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 論說
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
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
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爲《論語》
蓋羣論立名,始於茲矣
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
《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
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
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
論也者,彌綸羣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爲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
至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述聖通經,論家之正體也
及班彪《王命》,嚴尤《三將》,敷述昭情,善入史體
魏之初霸,術兼名法
傅嘏、王粲,校練名理
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
於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
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無》,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並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論之英也
至如李康《運命》,同《論衡》而過之;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次及宋岱、郭象,銳思於幾神之區;夷甫、裴頠,交辨於有無之域;並獨步當時,流聲後代
然滯有者,全繫於形用;貴無者,專守於寂寥
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逮江左羣談,惟玄是務;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矣
至如張衡《譏世》,頗似俳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曹植《辨道》,體同書抄
言不持正,論如其已
原夫論之爲體,所以辨正然否
窮於有數,究於無形,鑽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
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
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
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知妄
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
若夫註釋爲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
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餘萬字;朱文公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
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爲式矣
說者,悅也;兌爲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僞,故舜驚讒說
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
暨戰國爭雄,辨士雲涌;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
一人之辨,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
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隱賑而封
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
酈君既斃於齊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復陸賈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辨,樓護脣舌,頡頏萬乘之階,抵戲公卿之席,並順風以託勢,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夫說貴撫會,弛張相隨,不專緩頰,亦在刀筆
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並順情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
至於鄒陽之說吳樑,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敬通之說鮑鄧,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而罕遇也
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於成務,退無阻於榮身
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
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
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
贊曰
理形於言,敘理成論
詞深人天,致遠方寸
陰陽莫忒,鬼神靡遁
說爾飛鉗,呼吸沮勸
《論說》是《文心雕龍》的第十八篇。“論”與“說”在後代文體中總稱爲“論說文”。本篇所講“論”與“說”也有其共同之處,都是闡明某種道理或主張,但卻是兩種有區別的文體:“論”是論理,重在用嚴密的理論來判辨是非,大多是論證抽象的道理;“說”是使人悅服,除了古代常用口頭上的陳說外,多是針對緊迫的現實問題,用具體的利害關係或生動形象的比喻來說服對方。後世的論說文,基本上是這兩種文體共同特點的發展。
彝(yí宜):永久的。 倫:理。 爽:差錯。 墜:失。 仲尼:孔子的字。微:精微。 仰其經目:《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抑其經目”,指不敢稱“經”。抑:謙退。鄭玄《論語序》說:“《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尺二寸(《十三經注疏》校刊記:當作二尺四寸)。《孝經》謙,半之;《論語》八寸策者,三者居一,又謙焉。”(見《儀記·聘禮》疏引) 經無“論”字:指經書沒有以“論”字爲篇名或書名。 《六韜(tāo濤)》:兵書名,傳爲周代呂望著,大概是漢人採掇舊說而成。二論:指《六韜》中的《霸典文論》、《文師武論》。 條:小枝。品:類。 契:約券,引申爲符合。 傳(zhuàn撰):指解釋經書的著作,如《尚書傳》、《左傳》等。 銓(quán全):衡量。 敘、引:敘即序,如《毛詩序》等;引指引言。范文瀾注:“引,未詳。”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中講,引“大略如序而稍爲短簡”,但認爲“唐以前文章未有名‘引’者”。