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 辨騷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
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
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爲“《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班固以爲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爲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
王逸以爲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虯乘翳,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
及漢宣嗟嘆,以爲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
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鑑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將核其論,必徵言焉
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
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
至於託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
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爲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爲歡,荒淫之意也
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
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
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
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意,亦自鑄偉辭
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問》,瑰詭而惠巧;《招魂》《招隱》,耀豔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
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採絕豔,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
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
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
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
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
山川無極,情理實勞
金相玉式,豔溢錙毫
《辨騷》是《文心雕龍》的第五篇。從這篇起,到第二十五篇《書記》的二十一篇,是全書的第二部分。這部分主要是就文學作品的不同體裁,分別進行分析和評論。各篇大體上有四個內容:一是指出每種文體的定義和寫作特點,二是敘述各種文體的發展概況,三是對各種文體的主要作品進行評論,四是總結這種文體的寫作特點。所以,這部分總的來說,雖可以稱爲文體論,但也涉及許多創作和批評的意見。
《風》、《雅》寢(qǐn侵上)聲:指從《詩經》出現(公元前6世紀)以後。寢:止息。 抽緒:指繼續寫作。抽:延引。緒:餘緒。 鬱:繁盛。這裏指新起作品之多。 軒翥(zhù注):飛舉的樣子。這裏形容作家積極從事創作活動。 奮飛:和上句“軒翥”意近。辭家:辭賦作家。 聖:指孔子。未遠:自孔子的死(公元前479年)到屈原的生(公元前343—前339年間),不過一個多世紀。 漢武:西漢武帝。 淮南:劉安。他是漢帝宗室,襲封淮南王,劉安所寫有關《離騷》的作品,這裏稱爲《傳》;劉勰在《神思》篇又說是《賦》。過去本來有不同的說法(如《漢紀·孝武紀》和高誘《淮南鴻烈解敘》都說作《離騷賦》),劉勰對它們似乎同樣採用。這篇《傳》或《賦》早已失傳。 色:指女色。淫:過度,無節制。 誹(fěi匪):譏諷。亂:指失了秩序。 蛻(tuì退):脫皮。 