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晝錦堂記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
葢士方窮時,困阨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
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買臣見棄於其妻
一旦高車駟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於車塵馬足之閒,此一介之士,得志於當時,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
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
公,相人也
世有令德,爲時名卿
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仕;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葢亦有年矣
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阨之人,僥倖得志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誇耀之也
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爲公榮;桓圭袞裳,不足爲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豈止夸一時而榮一鄉哉!
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
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既又刻詩於石,以遺相人
其言以快恩讎、矜名譽爲可薄
葢不以昔人所誇者爲榮,而以爲戒
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爲何如?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
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絃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
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爲天下道也
於是乎書
《相州晝錦堂記》是歐陽修爲宰相韓琦在故鄉相州修建的晝錦堂寫的一篇「記」,作於北宋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作者圍繞「晝錦」(白天穿錦衣,無比榮耀之意)二字發揮,先説明富貴還鄉,衣錦而榮,是古今所同,並生動描述了古人衣錦還鄉、得意揚揚的場面,然後避實就虛,不寫晝錦堂本身,而是着重寫晝錦堂主人的高尚品德。作者用蘇秦、朱買臣等炫耀富貴的庸俗行爲作陪襯,盛讚韓琦不以誇耀富貴爲榮,反而引以爲戒的行爲,諷勸權貴們不要「誇一時而榮一鄉」,而以「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爲志,進而「耀後世而垂無窮」。全文寫得含蓄雋永,迂迴起伏,是歷來公認的名篇。
相州:地名,今河南省安陽縣。 晝錦堂:《三國志·魏志·張既傳》:「出爲雍州刺史,太祖曰:『還君本州,可謂衣繡晝行矣』。」魏國公韓琦是相州人,以武康節度使身份回相州任知州,如衣錦還鄉,因此,修建了晝錦堂。 仕宦:做官。 困厄閭里:在鄉里受困苦。 易:輕視。 季子不禮於其嫂:蘇秦,字季子。 買臣見棄於其妻:朱買臣,西漢吳縣人,曾以賣柴爲生,妻子不能忍受窮困,棄朱而去,後來朱買臣做了大官,妻子要求復婚,朱便叫人端來一盆水潑在馬頭上,讓她再收回來。 駟馬,四匹馬拉的車子。 高車駟馬:泛指顯貴者的車乘。 旄:古時旗杆頭上用旄牛尾作的裝飾;也指有這種裝飾的旗。 駢肩累跡:肩挨肩,足跡相迭。形容人多擁擠。 諮嗟:讚歎。 衣錦之榮:富貴之後回故鄉的榮耀。 大:尊稱。 魏國公,韓琦的封號。 令德:美好的德行。令,美、善。 已擢高科:已中了高高的科弟。 顯士:顯貴的官吏。 餘光:本指落日餘輝,此處借指人們遠遠地瞻望韓琦的丰采。 有年:多年。 高牙大纛:高官的儀仗隊。牙,牙旗;纛,儀仗隊的大旗。 桓圭:帝王授給三公的命圭。圭,古代帝王諸侯拿在手中的上圓下方的禮器。 袞裳:三公所穿的禮服。 被:及。 勒之金石:刻在鐘鼎、石碑上。 播之聲詩:頌揚在樂章裏。 至和:宋仁宗趙禎的年號(公元1010-1063年)。 武康之節:武康,地名;節,此處指節度使。 圃:園地。 夷險一節:太平的時候和患難的時候表現完全一樣。夷,平;險,難。 垂紳:古代官吏束在衣外的大帶子。 笏:朝笏,也叫手板,用來指畫或記事。 烈:功業: 彝鼎:鐘鼎。 邦家:國家。邦,古代諸侯封國的稱號,後來泛指國家。
做官做到將相,富貴而回老家,這是大家都認爲非常榮耀的事,也是古今都公認的。 一般當讀書人窮困時,在鄉里過着貧苦日子,平民兒童都可輕視甚至侮辱他。如蘇秦不被嫂子禮待,朱買臣被妻子拋棄。一旦坐着四匹馬拉的高大的車子,旗幟在前開道,又有騎兵衛隊擁着,在街邊觀看的人,擠在一起肩並肩腳挨腳的,一邊仰望一邊讚歎;而所謂平頭男女,又跑又竄又驚又慌,汗水都出來了,甚至慚愧得低頭彎腰,跪在車輪輾起的灰塵和馬蹄子中間,向新貴人悔過請罪。這就是一個普通士子,成功得志時,那意氣的旺盛,是以前人們所比方的穿着錦繡的榮耀事啊! 惟有大丞相魏國公不是這樣。魏國公,相州人。祖輩起代代都有美好的德行,都是有名的高官。魏國公從年輕時就考取科舉高榜,登上顯要的位置。海內人士聽其傳佈四方的德音,仰望其播及的風采,已有多年了。所説的做將相,得富貴,都是魏國公早就應有的。不像那窮困的人,一時僥倖得志,出乎庸男和愚婦的意料而使他們驚異,並向他們誇耀。既然這樣,那麼儀仗大旗,不足爲魏國公的光榮;桓圭和禮服,不足爲魏國公的顯貴。只有恩德遍及百姓,功勳建於國家,事蹟刻入鐘鼎碑石,傳播在聲樂和文章裏,光耀後世,永世不朽,纔是魏國公的心志。讀書人也是在這點上寄望魏國公啊。哪裏只是榮耀於一時一鄉呢? 魏國公在仁宗至和年間,曾以武康節度使身份,管理相州,就在後園建了“晝錦堂”。後又刻詩於石碑上,留給相州的人們。詩篇説的是快意於感恩報仇,誇耀個人多譽,都是值得鄙薄的。他不以昔日人們所誇耀的爲榮,反而作爲自己的警戒。從此可見魏國公是如何看待富貴,而志向哪能輕易測量啊!因此他能出爲大將入爲丞相,勤勞地爲朝廷辦事,不論平順時還是險難時都一樣。至於面對重大事件,決策重要議題,垂着衣帶,拿着手板,不動聲色,把天下放置得像泰山一樣安穩,可謂是國家重臣了。他的豐功偉業,被刻上鐘鼎,譜成歌曲,是國家的光榮,而不單是鄉里的光榮啊。 我雖無機會登上魏國公的廳堂,卻慶幸曾誦讀他的詩篇,很高興他大志有成,並向天下宣告。於是就寫下以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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