劉勰以前,如漢代班固的《典引》、宋代謝莊的《懷園引》等,都和作爲文體的“序引”無關。西晉陸雲有《贈顧驃騎二首》(《有皇》、《思文》),都注“八章,有引”。茲錄其一:“《有皇》,美祈陽也。祈陽秉文之士,駿發其聲,故能照明有吳,入顯乎晉。國人美之,故作是詩焉。”(見《陸清河集》卷二)這正是如序而稍簡的“引”。紀:綱目。 宜:適宜,應當。 說(yuè月):同悅。 轉師:轉相傳授。 胤(yìn印)辭:指在正文之外加以說明的話。“胤”和“引”都有續、延的意思。 揆(kúi奎):道理。 彌綸:綜合組織,整理闡明。 莊周:即莊子,戰國時著名思想家。《齊物》:《莊子》中的《齊物論》。 不韋:指呂不韋,戰國時秦國相。《春秋》:指《呂氏春秋》,由呂不韋的門客集體編著。 六論:《呂氏春秋》中有《開春論》、《慎行論》、《貴直論》、《不苟論》、《似順論》、《士容論》,合稱“六論”。昭:明白。 石渠:漢代宮中有石渠閣。論藝:西漢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宣帝“詔諸儒講五經同異”於石渠閣(《漢書·宣帝紀》)。藝:六藝,這裏指《詩》、《書》、《易》、《禮》、《樂》、《春秋》六經,因《樂經》失傳,所以只“講五經”。 白虎:漢代宮中有白虎觀。通講聚:《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講聚”,無“通”字。東漢建初四年(公元79年),章帝曾召集有關官吏及“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後漢書·章帝紀》)。 述聖言通經:《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述聖通經”,無“言”字。述:循。 班彪:字叔皮,東漢初年曆史家、文學家。《王命》:班彪有《王命論》,載《漢書·敘傳》、《文選》卷五十二。 嚴尤:字伯石,漢代王莽時將領。本姓莊,避明帝劉莊諱改。《三將》:嚴尤的《三將軍論》,已佚,《全漢文》卷六十一輯得殘文兩條。 敷:陳述。 史體:和“正體”相對而言。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都是通過對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的論述,來闡明當時的問題。 初霸:初建王霸之業,指漢末建安(公元196—220年)後期。 名法:指名家和法家的學說,主張以名責實,信賞必罰。 傅嘏(gǔ古):字蘭石,三國時魏國文人。有《難劉劭考課法論》,載《三國志·魏志·傅嘏傳》。王粲:字仲宣,漢未文學家。有《儒吏論》、《務本論》等,見《全後漢文》卷九十一。 校練:考覈精練。名理:辨名推理。 迄:到。正始:三國魏齊王曹芳的年號(公元240—248年)。 守文:原指帝王受命,遵守前代成法。這裏借指論文寫作上的繼承前人。劉師培《魏晉文學之變遷》說:“王弼、何晏之文……雖闡發道家之緒,實與名、法家言爲近者也。此派之文,蓋成於傅嘏,而王、何集其大成。”這正說明何晏等人之文和傅嘏的關係,以及正始玄論和名、法家的關係。 何晏:字平叔,三國時魏國玄學家。玄論:探討《老子》、《莊子》和《周易》等書的論著。 聃(dān丹):老子的名。周:莊子的名。老聃、莊周是先秦老莊學派的創始者,後人尊爲道家之祖。 尼父:指孔子,字仲尼。塗:道路,指思想領域的地位。 《才性》:指傅嘏的《才性論》,今不存。 《去代》:《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去伐》,指王粲的《去伐論》,今不存。 叔夜:嵇康的字,三國時魏國思想家、文學家。《辨聲》:指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載《嵇康集》卷五。 太初:夏侯玄的字,三國時魏國文人。《本玄》:應爲《本無》。《三國志·魏志·夏侯玄傳》注引《魏氏春秋》說:“玄嘗著……《本無》、《肉刑論》。”《本無》今不存。 輔嗣:王弼(bì必)的字。他是三國時魏國學者。《兩例》:王弼的《易略例》舊分上下兩篇。 《二論》:指何晏的《道德論》。