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師魯墓誌銘
尹師魯墓誌銘
師魯,河南人,姓尹氏,諱洙
然天下之士識與不識皆稱之曰師魯,蓋其名重當世
而世之知師魯者,或推其文學,或高其議論,或多其材能
至其忠義之節,處窮達,臨禍福,無愧於古君子,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未必盡知之
師魯爲文章,簡而有法
博學強記,通知今古,長於《春秋》
其與人言,是是非非,務窮盡道理乃已,不爲苟止而妄隨,而人亦罕能過也
遇事無難易,而勇於敢爲,其所以見稱於世者,亦所以取嫉於人,故其卒窮以死
師魯少舉進士及第,爲絳州正平縣主簿、河南府戶曹參軍、邵武軍判官
舉書判拔萃,遷山南東道掌書記、知伊陽縣
王文康公薦其才,召試,充館閣校勘,遷太子中允
天章閣待制範公貶饒州,諫官、御史不肯言
師魯上書,言仲淹臣之師友,願得俱貶
貶監郢州酒稅,又徙唐州
遭父喪,服除,復得太子中允、知河南縣
趙元昊反,陝西用兵,大將葛懷敏奏起爲經略判官
師魯雖用懷敏闢,而尤爲經略使韓公所深知
其後諸將敗於好水,韓公降知秦州,師魯亦徙通判濠州
久之,韓公奏,得通判秦州
遷知涇州,又知渭州,兼涇原路經略部署
坐城水洛與邊臣略異議,徙知晉州
又知潞州,爲政有惠愛,潞州人至今思之
累遷官至起居舍人,直龍圖閣
師魯當天下無事時獨喜論兵,爲《敘燕》、《息戍》二篇行於世
自西兵起,凡五六歲,未嘗不在其間,故其論議益精密,而於西事尤習其詳
其爲兵制之說,述戰守勝敗之要,盡當今之利害
又欲訓土兵代戍卒,以減邊用,爲御戎長久之策,皆未及施爲
而元昊臣,西兵解嚴,師魯亦去而得罪矣
然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於其材能,亦未必盡知之也
初,師魯在渭州,將吏有違其節度者,欲按軍法斬之而不果
其後吏至京師,上書訟師魯以公使錢貸部將,貶崇信軍節度副使,徙監均州酒稅
得疾,無醫藥,舁至南陽求醫
疾革,隱几而坐,顧稚子在前,無甚憐之色,與賓客言,終不及其私
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師魯娶張氏,某縣君固
有兄源,字子漸,亦以文學知名,前一歲卒
師魯凡十年間三貶官,喪其父,又喪其兄
有子四人,連喪其三
女一適人固,亦卒
而其身終以貶死
一子三歲,四女未嫁,家無餘資,客其喪於南陽不能歸
平生故人無遠邇皆往賻之,然後妻子得以其柩歸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先塋之次
餘與師魯兄弟交,嘗銘其父之墓矣固,故不復次其世家焉鈔
銘曰:
藏之深,固之密
石可朽,銘不滅
師魯,河南人,姓尹氏,諱洙
然天下之士識與不識皆稱之曰師魯,蓋其名重當世
而世之知師魯者,或推其文學,或高其議論,或多其材能
至其忠義之節,處窮達,臨禍福,無愧於古君子,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未必盡知之
師魯爲文章,簡而有法
博學強記,通知今古,長於《春秋》
其與人言,是是非非,務窮盡道理乃已,不爲苟止而妄隨,而人亦罕能過也
遇事無難易,而勇於敢爲,其所以見稱於世者,亦所以取嫉於人,故其卒窮以死
師魯少舉進士及第,爲絳州正平縣主簿、河南府戶曹參軍、邵武軍判官
舉書判拔萃,遷山南東道掌書記、知伊陽縣
王文康公薦其才,召試,充館閣校勘,遷太子中允
天章閣待制範公貶饒州,諫官、御史不肯言
師魯上書,言仲淹臣之師友,願得俱貶
貶監郢州酒稅,又徙唐州
遭父喪,服除,復得太子中允、知河南縣
趙元昊反,陝西用兵,大將葛懷敏奏起爲經略判官
師魯雖用懷敏闢,而尤爲經略使韓公所深知
其後諸將敗於好水,韓公降知秦州,師魯亦徙通判濠州
久之,韓公奏,得通判秦州
遷知涇州,又知渭州,兼涇原路經略部署
坐城水洛與邊臣略異議,徙知晉州
又知潞州,爲政有惠愛,潞州人至今思之
累遷官至起居舍人,直龍圖閣
師魯當天下無事時獨喜論兵,爲《敘燕》、《息戍》二篇行於世
自西兵起,凡五六歲,未嘗不在其間,故其論議益精密,而於西事尤習其詳
其爲兵制之說,述戰守勝敗之要,盡當今之利害
又欲訓土兵代戍卒,以減邊用,爲御戎長久之策,皆未及施爲
