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 檄移
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
故觀電而懼雷壯,聽聲而懼兵威
兵先乎聲,其來已久
昔有虞始戒於國,夏後初誓于軍,殷誓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
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師,宣訓我衆,未及敵人也
至周穆西征,祭公謀父稱“古有威讓之令,令有文告之辭”,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諸侯出,懼敵弗服,故兵出須名
振此威風,暴彼昏亂,劉獻公之所謂“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者也
齊桓徵楚,詰苞茅之缺;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
管仲、呂相,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今之檄文
暨乎戰國,始稱爲檄
檄者,皦也
宣露於外,皦然明白也
張儀《檄楚》,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
露布者,蓋露板不封,播諸視聽也
夫兵以定亂,莫敢自專,天子親戎,則稱“恭行天罰”;諸侯御師,則雲“肅將王誅”
故分閫推轂,奉辭伐罪,非唯致果爲毅,亦且厲辭爲武
使聲如衝風所擊,氣似欃槍所掃,奮其武怒,總其罪人,徵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搖奸宄之膽,訂信慎之心,使百尺之衝,摧折於咫書;萬雉之城,顛墜於一檄者也
觀隗囂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飾,而意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章實太甚,發丘摸金,誣過其虐,然抗辭書釁,皦然露骨,敢矣攖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之戮也
鍾會檄蜀,徵驗甚明;桓溫檄胡,觀釁尤切,並壯筆也
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
指天時,審人事,算強弱,角權勢,標蓍龜於前驗,懸鞶鑑於已然,雖本國信,實參兵詐
譎詭以馳旨,煒曄以騰說
凡此衆條,莫之或違者也
故其植義揚辭,務在剛健
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緩;露板以宣衆,不可使義隱
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
若曲趣密巧,無所取才矣
又州郡徵吏,亦稱爲檄,固明舉之義也
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
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
及劉歆之《移太常》,辭剛而義辨,文移之首也;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
故檄移爲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則逆黨用檄,順命資移;所以洗濯民心,堅同符契,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與檄參伍,故不重論也
贊曰
三驅弛網,九伐先話
鞶鑑吉凶,蓍龜成敗
摧壓鯨鯢,抵落蜂蠆
移風易俗,草偃風邁
《檄(xí習)移》是《文心雕龍》的第二十篇,論述檄、移兩種文體,重點是講檄文。檄文“或稱露布”。“露布”在漢魏六朝期間和檄文基本相同,唐宋以後,檄文就專指出師前對敵人的書面討伐,“露布”則專指戰勝後的告捷文書。
有虞:指五帝時代。戒於國:警誡國內的戰士。 殷:即商。 帝世:帝代,指五帝之一的虞舜時代。 周穆:周穆王。西征:西征犬戎。犬戎:西方的少數民族。 祭公謀父:周穆王的卿士,姓祭,字謀父。祭謀父曾勸諫周穆王,遠方不服,先加斥責,發去文告,即檄。 讓:斥責、譴責。 “劉獻公”二句:劉獻公,周景王的卿士。他的話見《左傳·昭公十三年》。董,督責。 “晉厲”二句:《左傳·成公十三年》,晉厲公討伐秦國,先派呂相責問秦國晉國,曾經派兵侵入晉國,焚燒箕郜。晉厲,晉厲公。箕、郜,均地名,屬晉國,在今山西境內。 皦(jiǎo):明白。 張儀:戰國末縱橫家,主張連橫,秦國丞相。著有《爲文檄告楚相》。 露布:蓋露板不封,指讓人看到文辭。 親戎:親自率軍征伐。 肅將:嚴肅的奉行。王誅:帝王誅伐之意。 致果爲毅:《左傳·宣公二年》有“殺敵爲果,致果爲毅”的話。果,果敢;毅,堅毅。 欃(chán)槍:彗星。 總:集中、總彙。 徵:驗證。惡稔:惡滿。 奸宄(guǐ):犯法作亂的人。 衝:衝鋒的戰車。 咫:周代八寸爲咫。 隗(wěi)囂:東漢初將領。檄亡新:指隗囂的《檄移告郡國》,聲討王莽新朝三罪。新,王莽的國號。 隴右:隴西,今甘肅、青海一帶,隗囂的駐地。 陳琳:東漢末作家。他最初爲軍閥袁紹部下,袁爲聯合豫州刺史劉備聲討曹操,叫陳琳寫了《爲袁紹檄豫州》。 