《世說新語·文學》中說:“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見王注精奇……因以所注爲《道德二論》。”又說:“何晏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遂不復注,因作《道德論》。”可見《道德二論》即《道德論》。 師心:獨出心裁。 鋒穎(yǐng影):筆力鋒銳。穎:尖端。 人倫:《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論”,無“人”字。譯文據“論”字。 李康:字蕭遠,三國時魏國文人。《運命》:指李康的《運命論》,載《文選》卷五十三。 《論衡》:東漢學者王充著。這裏指《論衡》中《逢遇》、《累害》等篇論述命運的內容。過之:指藝術性方面超過《論衡》。這說明劉勰能注意到從文學的角度來總結論說文。 陸機:字士衡,西晉文學家。《辨亡》:陸機有《辨亡論》,載《文選》卷五十三。 《過秦》:指西漢作家賈誼的《過秦論》,載《史記·秦始皇本紀》。 宋岱(dài代):晉人,曾任荊州刺史。《隋書·經籍志》載,他有《周易論》一卷,今不存。郭象:字子玄,西晉學者。有《莊子注》,今存。但有人認爲其中用了向秀注《莊子》的一些意見。 幾神:幾微精妙。 夷甫:王衍的字,西晉文人。裴頠(wěi委):字逸民,西晉思想家。 有無:裴頠有《崇有論》(載《晉書·裴頠傳》),認爲“無”不能生“有”,“無”只能在“有”的條件下起作用,反對當時盛行的“貴無”論。 滯:凝滯。 寂寥:《老子》:“寂兮寥兮。”魏源《老子本義》第二十一篇:“寂兮,無聲;寥兮,無形也。” 詣:到達。 動極:探究到底。神源,深奧之理的極點。 般(bō波)若:佛教術語,一般譯爲“智慧”,但指用以領會佛教唯心主義“道體”的精神力量。晉代佛徒僧肇的《般若無知論》,反覆強調“實而不有,虛而不實”、“非有非無,非實非虛”、“用即寂,寂即用”等(見《全晉文》卷一六四);劉勰既反對“崇有”,也反對“貴無”,正是從這種唯心主義的佛教觀點出發。絕境:即晉僧慧遠在《沙門不敬王者論》中說的“冥神絕境”(見《全晉文》卷一六一),指無思無慾,無所愛惜的一種思想境界。 逮(dài代):到,及。江左:長江下游一帶,這裏指東晉。 前緒:前代餘緒。緒:端緒。 張衡:字平子,東漢著名科學家、文學家。《譏世》:張衡的《譏世論》,今不存。 韻:風韻,這裏指風格。俳(pái排):嘲戲。 孔融:字文舉,漢末作家。《孝廉》:孔融的《孝廉論》今不存。 窮:盡,極力。有數:和下句“無形”相對,指具體的、有形的。《禮記·表記》:“仁有數,義有長短小大。”疏:“仁有數者,行仁之道有度數多少也。……言仁有數,則義亦有數;義有長短小大,則仁亦有長短小大,互言之也。” 無形:指抽象的。 跡堅:《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鑽堅”,譯文據“鑽堅”,即攻堅之意。 4鉤深:《周易·繫辭上》中有“鉤深致遠”的說法,疏曰:“物在深處,能鉤取之。”鉤:取。 筌(quán全)蹄:指工具。筌:捕魚的竹籠。蹄:捕兔的器具。 權衡:衡量,評價。權:秤錘。衡:秤桿。 彌縫:補合,這裏指論述組織嚴密。隙:孔穴,漏洞。 析:破木。薪:木柴。 理:指木柴的紋理。 斤:斧子。 辨:同“辯”,指巧於言辭。 檢跡:考察實際。如:《太平御覽》卷五九五作“知”,譯文據“知”字。 “唯君子”句:這是借用《周易·同人》中的彖(tuàn團去)辭:“唯君子爲能通天下之志。”孔穎達疏:“唯君子之人於同(團聚)人之時,能以正道能達天下之志。”劉勰借指論者應以正當的道理說服天下的人。 雜:碎雜,指註釋文字不是一個整體。 總會是同:劉勰認爲分散零碎的註釋文字,會總起來也和論文相同。 秦延君:名恭,西漢學者。堯典:《尚書》中有《堯典》篇,這裏是指作爲篇名的“堯典”二字。 十餘萬字:漢代桓譚在《新論》中說:“秦近(“延”字之誤)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說,至十餘萬言。”(見《漢書·藝文志》注引) 朱普:字公文,西漢學者。 三十萬言:《後漢書·桓鬱傳》中說,桓榮(鬱父)所受朱普對《尚書》的解說是四十萬言。 通人:通達古今的學者。 章句:解釋經典的章節句讀。 