成良醫”?君誠有位於時,則宜以拇病爲戒
洪武辛酉九月二十六日述
越巫自詭善驅鬼物
人病,立壇場,鳴角振鈴,跳擲叫呼,爲胡旋舞禳之
病幸已,饌酒食持其貲去,死則諉以他故,終不自信其術之妄
恆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
”惡少年慍其誕,瞷其夜歸,分五六人棲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過下,砂石擊之
巫以爲真鬼也,即旋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駭,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
稍前,駭頗定,木間砂亂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
復至前,復如初,手慄氣懾不能角,角墜振其鈴,既而鈴墜,唯大叫以行
行聞履聲及葉鳴谷響,亦皆以爲鬼,號求救於人甚哀
夜半抵家,大哭叩門,其妻問故,舌縮不能言,唯指牀曰:“亟扶我寢!我遇鬼,今死矣!”扶至牀,膽裂死,膚色如藍
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天台生困暑,夜臥絺帷中,童子持翣颺於前,適甚,就睡
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牀,其音如雷
生驚寤,以爲風雨且至也,抱膝而坐
俄而耳旁聞有飛鳴聲,如歌如訴,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撲股噆面,毛髮盡豎,肌肉慾顫
兩手交拍,掌溼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
大愕,不知所爲
蹴童子,呼曰:“吾爲物所苦,亟起索燭照!”燭至,絺帷盡張,蚊數千皆集帷旁,見燭亂散,如蟻如蠅,利嘴飫腹,充赤圓紅
生罵童子曰:“此非噆吾血者耶?皆爾不謹,褰帷而放之入!且彼異類也,防之苟至,烏能爲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於端,其煙勃鬱,左麾右旋,繞牀數匝,逐蚊出門
復於生曰:“可以寢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將寢,呼天而嘆曰:“天胡產此微物而毒人乎?”童子聞之,啞爾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載之間,二氣絪縕,賦形受質,人物是分
大之爲犀象,怪之爲蛟龍,暴之爲虎豹,馴之爲糜鹿與庸狨,羽毛而爲禽爲獸,裸身而爲人爲蟲,莫不皆有所養
雖鉅細修短之不同,然寓形於其中,則一也
自我而觀之,則人貴而物賤;自天地而觀之,果孰貴而孰賤耶?今人乃自貴其貴,號爲長雄;水陸之物,有生之類,莫不高羅而卑網,山貢而海供,蛙黽莫逃其命,鴻雁莫匿其蹤
其食乎物者,可謂泰矣,而物獨不可食於人耶?茲夕蚊一舉喙,即號天而訴之;使物爲人所食者,亦皆呼號告於天,則天之罰人,又當何如耶?且物之食於人,人之食於物,異類也,猶可言也
而蚊且猶畏謹恐懼,白晝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見,乘人之困怠,而後有求焉
今有同類者,啜粟而飲湯,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儀貌,無不同者
白晝儼然乘其同類之間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腦,使其餓踣於草野,離流於道路,呼天之聲相接也,而且無恤之者
今子一爲蚊所噆,而寢輒不安;聞同類之相噆,而若無聞
豈君子先人後身之道耶?”
天台生於是投枕於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戶,坐以終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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