而元昊臣,西兵解嚴,師魯亦去而得罪矣
然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於其材能,亦未必盡知之也
初,師魯在渭州,將吏有違其節度者,欲按軍法斬之而不果
其後吏至京師,上書訟師魯以公使錢貸部將,貶崇信軍節度副使,徙監均州酒稅
得疾,無醫藥,舁至南陽求醫
疾革,隱几而坐,顧稚子在前,無甚憐之色,與賓客言,終不及其私
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師魯娶張氏,某縣君固
有兄源,字子漸,亦以文學知名,前一歲卒
師魯凡十年間三貶官,喪其父,又喪其兄
有子四人,連喪其三
女一適人固,亦卒
而其身終以貶死
一子三歲,四女未嫁,家無餘資,客其喪於南陽不能歸
平生故人無遠邇皆往賻之,然後妻子得以其柩歸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先塋之次
餘與師魯兄弟交,嘗銘其父之墓矣固,故不復次其世家焉鈔
銘曰:
藏之深,固之密
石可朽,銘不滅
《尹師魯墓誌銘》是北宋文學家歐陽修爲好友尹師魯所作的墓誌銘。作者分別寫尹師魯的志節、文章、歷官、論兵才略、貶官病卒,最後寫石碑可以腐朽,而其功績不朽。從而頌揚他的文學、議論和才能,着重讚頌他的忠義節操。全文感情真摯,文字凝練含蓄,耐人尋味。
尹師魯:尹洙(1001—1047年),字師魯,河南人,世稱河南先生。爲文簡古,曾與歐陽修等倡爲古文。
墓誌銘:古代的一種文體,刻在石上,埋在墓內,或立在墓旁。一般包括“志”和“銘”兩部分。
河南:河南府,治所在今河南洛陽市。
諱(huì):即名,專用於對所尊敬的人物不得不稱其名時。
推:推崇。
多:稱讚。
處窮達,臨禍福:在人生道路上或困頓或順利,或面臨禍事或得到幸福。
簡而有法:指作文時能像孔子修《春秋》那樣,對素材有所取捨和剪裁。敘事時善於在含蓄中寓褒貶之意。
強記:記憶力強。
通知今古:指知識面寬廣,貫通古今。
是是非非:肯定正確的,否定錯誤的。
不爲苟止而妄隨:絕不輕易放棄自己所堅持的東西,也決不盲目地附和別人。
其所以見稱於世者,亦所以取嫉於人,故其卒窮以死:指尹師魯受到世人稱讚的那些特出的品行和才幹,又使他受到一些小人嫉妒和怨恨,導致他最終困頓而死。
絳(jiàng)州正平縣:故城在今山西新絳縣西南。
邵(shào)武軍:宋軍州名,治所在今福建邵武市。
書判撥萃(cuì):書判工作優等,這是當時州縣地方長官薦舉佐吏的考語。
伊陽縣:今河南嵩縣。
王文康公:即王曙,當時任西京留守、河南府知府。
館閣校勘(kān):官名,爲翰林院三館的屬官之一。
太子中允:官名,爲太子東宮屬官之一。
天章閣待制範公貶饒州,諫官、御史不肯言。師魯上書,言仲淹臣之師友,願得俱貶:指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與宰相呂夷簡論爭、範被貶饒州,尹師魯、餘靖、歐陽修等人亦因支持範而被貶事。
郢(yǐng)州:宋州名,治所在今湖北鍾祥。
唐州:宋州名,州治在今河南唐河縣。
趙元昊反:指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西夏元吳建國稱帝。
葛懷敏:宋大將,時任涇願路馬步軍副總管兼涇原、秦鳳兩路經略安撫副使。
闢:召請。
韓公:指韓琦,當時任陝西安撫使。
好水:指好水川,即今甜水河,源出寧夏隆德東六盤山。西流至甘肅靜寧注入苦水河。
秦州:宋州名,州治在今甘肅天水市。
濠(háo)州:宋州名,州治在今安徽鳳陽市東北。
涇(jīng)州:宋州名,州治在今甘肅涇縣。
渭州:宋州名,州治在今甘肅平涼市西。
晉州:宋州名,州治在今山西臨汾市。
潞(lù)州:宋州名,州治在今山西長治市。
《敘燕》、《息戊》:尹師魯的兩篇軍事論文,今存幹莫文集《河南集》中,《宋史·尹洙傳》亦全文引錄。
土兵:即鄉兵,宋代訓練當地丁壯保護地方的一種兵制。
御戎:抵禦敵兵。
元昊臣:指元昊於宋仁宗慶曆四年(1044年)五月向宋朝稱臣。
得罪:即下文所述其屬下告發他“以公使錢貸部將”事。
將吏有違其節度者,欲按軍法斬之而不果:指陝西路將領劉滬、董士廉因不服從尹師魯的軍令,被尹命令狄青逮捕下獄事。
吏:指董士廉。
均州:宋州名,州治在今湖北均縣。
舁(yú):扛,擡。