皭(jiào叫):潔白。涅(niè聶):染黑。緇(zī資):黑色。 “《國風》好色”以下七句:據班固《離騷序》,這段話是劉安《離騷傳序》中的話。 班固:字孟堅,東漢初年文學家,《漢書》的作者。他的話見其《離騷序》。 懟(duì對):怨恨。 羿(yì義):后羿,傳說是夏代有窮國的君長,以善射著名。曾廢夏帝太康,取得夏的政權。後爲其臣寒浞(zhuó濁)所殺。澆:寒浞的兒子(寒浞殺羿,奪其妻,生澆)。澆封地叫過,又稱過澆。他曾滅夏帝相,後被相的兒子少康所滅。二姚:夏代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過澆滅相後,相的兒子少康逃到有虞國,虞君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姚”是其姓。 《左氏》:指《左傳》,又稱《左氏春秋》,作者是左丘明。不合:屈原在《離騷》中所寫羿的過分遊獵、澆的逞強縱慾(參見本篇第二段注5),以及少康、二姚(“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的事,和《左傳·襄公四年)所載羿、澆的事蹟,《哀公元年》所載二姚的事蹟,基本一致,只詳略不同,角度稍異。班固說《離騷》中寫這些“未得其正”,是過苛的責備。 崑崙:《離騷》和《天問》中都曾講到崑崙山。懸圃:是崑崙山巔。 宗:祖,指開創者。 王逸:字叔師,東漢學者,著《楚辭章句》,下面的話見於其序。 提耳:《詩經·大雅·抑》中曾說:“言提其耳。”《抑》相傳爲衛武公諷刺周平王,同時也勉勵自己的詩,裏邊強調教訓,所以說要提耳朵,免得忘掉。言:語詞。 婉順:即順從。婉:順。《楚辭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優遊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 駟(sì寺)虯(qiú求)乘翳(yì意):《離騷》中曾說:“駟玉虯以乘翳兮。”(郭沫若《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爲:“我要以鳳皇爲車而以玉虯爲馬。”)駟:四匹馬拉的車,這裏作動詞用,和下面“乘”字意同。虯:龍的一種,翳:即翳(yì醫),是鳳的一種。 時乘六龍:《周易·乾卦彖(tuàn團去)辭》中有“時乘六龍”的話。乾卦的六爻(yáo搖)都用龍來象徵,或潛或飛,依時升降。王逸認爲《離騷》中的“駟玉虯”就是根據《周易》中的“乘六龍”寫的。 流沙:《離騷》中曾說:“忽吾行此流沙兮。”流沙指西方的沙漠。 《禹貢》:《尚書》中的《禹貢》篇。敷,分佈治理。《禹貢》中講到崑崙和流沙。 儒:這裏泛指一般學者,不限於儒家。 儀表:法則。 相:也是“質”的意思。 匹:相等。《楚辭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漢宣:西漢宣帝。《漢書·王褒傳》中說宣帝喜愛《楚辭》,並說:“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這裏“大者”指屈原的作品,“古詩”指《詩經》。嗟嘆:稱讚。 經術:即經學。經:指儒家經典。 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年作家,著有《太玄》、《法言》、《方言》等。王逸《〈楚辭·天問〉後序》中說,揚雄曾解說過《楚辭》,今已失傳。 體:主體。 方:比。 孟堅:即班固。傳:經的註解,這裏也指經。 聲:名聲,引申指事物的外表,和下句的“實”相反。 抑:貶抑,指責。揚:褒揚,稱讚。 鑑:照,鑑別。 玩:玩味領會。核:查考,覈實。 堯舜之耿(gěng梗)介:《離騷》中說:“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郭沫若《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想唐堯和虞舜真是偉大光明,他們已經是得着了正當軌道。”)耿:光明。介:大。 湯武之祗(zhī知)敬:湯武,唐寫本作“禹湯”,譯文據“禹湯”。《離騷》中說:“湯禹伊而祗敬兮。”(《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爲:“商湯和夏禹都謹嚴而又敬戒。”)祗:也是敬。 典:指《尚書》中的《堯典》等篇。誥:指《尚書》中的《湯誥》等篇。體:主體。 桀紂之猖披:《離騷》中說:“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而夏桀和殷紂怎那樣地胡塗,總愛貪走着捷徑而屢自跌跤。”)猖:狂妄。披:借做“詖”(bì閉),邪僻的意思。 羿、澆之顛隕(yǔn允):《離騷》中說:“羿淫遊以佚(yì義)畋(tián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yǔ語)兮,縱慾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乎顛隕。”