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
〔明〕 1597 - 1679 年
张岱,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
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
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
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
”又去
余曰:“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
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
”汶水喜,自起当炉
茶旋煮,速如风雨
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馀种,皆精绝
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
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
”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
”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
”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
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
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
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
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
”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
”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
”遂定交
卧龙骧首于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颔下
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
崇祯己卯,余请太守檄,捐金紏众,参锸千人,毁屋三十馀间,开土壤二十馀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馀艘,伏道蜿蜓,偃潴澄靛,克还旧观
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
喜而铭之,铭曰:“蹴醒骊龙,如寐斯揭;不避逆鳞,扶其鲠噎
潴蓄澄泓,煦湿濡沫
夜静水寒,颔珠如月
风雷逼之,扬鬐鼓鬣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不堪久立
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
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
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
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
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何足称瑞!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馀年者
朱文懿公逍遥楼滇茶,为陈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翳,老而愈茂
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岁删其萼盈斛,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焉
文懿公,张无垢后身
无垢降乩与文懿,谈宿世因甚悉,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
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剧谈良久,公殊不为意
但与公言:“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之
”寻别去,公始悟老人为无垢
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一部,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
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
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奇验
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
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内,簏失钥闭久,先君简视之,横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
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公苦之
祷于仙,求化妒丹
乩书曰:“难,难!丹在公枕内
”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而余是饷,尚昵余
”与公相好如初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
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
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
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
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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