毛公:指毛亨,西漢學者,相傳他曾註解《詩經》。訓:解釋文字意義。《詩》:指《詩經》。 安國:指孔安國,字子國,西漢學者。曾給《尚書》作注。不過劉勰所看到的孔傳《尚書》是後人僞託的。《書》:指《尚書》。 鄭君:指鄭玄,字康成,東漢經學家。《禮》:這裏指《周禮》、《儀禮》、《禮記》。 要約:簡練。 式:法式,模範。 兌(duì對):《周易》中六十四卦之一。《周易·說卦》中說:“兌……爲口舌。”意爲“兌”是口舌的象徵。 諮:當作“資”,憑藉的意思。懌(yì意):喜悅。 舜驚讒說:《尚書·舜典》中說,因爲讒言太多,舜深感驚震。讒:毀害好人的話。 伊尹:名摯,商初的政治家。論味:《呂氏春秋·本味》中講到,伊尹曾用烹調方法作比喻,啓發商湯治好國家。隆:興盛。 太公:即呂望,周代開國功臣。辨釣:傳爲呂望所寫《六韜·文師》篇講到,呂望曾用釣魚的道理向周文王比喻治理國家的方法。 燭武:即燭之武,春秋時鄭國的大夫。《左傳·僖公三十年》載,在晉國和奏國圍困鄭國的時候,鄭文公派燭之武去說服秦穆公,不要消滅鄭國。紓(shū書):解除。 端木:指孔子的學生子貢,姓端木,名賜。《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春秋時齊國田常(《左傳》作陳恆)出兵攻打魯國,子貢前往說服田常轉攻吳國,保全了魯國。 暨(jì計):及,到。 辨士:指戰國時遊說各國的策士。雲踊:即雲涌。《史通·言語》:“戰國虎爭,馳說雲涌。” 從(zòng縱)橫:戰國時期兩種對立的鬥爭策略。蘇秦主張聯合六國抗秦,叫做“合縱”;張儀主張各國與秦和好,叫做“連橫”。從:同縱。 長短:《戰國策》一名《長短》,這裏指衆說紛紜。角:競爭。 《轉丸》:《鬼谷子》中的一篇,已佚。 《飛鉗》:《鬼谷子》中的一篇,陶宏景注:“飛,謂作聲譽以飛揚之;鉗,謂牽持緘束令不得脫也。”《轉丸》和《飛鉗》在這裏均指辯說的方法技巧。 九鼎:傳爲夏禹所鑄(見《史記·封禪書》)。《史記·平原君列傳》載:平原君趙勝說:“毛先生(趙勝門客毛遂)一至楚,而使趙(國)重於九鼎大呂(大鐘),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 六印磊落:蔡邕《釋海》:“連衡者六印磊落。”(《全後漢文》卷七十三)六印:蘇秦曾佩六國相印。磊落:指相印衆多的樣子。 五都:《史記·張儀列傳》載,“秦惠王封儀五邑”。隱賑(zhèn震):即殷軫,富足的意思。 楚:楚霸王項羽。 弭(mǐ米)節:停止不前,弭:止,息。 酈(lì力)君:指酈食其(yìjī意機),漢初說客。《史記·酈食其列傳》說:“酈生常爲說客,馳使諸侯。”後來說服齊王田廣歸漢,田廣已撤掉拒漢守兵,適逢漢將韓信爲爭功而襲齊,田廣以爲酈食其與韓信通謀,使用湯鍋煮死酈食其。鑊(huò或):鍋,這裏指鑊烹,古代一種酷刑。 蒯(kuǎi快上)子:指蒯通,漢初辯士。曾勸韓信背叛劉邦,劉邦抓到蒯通時,打算烹殺他,後又放了。 陸賈:漢初辯士。籍甚:盛多,這裏指聲名之盛。 張釋:即張釋之,字季,西漢文帝時的官吏。傅會:《漢書·爰盎(àng昂去)傳贊》:“盎雖不好學,亦善傅會。”注:“張晏曰:因宜傅著會合之。”傅:亦作“附”。這裏指依附時事的言辭。《史記·張釋之列傳》說。張釋之做官十年未得升遷,後見文帝,“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施行也。於是釋之言秦漢之間事,秦所以失,而漢所以興者。久之,文帝稱善,乃拜釋之爲謁者僕射”。 杜欽:字子夏,西漢大將軍王鳳的幕僚。《漢書·杜周傳(附欽)》中說,杜欽常常說服王鳳用其策謀而“補過將美”。《全漢文》卷三十一輯其《說王鳳》等八篇。 樓護:字君卿,西漢末年辯士。《漢書·遊俠傳》說他“爲人短小精辯”,當時長安有“樓君卿脣舌”之稱。 頡頏(xiéhàng斜杭):鳥飛上下的樣子。萬乘:指帝王。 抵噓:即詆(dǐ底)戲,挖苦、嘲笑的意思。公卿:封建社會的高級官吏。 溯洄(sùhuí素回):逆流而上。 撫會:順着時機。撫:循。會:運會,際會。范文瀾注:“猶言合機。”即下文所說“順情入機”。 弛張:鬆弛和緊張,指陳說的緩和與緊湊。 緩頰(jiá家陽平):婉言陳說的意思。頰:臉的兩旁。 刀筆:古代書寫在竹簡上,用筆寫,用刀削誤。