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二首 · 其一
昔欲居南村,非爲卜其宅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
敝廬何必廣,取足蔽牀蓆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移居二首》是晉代大詩人陶淵明從園田居遷居至南村不久後創作的組詩作品。這兩首詩均寫與南村鄰人交往過從之樂,又各有側重。 這是第一首,寫移居求友的初衷,鄰里過往的快樂。新居雖然破舊低矮,但南村多有心地淡泊之人,因此頗以能和他們共度晨夕、談古論今爲樂。吟味全詩,每四句是一箇層次。 前四句:「昔欲居南村,非爲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追溯往事,以「昔」字領起,將移居和求友聯繫起來,因事見意,重在「樂」字。古人迷信,移居選宅先卜算,問凶吉,宅地吉利纔移居,凶險則不移居。但也有如古諺所云:「非宅是卜,惟鄰是卜。」(《左傳·昭公三年》)移居者不在乎宅地之吉凶,而在乎鄰里之善惡。詩人用其意,表明自己早就嚮往南村,卜宅不爲風水吉利,而爲求友共樂。三、四兩句,補足卜居的心情。詩人聽説南村多有本心質素的人,很願意和他們一同度日,共處晨夕。陶淵明生活在「眞風告逝,大僞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感士不遇賦》)的時代,對充滿虛僞、機詐、鑽營、傾軋的社會風氣痛心疾首,卻又無力撥亂反正,衹能潔身自好,歸隱田園,躬耕自給。卜居求友,不趨炎附勢,不祈福求顯,唯擇善者爲鄰,正是詩人清高情志和內在人格的表現。 中間四句:「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弊廬何必廣,取足蔽牀席。」由卜居初衷寫到如願移居,是詩意的轉折和深化。茲役,指移居搬家這件事。「弊廬」,破舊的房屋,這裏指簡陋的新居。詩人再次表明,説移居南村的願望早就有了,終於實現的時候。其欣欣之情,溢於言表。接著又説,衹要有好鄰居,好朋友,房子小一點不要緊,衹要能遮蔽一張牀一條席子就可以了,不必一定求其寛敞。不求華堂廣厦,唯求鄰里共度晨夕,弊廬雖小,樂在其中,詩人曠達不群的胸襟,物外之樂的情趣不言而喩。在對住房的追求上,古往今來,不少有識之士都表現出高遠的精神境界。孔子打算到東方少數民族地區居住,有人對他説:那地方太簡陋,孔子答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論語·子罕》)杜甫流寓成都,茅屋爲秋風所破,愁苦中仍然熱切呼喚:「安得廣厦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爲秋風所破歌》)推己及人,表現出憂國憂民的崇高情懷。劉禹錫爲陋室作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銘》)其鄙視官場的卑污與腐敗,追求高潔的品德與志趣,在審美氣質上,和陶淵明這首詩有相通的一面。 最後四句:「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具體描寫得友之樂。鄰曲,即鄰居。在義熙七年(西元四一一年)所作《與殷晉安別》詩中,詩人説:「去年家南裏,薄作少時鄰。」可知殷晉安(即前所説殷景仁)當時曾與詩人爲鄰。詩中所説的友人,多是讀書人,交談的內容自然不同於和農民「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限於農事(見《歸園田居》),而帶著讀書人的特點和愛好。他們一起回憶往事,無拘無束,毫無保畱地交心,他們一起欣賞奇文,共同分析疑難的文義,暢遊學海,追求精神上的交流。 詩人創作《移居二首》時,正値四十六、七歲的中年時代。這是人生在各方面均臻成熟的時期。中年的妙趣和魅力,在於相當地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而且也願意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和讀陶淵明歸田以後其它作品一樣,《移居二首》給人的感受是鮮明而強烈的:詩人厭惡黑暗污濁的社會,鄙視醜惡虛僞的官場,但他幷不厭棄人生。在對農村田園、親人朋友的眞摯愛戀中,他找到了生活的快樂,生命的歸宿,心靈的慰安和休息。高蹈、灑脫而又熱愛人生,戀念人生,獨特而親切的情調,情趣與理趣共輝,陶淵明其人其詩的魅力,首先來自對人生與自然的詩意般的熱愛和把握。 陶淵明田園詩的風格曏來以樸素平淡、自然眞率見稱。