(《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爲:“有窮氏的后羿淫於遊觀而好田獵,他所歡喜的是在山野外射殺封狐。本來是淫亂之徒該當得沒有結果,他的相臣寒浞更佔取了他的妻孥。寒浞的兒子過澆又肆行霸道,放縱着自己的情慾不能忍耐,他每日裏歡樂得忘乎其形,終久又失掉了他自己的腦袋。”)顛隕:墜落。 規:勸正。 虯龍:《九章·涉江》中說:“駕青虯兮驂(cān餐)白螭(chī癡)。”(《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爲:“駕着兩條有角的青龍,配上兩條無角的白龍。”)王逸注:“虯、螭:神獸,宜於駕乘,以喻賢人清白,宜可信任也。”驂:駕在車前兩側的馬。 雲蜺(ní尼):《離騷》中說:“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ní尼)而來御。”(《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飄風聚集着都在恐後爭先,率領着雲和霓來表示歡迎。”)王逸注:“雲霓:惡氣,以喻佞(nìng濘)人。”霓:即蜺,副虹。讒邪:即佞人,花言巧語說人壞話的不正派的人。 比興:《詩經》中的兩種表現方法。比是以甲比喻乙,興是以甲引起乙。(參看本書《比興》篇。) 一顧而掩涕:《九章·哀郢(yǐng影)》中說:“望長楸(qiū秋)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xiàn獻);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爲:“望着高大的梓樹不禁長嘆,眼淚淋漓如像水雪一般,船過夏口而心依戀着西邊,回顧龍門已經不能看見。”) 君門之九重:宋玉在《九辯》中說:“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鬱陶:憂思的樣子。九重:九層的門,諷刺君門深閉難入。 忠怨:是說因忠於君的抱負不能施展而有所怨恨。 《風》、《雅》:指《詩經》,但也兼指一切經書,正如下文“論其典誥則如彼”的“典誥”二字不專指《尚書》一樣,所以譯爲“經書”。 託雲龍:《離騷》中說:“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yí姨)。”(《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各駕着八頭的駿馬蹻蹻(qiāo敲)如龍,載着有云彩的旗幟隨風委移。”) 迂:不切事理。 豐隆求宓(fú扶)妃:《離騷》中說:“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雲師的豐隆,我叫他駕着雲彩,爲我去找尋宓妃的住址所在。”)豐隆:有云神、雷神二說。宓妃:傳爲洛水的神。 鴆(zhèn振)鳥媒娀(sōng鬆)女:《離騷》中說:“望瑤臺之偃蹇(jiǎn簡)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爲媒兮,鴆告餘以不好。”(《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爲:“我望見了有娀氏的佳人簡狄,她居住在那巍峨的一座瑤臺。我吩咐鴆鳥,叫她去替我做媒,鴆鳥告訴我,說道,她去可不對。”)鴆:羽毛有毒的鳥。娀:古國名,在今山西省;也叫“有娀”。 詭(guǐ軌):反常。 康回傾地:《天問》中說:“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共工怒觸不周山,大地爲什麼傾陷了東南?)康回,共工的名字。關於他的傳說,也見於《淮南子·天文訓》等。 夷羿彃(bì必)日:《天問》中說:“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后羿在哪兒射了太陽?何處落下了金烏羽毛?”)夷:是羿的姓。彃:射。這個神話傳說也見於《淮南子·本經訓》。 木夫九首:《招魂》(王逸認爲是宋玉所作,一說爲屈原所作,尚無定論)中說:“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有人一個身子九個頭,一天要拔九千根木頭。”) 土伯三目:《招魂》中又說:“土伯九約,其角觺觺(yí宜)些;……叄目虎首,其身若牛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爲:“地神九位,手拿着繩索,頭像老虎身像牛,三隻眼睛兩隻角。”)土伯:土地的神。約:曲折。觺觺:角尖銳的樣子。 譎(jué決):變化不測。 彭咸之遺則:《離騷》中說:“願依彭咸之遺則。”(《屈原賦今譯》譯這句爲:“而我所願效法的是殷代的彭咸。”)彭咸:相傳爲殷商時的賢大夫,因諫君不聽而投水自殺。遺則:留下來的榜樣,指投水自殺。 子胥(xū需)以自適:《九章·悲回風》中說:“從子胥而自適。”