這裏指書寫,即下面說的“上書”。 范雎(jū居):字叔,戰國時辯士。他由魏國潛逃到秦國,但秦昭王長期不見他。范雎作《獻書昭王》(載《戰國策·秦策三》),秦昭王才召見並開始重用他。 李斯:秦代政治家,止逐客:有人向秦始皇建議驅逐外來政客,李斯作《上秦始皇書》(即《諫逐客書》)諫阻。書載《史記·李斯列傳》。 煩情:當作“順情”。機:時機。本書《總術》篇說:“因時順機。” 務:機務,要務。 批:觸。逆鱗:相傳龍的喉下有逆鱗,觸動了它就要殺人。這裏比喻向帝王進言的危險之處。《韓非子·說難》中說:“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觸)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樞(shū梳):門窗的轉軸,這裏比喻關鍵性的東西。 貞:正。 契:投合。 譎(jué決):欺騙。 披肝膽:表示至誠。 文敏:文思敏銳。濟:成。 陸氏:指西晉陸機,這裏指他在《文賦》中對“說”的解釋。煒曄(wěiyè委夜):光彩鮮明。誑(kuáng狂):欺騙。 人天:人間天上,指天地間的至理。 致遠方寸:即上面所說“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的意思。方寸:心。 陰陽:天地間的陰陽之氣,這裏指前面所說“追於無形”的抽象道理。貳:疑惑。 靡:無。遁:隱避。以上兩句都是喻指論說文的效力。 呼吸:一呼一吸之間,指時間的短暫。沮(jǔ舉)勸:《韓非子·八經》:“明誹譽以勸沮。”勸沮或沮勸,都是勉勵和阻止的意思。這裏也是指論說文的效果。
聖賢闡明永恆道理的著作叫做“經”,解釋經典、說明道理的著作叫做“論”。“論”的意思就是道理;道理正確,就不會違背聖人的意思。從前孔子所講精微的話,他的弟子追記下來,因此謙遜地不稱爲“經”,而叫做《論語》。以“論”爲名的各種著作,就是從此開始的。在《論語》之前,還沒有以“論”爲名的著作;《六韜》中的《霸典文論》和《文師武論》,這兩個篇名大概是後人加上的吧!仔細考察“論”這種文體,其支流是多種多樣的:陳述政事方面的,就和議論文、說理文相合;解釋經典方面的,就和傳文、註釋相近;辨論歷史方面的,就和讚辭、評語一致;評論作品方面的,就和序文、引言同類。所謂“議”,就是說得適宜的話;“說”,就是能動聽服人的話;“傳”,就是轉述老師的話;“注”,主要是進行解釋;“贊”,就是說明意義;“評”,就是提出公正的道理;“序”,就是交代所講事物的次第;“引”,就是對正文的補充說明。這八種名目雖然各不相同,總的來說都是論述道理。所謂“論”,是對各種說法加以綜合研究,從而深入地探討某一道理。所以,莊周的《齊物論》,是用“論”作爲篇名;呂不韋的《呂氏春秋》中,很明顯地列有《開春論》、《慎行論》等六論。到了漢代,漢宣帝在石渠閣,漢章帝在白虎觀,前後兩次召集儒生討論五經的異同;根據聖人的意旨來貫通經書中的道理,這是論文作家應該採取的正當文體。至於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三將軍論》,能夠清楚地陳述感情,並善於借用史論的形式。曹魏掌權的初期,兼用名家和法家的學說,所以當時傅嘏和王粲的論文,能精練地考覈名實,推論道理。到了正始初期,仍致力於繼承前代的論文;何晏等人,論述老莊玄學的風氣開始盛行起來。於是老莊思想充斥文壇,而和儒家爭奪思想陣地。細讀傅嘏的《才性論》、王粲的《去伐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夏侯玄的《本無論》、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道德論》等,都是獨出心裁,論點銳利而精密,這些都是當時論文中比較精采的。此外,如李康的《運命論》,在論述命運方面雖然和王充的《論衡》相同,《運命論》的文采卻超過了《論衡》。陸機的《辨亡論》,有意摹仿賈誼的《過秦論》,卻遠遠比不上它;但《辨亡論》也是陸機的好作品了。再如宋岱、郭象等人的論文,能夠敏銳地思考到精微奧妙的深處;王衍、裴頠等人的論文,在“有”或“無”方面進行爭辨:他們都是在當時最突出,而又揚名後世的辯論家。