這種獨特的風格,正是詩人質性自然的箇性的外化。從這首詩來看,所寫移居情事,原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但在詩人筆下款款寫來,讀者卻感到親切有味。所用的語言,平常如口語,温和高妙,看似淺顯,然嚼之味醇,思之情眞,悟之意遠。如寫移居如願以償:「弊廬何必廣,取足蔽牀席。」純然日常口語,直抒人生見解。「何必」二字,率直中見深曲,映出時人普遍追名逐利的心態,矯矯脫俗,高風亮節,如松間白鶴,天際鴻鵠。又如詩人寫和諧坦誠的鄰里友誼,僅以「時時來」出之,可謂筆墨省凈,引人遐想。欣賞奇文,狀以「共」字,分析疑義,狀以「相與」,均是傳神筆墨。如果奇文自賞,疑義自析,也無不可,卻於情味鋭減,更無法深化移居之樂的主題。而「共」與「相與」前後相續則熱烈抗言之情態呼之欲出,使「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成爲絶妙的詩句,贏得千古讀者的激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評陶淵明《止酒》詩云:「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裏。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余反復味之,然後知淵明用意……故坐止於樹蔭之下,則廣厦華堂吾何羨焉。步止於蓽門之裏,則朝市深利吾何趨焉。好味止於噉園葵,則五鼎方丈吾何欲焉。大歡止於戲稚子,則燕歌趙舞吾何樂焉。」要達到這種心境和生活,是要經過長期的思想鬬爭和痛苦的人生體驗,纔能對人生有睿智的領悟的,正如包孕萬匯的江海,汪洋恣肆,波濤澎湃之後而臻於平靜。陶詩看似尋常,卻又令人在低吟回味之中感到一種特殊的魅力——「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弊廬何必廣,取足蔽牀席」等。讀者讀著這樣的詩句,往昔對生活中一些困惑不解的矛盾,也許會在感悟詩意的同時豁然開朗,得到解釋,以坦然曠達的胸懷面對萬花筒般的人生。陶詩淡而有味,外質內秀,似俗實雅的韻致,在《移居》一詩中也得到生動地體現。
南村:各家對「南村」的解釋不同,丁福保認爲在潯陽城(今江西九江)下(見《陶淵明詩箋注》)。 卜宅:占卜問宅之吉凶。 「昔欲居南村,非爲卜其宅」句:從前想遷居南村,幷不是因爲那裏的宅地好。 素心人:指心性純潔善良的人。李公煥注云:「指顔延年、殷景仁、龐通之輩。」龐通,名遵,即《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之龐主簿。 數:屢。 晨夕:朝夕相見。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句:聽説南村有很多樸素的人,自己樂意和他們朝夕共處。 懷此:抱著移居南村這箇願望。 頗有年:已經有很多年了。 從茲役:順從心願。茲役,這種活動,指移居。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句:多年來懷有移居南村的心願,今天終於實現了。 蔽廬:破舊的房屋。 何必廣:何須求寛大。 取足蔽牀席:能够放一張牀一條席子就可取了。蔽牀席,遮蔽牀和席子。 鄰曲:鄰居,指顔延之、殷景仁、龐通等,即所謂「素心人」。據他的《與殷晉安別》詩云:「去歲家南裏,薄作少時鄰。」可見殷景仁當時曾是他的鄰居。 抗言:抗直之言,高談闊論或高尙其志的言論。抗,同「亢」,高的意思。 在昔:指往事。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句:鄰居經常來訪,來後便高談闊論往事。 析:剖析文義。 析義:魏晉人喜歡辯難析理(主要指一種哲學理趣),如《晉春秋》記載:「謝安優遊山水,以敷文析理自娛。」陶淵明也不免有這種愛好。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句:説共同欣賞奇文,一起剖析疑難文義的理趣。
從前想移居住到南村來,不是爲了要挑什麼好宅院; 聽說這裏住着許多純樸的人,願意同他們度過每一個早晚。 這個念頭已經有了好多年,今天才算把這件大事辦完。 簡樸的屋子何必求大,只要夠擺牀鋪就能心安。 鄰居朋友經常來我這裏,談談過去的事情,人人暢所欲言; 見有好文章大家一同欣賞,遇到疑難處大家一同鑽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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