(《屈原賦今譯》譯爲:“去追隨那吳國的子胥。”)子胥:伍子胥,春秋時楚國人,幫助吳王夫差打敗越國,越王句踐請和,伍子胥反對,被迫而死,夫差投其屍於江。自適:順適自己的心意。 狷(juàn倦):急躁。 “士女雜坐”二句:《招魂》中說:“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男女雜坐,相依在懷抱。”) “娛酒不廢”二句:《招魂》中說:“娛酒不廢,沈日夜些。”(《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爲:“喝酒,喝得酒罈空,日以繼夜昏濛濛。”)不廢:不停止。湎(miǎn免):沈迷的意思。 典誥:“同於典誥”的意思。“典誥”雖屬《尚書》,這裏也兼指其他經書,和上文“同於風雅”的“風雅”二字不專指《詩經》一樣。 體:主體。慢:唐寫本作“憲”,“憲”是效法的意思。譯文據“憲”字。三代:指夏、商、週三代的著作,主要是儒家經典。 風:指作品給予讀者的啓發和影響,所以主要是指內容方面。雅:唐寫本作“雜”,譯文據“雜”字。 《雅》、《頌》之博徒:意指《楚辭》比《詩經》差一些。博徒:賭徒,這裏指賤者。 詞賦之英傑:意爲《楚辭》比其他作品爲高。詞賦:指漢以後的作品。 骨鯁(gěng耿):這二字和本書其他地方所用“骨髓”的意義略異,主要用來指作品中的主要成分,和“風骨”的“骨”字不同。(參看《風骨》篇的註釋) 肌膚:指作品中的次要成分。 《騷經》:即《離騷》。從前人因爲尊重《離騷》,所以稱之爲“經”。 《九歌》:是楚國民間祭歌,可能經過屈原的加工。 綺(qǐ起)靡:唐寫本作“靡妙”,譯文據“靡妙”。靡:美。 《遠遊》:舊傳爲屈原所作,近人多疑爲漢代的作品。 瑰(guī規):奇偉。惠:即“慧”,有機智的意思。 《招隱》:唐寫本作“大招”。《招隱》是漢代淮南小山的作品,《大招》舊傳爲屈原或景差所作,景差是與宋玉同時的楚國作家。 《卜居》:舊傳爲屈原所作。標:顯出。放:曠放。 《漁父》:也傳爲屈原所作。獨往:獨自隱居,不顧世人之意。 氣:這個詞的含意比較廣泛,這裏和下句“辭”字對舉,主要指內容方面所體現的氣勢、氣概。(轢lì利):踐踏,這裏有超過的意思。 切:割斷。切今:和“空前絕後”的“絕後”二字意義相近。 《九懷》以下:《九懷》是西漢作家王褒的作品。根據《楚辭釋文》的次序,《九懷》以下是指東方朔的《七諫》、劉向的《九嘆》、莊忌的《哀時命》、賈誼的《惜誓》等篇,大都是西漢人模仿《楚辭》而作。 遽(jù巨)躡(niè聶):急追。追《楚辭》的“跡”,即向《楚辭》學習。 逸步:快步,指《楚辭》的好榜樣。 鬱伊:心情不舒暢。 離居:這裏指屈原被流放而離開國都。 愴怏(chuàngyāng創樣):失意的樣子。難懷:難以爲懷,就是受不了的意思。 聲:指作品的聲調音節。 披:翻閱。 枚:枚乘,字叔,西漢初年辭賦家。賈:賈誼,也是西漢初年辭賦家,曾做長沙王太傅和樑王太傅,世稱賈長沙或賈太傅。 馬:司馬相如,字長卿,西漢辭賦家。揚:揚雄。沿:循,循屈、宋的餘波,即學習屈、宋。 衣被,加惠於人,這裏是給人以影響的意思。 菀(wǎn宛):借做“捥”(wǎn宛),取的意思。鴻裁:大義。 中巧:心巧。既說心巧者只着眼於文辭方面,可見只是小巧而已。獵:採取。 吟諷:指吟詠誦讀。銜:含在口中,這裏是指經常誦讀。 蒙:闇昧無知。香草:《離騷》等篇中常常用美人和香草來象徵理想中的人和品德。 憑軾:駕馬奔走,這裏指在文壇上馳騁。軾:車前橫木。 轡(pèi配):馬繮繩。馭(yù預):駕馭,控制。 真:唐寫本作“貞”。“貞”是正的意思,指事物的正常的、正規的、正當的樣子。《文心雕龍》中常以“奇”和“正”對舉,“奇”是在事物的正常的樣子之外,又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些動人的成分。劉勰主張“奇”和“正”必須相結合。 華:和上句的“奇”的意義相近。在《文心雕龍》中,“華”常和“實”對舉,指在事物實際存在的樣子以外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到作品裏去的一些美麗的東西。劉勰也主張“華”和“實”相結合。 顧盼:指極短的時間。驅:驅遣,指揮。 欬(kài開去)唾(tuò妥去):和上句“顧盼”的意義差不多,指不很費力的事。欬:即咳。致:情趣。 乞靈:請教。長卿:司馬相如的字。 假:借。子淵:王褒的字。 逸:奔馳。 勞:借爲“遼”字,有廣闊遙遠的意思。 式:模式,指屈原的作品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錙(zī資)毫:極微小的單位,這裏指文章的每個細節。錙:古代重量單位,四錙等於一兩。
