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
〔明〕 1506 - 1571 年
歸有光,明代官員、散文家。字熙甫,又字開甫,別號震川,又號項脊生,漢族,江蘇崑山人。嘉靖十九年舉人。會試落第八次,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讀書談道,學徒衆多,60歲方成進士,歷長興知縣、順德通判、南京太僕寺丞,留掌內閣制敕房,與修《世宗實錄》,卒於南京。歸有光與唐順之、王慎中兩人均崇尚內容翔實、文字樸實的唐宋古文,並稱爲嘉靖三大家。由於歸有光在散文創作方面的極深造詣,在當時被稱爲“今之歐陽修”,後人稱讚其散文爲“明文第一”,著有《震川集》、《三吳水利錄》等。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
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
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
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
余稍爲修葺,使不上漏
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
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
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
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先是,庭中通南北爲一
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於廳
庭中始爲籬,已爲牆,凡再變矣
家有老嫗,嘗居於此
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
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嘗一至
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於茲
」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爲應答
」語未畢,余泣,嫗亦泣
余自束髮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蹟,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軒東故嘗爲廚,人往,從軒前過
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
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築女懷清檯;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
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
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余既爲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几學書
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
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於前
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予每北上,常翛然獨往來,一與人同,未免屈意以循之,殊非其性,杜子美詩:眼前無俗物,多病也身輕
子美真可語也
昨自瓜洲渡江,四顧無人,獨覽江山之勝,殊爲快意
過滸墅,風雨蕭颯如高秋,西山屏列,遠近掩映,憑欄眺望,亦是奇遊,山不必陟乃佳也
婢,魏孺人媵也
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
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
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餘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
魏孺人笑之
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
孺人又指予以爲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
吁!可悲也已!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
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
尚有西子之遺蹟;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峯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
餘同年友魏君用晦爲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爲給事中
君之爲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爲贈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
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
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
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巖巒之間,尸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
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
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爲《思黃州》詩;子瞻爲黃人刻之於石
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
一日,與餘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餘記之
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歸
閉門掃軌,朋舊少過
家無閒室,晝居於內,日抱小女兒以嬉
兒欲睡,或乳於母,即讀《尚書》
兒亦愛弄書,見書輒以指循行,口作聲,若甚解者
故余讀常不廢,時有所見,用著於錄
意到即筆,不得留,昔人所謂兔起鶻落時也
無暇爲文章,留之箱筥,以備溫故
章分句析,有古之諸家在,不敢以比擬,號曰《別解》
余嘗謂:觀書若畫工之有畫,耳目口鼻大小肥瘠無不似者,而人見之,不以爲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
余之讀書也,不敢謂得其神,乃有意於以神求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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