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至浮山記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師,數言白雲、浮渡之勝,相期築室課耕於此
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猶未歸,獨與宗六上人遊
每天氣澄清,步山下,巖影倒入方池;及月初出,坐華嚴寺門廡,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釋,莫可名狀
將行,宗六謂余曰:“茲山之勝,吾身所歷,殆未有也
然有患焉!方春時,士女雜至
吾常閉特室,外鍵以避之
夫山而名,尙爲遊者所敗壞若此!”辛卯冬,《南山集》禍作,余牽連被逮,竊自恨曰:“是宗六所謂也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始荷聖恩,給假歸葬
八月上旬至樅陽,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寧,因展先墓在桐者
時未生已死,其子移居東鄉;將往哭,而取道白雲以返於樅
至浮山,計日已迫,乃爲一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會於宗六之居而遂行
白雲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艱,遇陰雨則不達,又無僧舍旅廬可託宿,故余再欲往觀而未能
旣與宗六別,忽憶其前者之言爲不必然
蓋路遠處幽,而遊者無所取資,則其迹自希,不繫乎山之名不名也
旣而思楚、蜀、百粤間,與永、柳之山比勝而人莫知者眾矣;惟子厚所經,則遊者亦浮慕焉
今白雲之遊者,特不若浮渡之雜然耳
旣爲眾所指目,徒以路遠處幽,無所取資而幸至者之希,則曷若一無聞焉者,爲能常保其清淑之氣,而無遊者猝至之患哉!然則宗六之言蓋終無以易也
余之再至浮山,非遊也,無可記者,而斯言之義則不可沒,故總前後情事而幷識之
方苞的記遊散文不多,文集今僅有數篇。這些作品,一般都不單純寫景,而常借景抒杯,表現他對人生的見解。寫景中常兼以議論。在這一點上,與戴名世的某些記遊散文有類似之處。此文借寫遊浮山發了一通名山因其勝而反被敗壞的感慨,文中點出他在“《南山集》案”中的遭遇,可見其感慨其實不在名勝,而在人生,説明對“《南山集》案”,方苞是始終耿耿於懷的。
浮山:又名浮度山、浮渡山,在安徽省桐城縣東九十里,有奇峰七十二,爲桐城之勝。 未生:左待,字未生,桐城人,方苞好友。 北固:劉北固,字輝祖,安徽懷寧人,方苞好友。 白雲:白雲巖山,在桐城縣東一百二十里,爲當地名勝之一。 康熙己丑: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 宗六上人:名叫宗六的和尙。上人,和尙的別稱。 木末:樹梢。 心融神釋:心神完全融彙於優美的自然景象之中。 士女:男女。 特室:獨室。《莊子·在宥》:“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閑居三月。” 外鍵:鎖上外門。 敗壞:山有名,則遊人雜至,破壞了清凈優美的自然環境。 “是宗六所謂也”句:意爲自己有文名,爲《南山集》作序,結果被牽連下獄,這跟宗六和尙所説的山有名則易遭敗壞的道理相當。 雍正甲辰:雍正二年。 “始荷聖恩”句:方苞在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出獄後,家屬族人被迫入旗籍,羈留北京,不得回鄉。雍正皇帝即位後,特赦方苞族人歸籍,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又給假一年,準其回鄉辦理先人墳墓遷葬等事。 卜日:選擇吉日。 展:察看。 一昔:一夜。 百粤:即百越,秦漢以前散居於長江中下游以南的部族繁多的越族。此處指古越族所在的地區。 永: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零陵縣。 柳:柳州,治所在今廣西省柳州市。 比勝:幷勝。 與永、柳之山比勝:指上述百粤、楚、蜀各地山水與永州、柳州的山水幷勝。 子厚: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文學家,河東解(今山西貨運城縣解州鎮)人。柳宗元因遭宦官貴族集團打擊排斥,曾被貶爲永州司馬,後又爲柳州刺史。柳宗元曾以永州、柳州山水爲內容寫過不少著名的遊記,這些山水因柳宗元的遊記而聞名於世。 浮慕:虛慕。意爲一些人幷非眞的對永州、柳州的山水有切實的感受,衹是因爲它們曾爲名人所遊賞而慕名往遊。 曷若:何如。 猝至:突然而至。 無以至:無法更改。意爲宗六和尙説的話,到底還是正确的。
從前我的好友左未生、劉北固在京城,多次説白雲、浮渡是當地名勝。曾相約一道在那裏建箇房子、種種地。康熙己丑年,我到了浮山,左、劉二位君子外出還未回來。我就獨自與名叫宗六的和尙一道出遊,每當天朗氣清之時,我們就走到浮山下,浮山的峰影倒映入方形的池塘,等到月亮剛剛昇起時。我們就坐在華嚴寺門樓或廊下,望著浮山的最高峰出現在大樹的樹梢,感到心神完全融彙於優美的自然景象之中,那種美不可言喩。我要走了,宗六和尙對我説:“此山之優美,是我所從未親身經歷過的,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恰逢春天之時,男男女女就紛至沓來。我就常自己躲在獨室裏,鎖上外門來避開喧囂。山有名,則遊人雜至,就像這樣破壞了此地的優美清靜。”辛卯年冬天,《南山集》之禍爆發,我受牽連而被逮捕,私下裏獨自遺憾地説:“這跟宗六和尙所説的山有名澤易遭敗壞的道理相當!” 又過了十二年,雍正甲辰年,我纔承蒙聖恩請假回鄉辦理先人墳墓遷葬等事。八月上旬到了樅陽,我選擇吉日把祖父的靈柩改葬在江寧,於是先察看在桐城的祖先墓地。當時左未生已經死了,他的兒子移居在東鄉。我要前往哭奠,就取道白雲山,然後返回樅陽。我先到浮山後,算著時間已經很緊張,就相約在某一夜相見,我就招來左未生的兒子秀起在宗六和尙的住處相會。然後就出發了。白雲山距浮山三十里,道路曲折艱難,每逢陰雨天氣就道路不通。途中又沒有僧舍旅店可以託身住宿,所以我再想前往觀賞浮山也是不能了。 與宗六和尙分別後,我忽然回憶起他前面所説的話,想想也不一定對。如果路途遙遠地處幽僻幷且遊玩這有沒有可以藉助的東西,則它情況自然不爲人知,與山有名無名也沒有關聯。接著又想到楚、蜀、百粤這些地方的山水。和永州、柳州之山水同位名勝但很多人卻幷不了解,衹是因爲柳子厚經過了那裏,於是前去遊玩這也就慕名往遊了。現在白雲山的遊人,還不如浮渡山那樣人多混雜。這裏是被眾人紛紛推薦,衹不過因爲路途遙遠、地處偏僻,途中有無所藉助,所以有幸到達的就少了。旣然這樣,哪如全然不被人所知,又能常常保有其清靜優美,幷且沒有遊人突然到來的禍患呢?這樣看來,宗六和尙説的話無法更改,到底是正确的。 我再到浮山,不是爲了遊玩啊。也沒什麽可記的,但這其中的含義卻不能埋沒,所以就總結了這些前前後後的事情一幷記下了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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