自從《國風》、《小雅》、《大雅》以後,不大有人繼續寫《詩經》那樣的詩了。後來涌現出一些奇特的妙文,那就是《離騷》一類的作品了。這是興起在《詩經》作者之後,活躍在辭賦家之前,大概由於離聖人還不遠,而楚國人又大都富有才華的原因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等篇,讓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劉安認爲:《國風》言情並不過分,《小雅》諷刺也很得體,而《離騷》等篇正好兼有二者的長處。屈原能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濁的環境,能夠消遙於塵俗以外,其清白是染也染不黑的,簡直可以和太陽、月亮比光明瞭。但是班固卻認爲:屈原喜歡誇耀自己的才學,懷着怨恨而投水自殺;他在作品中講到后羿、過澆、二姚的故事,與《左傳》中的有關記載不符合;講到崑崙和懸圃,又是儒家經書所不曾記載的。不過他的文辭很華麗、雅正,是辭賦的創始者。所以,屈原雖然算不上賢明的人,但可以說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後來,王逸卻以爲:《詩經》的作者說什麼曾提着耳朵警告,屈原就比這和緩得多。《離騷》裏邊常有根據經書來寫的,例如說駕龍乘鳳,是根據《易經》中關於乘龍的比喻;說崑崙和流沙,是根據《禹貢》中關於土地的記載。所以,後代著名學者們所寫的辭賦,都以他爲榜樣;的確是和金玉一樣值得珍貴,歷史上沒有可以和他並稱的。此外,如漢宣帝稱讚《楚辭》,以爲都合於儒家學說;揚雄讀了,也說和《詩經》相近。劉安等四人都拿《楚辭》比經書,只有班固說與經書不合。這些稱讚或指責都着眼於表面,常常不符合實際,那就是鑑別不精當,玩味而沒有查考。 要考查這些評論的是非,必須覈對一下《楚辭》本身。像《離騷》裏邊陳述唐堯和虞舜的光明偉大,讚美夏禹和商湯的敬戒,那就近於《尚書》中的典誥的內容。《離騷》裏邊又諷刺夏桀和商紂的狂妄偏邪,痛心於后羿和過澆的滅亡,那是勸戒諷刺的意思。《涉江》裏拿虯和龍來比喻好人,《離騷》裏拿雲和虹來比喻壞人,那是《詩經》裏的“比”和“興”的表現方法。《哀郢》裏說回顧祖國便忍不住流淚,《九辯》裏慨嘆楚王在深宮裏,難於接近,那是忠君愛國的言辭。察看這四點,是《楚辭》和經書相同的。此外,在《離騷》裏假託什麼龍和雲旗,講些怪誕的事,請雲神去求洛神,請鴆鳥到有娀氏去保媒,那是離奇的說法。在《天問》裏說什麼共工觸倒了地柱,后羿射掉了九個太陽;在《招魂》裏說,一個拔樹木的人有九個頭,地神有三隻眼睛,那是神怪的傳說。《離騷》中說要學習殷代賢大夫彭咸的榜樣,《悲回風》中也說要跟着伍子胥來順適自己的心意,那是急躁而狹隘的心胸。《招魂》裏還把男女雜坐調笑當作樂事,把日夜狂飲不止算是歡娛,那是荒淫的意思。以上所舉四點,是和經書不同的。總之,講《楚辭》中和經書相同的有這樣一些內容,說它誇張虛誕的描寫也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此可知它基本上是學習古人的著作,但裏邊包含的內容已雜有戰國時的東西了。拿《楚辭》和《詩經》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後代辭賦相比,那就好得多了。從各篇中的基本內容和附加上去的詞藻來看,雖然也採取了經書中一些內容,但在文辭上卻是自己獨創的。因此,《離騷》和《九章》是明朗、華麗而能哀感地自抒意志,《九歌》和《九辯》則辭句美妙而表情動人,《遠遊》和《天問》的內容奇偉而文辭機巧,《招魂》和《大招》的外觀華豔而又有內在的美,《卜居》顯示出曠達的旨趣,《漁父》寄託着不同流合污的才情。所以,《楚辭》的氣概能超越古人,而辭藻又橫絕後世。這種驚人的文采和高度的藝術,是很難有人比得上了。  從王褒《九懷》以後,許多作品都學習《楚辭》,但屈原和宋玉的好榜樣總是趕不上。屈、宋所抒寫的怨抑的情感,使讀者爲之痛苦而深深地感動;他們敘述的離情別緒,也使讀者感到悲哀而難以忍受。他們談到山水的時候,人們可以從文章音節懸想到巖壑的形貌;他們講到四季氣節的地方,人們可以從文章辭采看到時光的變遷。以後枚乘、賈誼追隨他們的遺風,使作品寫得華麗絢爛;司馬相如、揚雄循着他們的餘波,因而作品具有奇偉動人的優點。可見屈、宋對後人的啓發,並不限於某一個時期而已。後來寫作才能較高的人,就從中吸取重大的思想內容;具有小聰明的人,就學到些美麗的文辭;一般閱讀的人,喜歡其中關於山水的描寫;比較幼稚的人,只留連於美人芳草的比喻。如果我們在寫作的時候,一方面依靠着《詩經》,一方面又掌握着《楚辭》,吸取奇偉的東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華豔的事物而不違背實際;那麼剎那間就可以發揮文辭的作用,不費什麼力就能夠窮究文章的情趣,也就無須乎向司馬相如和王褒借光叨(tāo滔)教了。 總之,假如沒有屈原,哪能出現《離騷》這樣的傑作呢?他驚人的才華像飄風那樣奔放,他宏大的志願像雲煙那樣高遠。山高水長,渺無終極,偉大作家的思想情感也同樣的無邊無際;因而爲文學創作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字字句句都光彩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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