南陽:即鄧州,州治爲今河南南陽市。
疾革:病重。
隱几:靠着桌子。
縣君:宋代中級官員的妻子和母親的封誥。
適人:出嫁。
無遠邇(ěr):無論遠近。邇:近。
賻(fù):送錢財幫助別人辦理喪事。
先塋(yíng):祖先的墳墓。
兄弟交:交情有如骨肉兄弟。
銘其父之墓:爲他的父親寫過墓誌銘。
不復次其世家:不再重複敘述他的家世。
師魯是河南人,他姓尹名叫洙。可是天下的士人不管認不認識他都管他叫師魯,他的名聲很爲當代人重視。那些深知師魯的人,有的人崇拜的是他的文學才能,有的人看重的是他看問題很獨到,有的人讚美的是他的才能。論及他的忠義之節,無論處在逆境和順境,面臨的是禍福喜悲他身上都有古代君子的風度,然而那些稱頌師魯的人卻不一定知道這些東西。
師魯寫文章,語言簡潔而有章法。他博學多識,論古及今無所不通,他很擅長《春秋》。當他和別人談論時,對於正確的就給予肯定,錯誤的就給予批判,一定要把道理講明白才停止,從不盲目聽從別人所說的,而且沒有幾個人能超過他。不論遇上什麼事情,他都能敢作敢當,這也是他受到世人稱道的緣由,也是遭到某些人嫉恨的原因,因此他纔會窮困潦倒而終。
師魯很年輕的時候就考中進士,擔任絳州正平縣主簿、河南府戶曹參軍、邵武軍判官。後來調任爲山南東道掌書記的官職、做伊陽縣知縣。王文康公喜愛他的才能舉薦他,皇帝召見面試後,任命他擔任館閣校勘,後來又任命他做太子中允。天章閣待制范仲淹遭到貶謫,調任饒州,諫官、御史都不想爲他說話,求情。師魯卻毅然上書,說范仲淹和他曾經是師友,希望一塊接受貶謫。於是師魯被貶監管郢州酒稅後來又調到唐州。在這個時候,他的父親去世了,等到守孝期滿,他又恢復做太子中允、河南知縣的官職。西夏趟元吳造反,陝西一帶戰爭風起雲涌,大將葛懷敏上奏朝廷請求讓師魯擔任經略判官。師魯見解敏銳,尤其爲經略便韓公所賞識,在好水這個地方大家打了敗仗,韓公被貶官到了秦州做知州,師魯被貶謫到濠州做通判。很長時間之後,韓公上奏朝廷,師魯隨後調到秦州做通判。後來又調到涇州擔任知州,在渭州擔任知州,同時還兼任涇源路經略部署的官職。他因在水洛時與邊將意見不合,又被調往晉州任職,後又到潞州任知州,在政務上他廣施仁愛之心,潞州人到現在還念他的好。後來累官升至起居舍人,掌管龍圖閣。
師魯在國家安定的時候對軍事情有獨鍾,他的《敘燕》、《息戍》兩篇文章在當時很有名氣。師魯的議論非常精密,對子軍事也瞭解得很詳細。他很看重軍事備戰的重要性,論述了作戰、守衛的成敗的要義,這些在當時是很有價值的。他還想訓練土兵讓他們來代替戍守的士卒,用這種方式減少邊境的開支,把這作爲抵禦外敵的長遠計策,可是沒有被採納。等到元吳臣服,西部的邊防士兵的戒備被解除了,師魯也離職了,他的言論觸及了權臣的利益。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些稱讚師魯的人,對於師魯的才能,也不可能完全瞭解啊。
在最初的時候,師魯調任渭州,有不聽他管理違規亂法的官吏,他想按軍法處置他們,但是沒有實現。這件事後,一些官吏到京師向朝廷上書控告師魯,說他挪用公款借給部下,師魯遭到貶職,做崇信軍節度服使,後來又調任監管均州酒稅。後來他病了,沒有藥物可以治病,就被擡到南陽求醫。等到他好了,靠着几案坐着,看到幼子在眼前,絲毫沒有疼愛的表現,和賓客談話始終不涉及自己的私事。他四十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師魯的妻子張氏是某縣縣君,他的兄長尹源,字子漸,也以文學而出名,比他早一年去世。師魯在這幾十年間,三次被貶官,先是死了父親,後來又死了兄長。他的四個兒子,也連着死了三個。一個女兒嫁人了,現在也已死了。他自己也因爲被貶而去世。還有一個兒子才三歲,有四個女兒未出嫁,家裏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死在南陽沒辦法返回故鄉。以前的朋友不管路途的遠近都拿出錢來幫忙處理他的後事,這樣其妻子才能將他的靈柩送回河南。某年某月某日,將他葬在先人的墳墓旁邊。
我與師魯稱兄道弟,也曾給他父親寫墓誌銘,因此他的墓誌銘我也代寫了。銘曰:
墓藏得很深,也很牢固,石頭也許會朽爛,但銘不會被淹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