骨鯁:骨氣、骨力。 章實:即揭露事實真相。 釁(xìn):裂痕、罪過。 鍾會:三國時期魏司徒,伐蜀主要軍事將領之一。檄蜀:《三國志·魏書·鍾會傳》說,蜀國姜維守劍閣抗拒鍾會,鍾會寫了《移蜀將吏士民檄》。 天時:指天命、天道之類。 蓍(shī)龜:占卜用的蓍草、龜殼。此處指占卜。 譎詭(jué guǐ):怪異不實。 植:樹立。颺:施展、飛揚。 插羽:古代檄文,插上羽毛表示緊急。後代的“雞毛信”也由此而來。 徵:召。 骨:特點。 文:文事,與武事相對。 金革:徵鼓,指戰爭。金,鑼;革,鼓。古代作戰,鳴鑼後退,擊鼓前進。 濯:洗。 符契:符合一致。符,信符;契,券約。 參伍:交錯,錯綜。 九伐:要討伐的九種罪行,《周禮·大司馬》說大司馬職掌九伐之法,討伐有九種罪行的人。 抵:擊。蠆(chài):蠍子一類的毒蟲。 偃:倒下。邁:行。風吹草倒,比喻檄文的威力。
雷聲的震動,從光耀的閃電開始;軍隊的出征,要首先傳出其威武的聲勢。因此,看到閃電就害怕巨雷,聽到聲勢就害怕軍威。軍事行動首先要傳出聲威,這在很久以前就有了。相傳有虞氏便開始警誡國內百姓,夏后氏已開始教訓軍隊,殷代帝王也曾在軍門外訓示百姓,周代帝王在交戰之前對軍隊進行過訓誓。由此可見,無論有虞氏的警戒士兵,還是夏、商、周的教訓部隊,都是宣傳教育自己的民衆,還沒有用到敵人的。到周穆王西征大戎時,祭公謀父提出:“古代有威嚴地譴責敵人的訓令,有誥誡對方的文告。”這就是檄文的源頭了。到春秋時期的征伐,因爲是諸侯發起的,恐怕對方不服,所以出兵必須有一定的名義,用以振奮自己的威風,揭發對方的昏亂;這也就是劉獻公所說的:“一方面用文辭告誡對方,一方面用武力強迫對方。”春秋時齊桓公征討楚國,就首先責問了楚國不進貢茅草等罪過;晉厲公討伐秦國,曾斥責秦國侵撓焚燒晉國箕、郜等地的罪行;齊國的管仲,晉國的呂相,在齊晉兩國出兵之前向敵國的指責,仔細研究它的意義,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檄文了。到了戰國時期,才正式稱這種文辭爲“檄”。所謂“檄”,就是明白,就是把問題宣揚揭示出來,使之明明白白。張儀的《爲文檄告楚相》,是一尺二寸長的簡書,因爲是明白昭著的文字,所以有的稱爲“露布”,用以擴大視聽。出兵是平亂的重大事件,任何個人都不敢自作主張。即使皇帝親自出徵,也要說,他是“恭敬地執行上天的懲罰”;諸侯用兵,就說他是敬奉帝王之命來進行誅伐。所以,古代帝王遣將出徵時,不僅親自推車送出,還要授給將領處理都城之外的軍事大權。奉持正直之辭去討伐敵人,不僅要使自己的行動果敢堅毅,並且要用有力的檄文,形成強大的威力:使討敵的聲威如暴風襲擊,氣勢如彗星橫掃;振奮全軍將士的威怒,聚集於討伐的罪人;說明敵人的罪惡已到了必須懲罰的時候,顯示出敵人惡貫滿盈的氣數;用以動搖作惡者的膽量,穩定順服者的決心;使敵人的百尺戰車,被咫尺檄文摧毀,萬丈城牆,被一紙檄文推倒。東漢隗囂的《移檄告郡國》,列舉王莽“逆天”、“逆地”、“逆人”三大罪狀。它的文字不加雕飾,但用辭確切,事理明顯,這說明隗囂門下的文士,已掌握檄文的基本體制了。漢未陳琳的《爲袁紹檄豫州》,寫得理直氣壯。雖然其中罵曹嵩是宦官的養子等,對其隱密揭露過分;說曹操設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從事的挖墳盜墓活動,有點誣過其實,但能以抗直的文辭寫其罪過,他的揭露就十分明白了。陳琳敢於對着曹操的鋒芒,幸而後來竟免於被曹操當做袁紹的黨羽而殺掉。魏國鍾會的《移蜀將吏士民檄》,用歷史事實作證驗,也講得很明白。東晉桓溫的《檄胡文》,着眼於敵人的罪惡更爲急切。以上這些,都是寫得很有力的檄文。 檄文的主要寫作特點,或者是表明我方的美善興盛,或者是述說敵方的苛刻殘暴;指明天道,分析人事,計算強弱,衡量權勢;引往事以預卜敵方失敗的命運,舉成例示對方以鑑戒。這樣說雖要本於國家的信用,其實要加上用兵的詐謀。用巧詐之辭來宣傳自己的意旨,用光明有正大的言辭來宣揚自己的主張。以上幾點,是所有的檄文都不能違背的。因此,檄文的寫作,無論確立意義或運用文辭,都必須堅強有力。插上羽毛的檄文是表示緊急,就不能把文辭寫得過於鬆緩;敞露簡板向大衆宣傳的檄文,就不應把意義寫得隱晦不明。必須把事理寫得清楚明白,氣勢旺盛而文辭果斷,這就是寫檄文的基本要點。如果賣弄曲折之趣,細密之巧,這種才能對檄文來說,就沒有什麼可取了。此外,州郡徵召官吏的文書,也叫做“檄”,這也是取公開推舉的意思。 所謂“移”,就是轉變;就是移風易俗,發出命令老百姓就隨從執行。西漢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文辭明白而比喻廣博,已具有移和檄的特徵。到東漢劉歆寫的《移太常博士書》,文辭有力而意義明辨,這是政治方面最早的一篇移文。西晉陸機的《移百官》,言辭簡約而敘事明顯,這是軍事方面一篇重要的移文。所以,檄和移通用於政治和軍事兩個方面。在軍事上,對反對派用檄,對順從的人則用移。用移文來淘洗老百姓的思想,使上下牢固一致。移和檄的意思和運用雖然稍有不同,但體制和基本意義是大致相同的;移文的情況和上述檄文錯綜相近,所以就不再重複論述了。 總之,好像三面驅趕禽獸,要把捕網的一面放鬆;對各種罪人的征伐,先要用檄文聲討。檄文要像明鏡一樣讓對方照清其吉凶,像占卜一樣向敵人表明其成敗。要狠狠打擊罪魁禍首,消滅那害人的毒蟲。移文確實可以移風易俗,就如草的順風倒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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