但堅持“有”的人,完全拘泥於形體的作用;注重“無”的人,又死守着無聲無形的虛無之說。他們都是徒然在偏激的理解上鑽牛角尖,而不能求得正確的道理。探索到深奧之理的極點,就只有佛教思想所理解的那種有無不分、無思無慾的最高境界。到東晉時期,各家所談論的,就只有老莊玄學了。這時雖也談到一些新的東西,但大多數是前代話題的繼續。至於張衡的《譏世論》,調子好像開玩笑;孔融的《孝廉論》,只是作一番嘲戲;曹植的《辨道論》,就和抄書相同了。言論不保持正道,這樣的論著還不如不寫。 考察“論”這種文體,主要是用以把是非辨別清楚。不僅對具體問題進行透徹地研討,並深入追究抽象的道理;要把論述的難點攻破鑽通,深入挖出理論的終極。論著是表達各種思考的工具,用以對萬事萬物進行衡量。所以,道理要講得全面而通達,避免寫得支離破碎;必須做到思想和道理統一,把論點組織嚴密,沒有漏洞;文辭和思想密切結合,使論敵無懈可擊:這就是寫論文的基本要點。因此,寫論文和劈木柴一樣,以正好破開木柴的紋理爲貴。如果斧子太銳利,就會超出紋理把木柴砍斷;巧於文辭的人,違反正理而勉強把道理說通,文辭上看起來雖然巧妙,但檢查實際情形,就會發現是虛妄的。只有有才德的人,能用正當的道理來說服天下之人的心意,怎麼可以講歪道理呢?至於註釋經典的文字,是把論述分散在註釋中,這種碎雜的註釋雖有別於論文,但會總起來就和論文相同了。不過像秦延君注《尚書·堯典》的“堯典”二字,就用了十多萬字;朱普注《尚書》,用了三十萬言;這就爲通達的學者所厭煩,而恥於從事煩瑣的章句之學了。如毛亨的《毛詩詁訓傳》、孔安國的《尚書傳》、鄭玄的《三禮注》、王弼的《周易注》等,其傳注都簡要明暢,這些可算是注經的典範了。 所謂“說”,就是喜悅;“說”字從“兌”,《周易》中的《兌卦》象徵口舌,所以說話應該令人喜悅。但過分追求討人喜悅,就必然是虛假的;所以,虞舜曾驚震讒言太多。自來善說的人,如商代伊尹用烹調方法來說明如何把殷商治理強大,周初呂望用釣魚的道理來說明怎樣使周代興盛;以及春秋時期鄭國燭之武說服秦國退後,因而解救了鄭國的危亡;魯國的端木賜說服齊國轉攻吳國,因而保存了魯國等:這些都是說辭中較好的。到了戰國時期,七國爭雄,遊說之士風起雲涌;他們用合縱、連橫之說參與謀劃,用紛壇複雜的計策來爭奪權勢,用圓轉如彈丸的方法來施展其巧妙的辯辭,或用首先飛揚聲譽以引出對方的論點,然後加以鉗伏的妙術。戰國時毛遂一人的辯辭,比傳國之寶的鐘鼎還貴重,他的一張嘴脣,勝過百萬雄獅;蘇秦佩帶着六國的一大串相印,張儀被封贈五座富饒的城市。到漢代平定秦、楚之後,辯士們的活動逐漸停止。漢代的少數說客,如酈食其被齊王田廣所烹殺,蒯通也幾乎被投入劉邦的湯鍋。即使還有陸賈頗負盛譽,張釋之的附會時事,杜欽的文辭辨析,樓護以脣舌鋒利稱著,他們都活動於帝王的玉階之前,戲談於王公大人的坐席之間;但都不過看風駛舵,迎合趨勢,已沒有人能逆流而上以扭轉大局了。“說”貴在合於時機,或緩或急,靈活運用,不僅僅是婉言陳說,也要書寫成文。如戰國時範睢的《獻書昭王》,要求進言獻策;秦代李斯的《上秦始皇書》,諫阻驅逐客卿;都循着情理而深入機要,言辭動聽而切中要務;雖然觸及帝王的某些險要問題,卻能功業告成,計議符合,這就是向帝王上書方面善於陳說的了。此外,如西漢鄒陽上書吳王和樑王,比喻巧妙而道理恰當,所以,雖有危險卻無罪過。又如東漢馮衍進說於鮑永和鄧禹,所講之事既不緊迫而又文辭繁多,所以雖然多次陳政言事,卻很少有人重用他。 說理文的關鍵,是必須使之有利於時政而又意義正當;既要有助於政務的完成,又要不妨害自己的榮顯。除了欺騙敵人,就應該講得忠誠可信。要把真心誠意的話獻給主上,用敏銳的文思來完成說辭,這就是“說”的基本特點。可是,陸機的《文賦》卻說:“說”的特點是表達明顯而進行欺騙。這是什麼話呢? 總之,道理通過語言來表達,把道理陳述出來就成爲“論”。論說之詞可以深究天地間的至理,說服天下人的心意。即使抽象的陰陽變化之理,也要說得令人不疑;祕奧的鬼神之道,也同樣不能隱避。用“飛鉗”等精妙的方法來說服對方,能夠很快就發生阻止或勸進的實際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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