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記 · 其一 ·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爲僇人,居是州,恆惴慄
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迴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
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
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
意有所極,夢亦同趣
覺而起,起而歸
以爲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
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
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
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與培塿爲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
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
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爲之文以志
是歲元和四年也
柳宗元因參加王叔文革新運動,於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被貶到永州擔任司馬。到永州後,其母病故,王叔文被處死,他自己也不斷受到統治者的誹謗和攻擊,心情壓抑。永州山水幽奇雄險,許多地方還鮮爲人知。柳宗元在這漫長的戴罪期間,便到處遊覽,搜奇探勝,藉以開拓胸襟,得到精神上的慰藉。《永州八記》就是這種心態之下的遊歷結晶。此文爲《永州八記》的第一篇,記敘了作者發現和宴遊西山的經過,描寫了西山的怪特,抒發了對懷才不遇憤懣和現實醜惡的無奈之情。
僇人:同「戮人」,受過刑辱的人,罪人。作者因永貞革新失敗,被貶爲永州司馬,故自稱僇人。僇,通「戮」,恥辱。 是州:這個州,指永州。 恆:常常。 惴慄:恐懼不安。此意爲害怕政敵落井下石。惴,恐懼;慄,發抖。 其:如果,連詞。 隟:指空閒時間。 施施而行:慢慢地行走。施施,慢步緩行的樣子。 漫漫而遊:無拘無束地遊。漫漫,不受拘束的樣子。 日:每日,時間名詞作狀語。 其徒:那些同伴。徒,同一類的人,指愛好遊覽的人。 窮:走到盡頭。 回溪:曲折溪流。 幽泉:深僻的泉水。 無遠不到:沒有一處僻遠的地方不曾到過。 披草:分開草。披,用手分開。 傾壺:倒盡壺裏的酒。傾,倒出來。 更相:互相。 意有所極,夢亦同趣:心裏有嚮往的好境界,夢裏也就有相同的樂趣。所極,所向往的境界;極,嚮往。 覺:睡醒。 以爲:認爲。 異態:奇特的形狀。 未始:未曾。 怪特:奇異特別。 今年:指元和四年(公元809年)。 法華:指法華寺,在原零陵縣城東山之上。 西亭:在法華寺內,爲柳宗元所建,他經常在這裏遊賞山景,飲酒賦詩。 始:才。 指異之:指着它覺得它奇特。指,指點。異,覺得······奇特。 湘江:應爲瀟水。瀟水流經永州城西,至萍州才與湘江匯合。 緣:沿着。 染溪:又作「冉溪」,柳宗元又稱爲「愚溪」,是瀟水的一條小支流。 斫:砍伐。 榛莽:指雜亂叢生的荊棘灌木。 茅茷:指長得繁密雜亂的野草。茷,草葉茂盛。 窮山之高而止:一直砍除、焚燒到山的最高處才停止。窮,盡,指把榛莽、茅茷砍除、焚燒盡。 箕踞:像簸箕一樣地蹲坐着。指坐時隨意伸開兩腿,像個簸箕,是一種不拘禮節的坐法。正規坐法,屁股要壓在腳後跟上,兩腿不能伸直。箕,簸箕。踞,蹲坐。 遨:遊賞。 土壤:土地,指地域。 衽席:坐墊、席子。 其:代詞,指上句「數州之土壤」。 岈然:高山深邃的樣子。岈,《廣韻》:「岈,蛤岈,山深之狀。」 窪然:深谷低窪的樣子。「岈然」承「高」,「窪然"承「下」。 垤:蟻封,即螞蟻洞邊的小土堆。「若垤」承「岈然」,「若穴」承「窪然」。 尺寸千里:(從西山頂上望去)只有尺寸之遠,實際上有千里之遙。 攢:聚集在一起。 蹙:緊縮在一起。 累積:堆積。 莫得:沒有什麼能夠。莫,沒有什麼,代詞。得,能。 遁隱:隱藏。 縈青繚白:青山縈迴,白水繚繞。作者爲了突出「縈」「繚」景象,有意把主謂式變成動賓式。白,指山頂所見瀟、湘二水。 際:接近。 四望如一:向四面望去都像一樣的。 是山:這座山,指西山。 特出:一作「特立」,別突出。 培塿:小土堆。 悠悠乎:遼闊浩渺啊。 灝氣:同「浩氣」,指天地間的大氣。 俱:在一起。 涯:邊際。 洋洋乎:悠然自得啊。 造物者:創造萬物的天地,指大自然。 引觴:拿起酒杯。 滿酌:斟滿酒。 頹然:東倒西歪地。頹,跌倒。 就:接近,進入。 蒼然:灰暗的樣子,這裏是形容傍晚的天色。 猶:還,仍然。 心凝:思想停止了(不再想任何事情)。 形釋:形體消散了(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萬化:萬物變化,指自然界萬物。 冥合:不知不覺地融合爲一體。 向:以前。 未始遊:不曾(真正)遊賞過。 於是:從這裏。 爲之文:把這次西山之遊寫成文章。之,代指西山之遊,是動詞「爲」的間接賓語。 志:記載下來。 是歲:這一年。 元和:唐憲宗李純年號。
我自從成爲有罪的人,住在這個州里,就常常恐懼不安。如有空閒時間,就慢慢地行走,無拘束地遊玩。每日和那些同伴,上高山,入深林,走到曲折溪流的盡頭。幽僻的泉水,奇異的山石,沒有一處僻遠的地方不曾到過。到了目的地就分開草而坐下,倒盡壺中酒,一醉方休。醉了就互相枕着睡覺,睡覺了就做夢。心裏有嚮往的好境界,夢裏也就有(在這種境界中獲得的)相同的樂趣。睡醒了就起來,起來了就回家。我以爲凡是這個州的山有奇特形狀的,我都遊過了;可是我還未曾知道西山的奇異特別。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我因坐在法華寺西亭,眺望西山,才指點着覺得它奇特。於是命令僕人渡過湘江,沿着染溪,砍伐荊棘,焚燒亂草,一直到山頂才停下。(我們隨後)攀援登上山頂,隨意坐下觀賞,附近幾個州的土地,就全在我們的坐席之下了。這幾州的地勢高低不平,高處是深山,低處是窪地,像蟻封,像洞穴,(看上去)只有尺寸之遠,實際上有千里之遙。(這爲千里之內的景物)聚集、緊縮、累積在眼下,沒有什麼能夠隱藏。青山縈迴,白水繚繞,外與天邊相接。向四面望去都是一樣的景象。(登上山頂)然後才知這座山的特別突出,與小土丘不一樣。遼闊浩渺啊與天地間的大氣合一而不能得到它的邊際,悠然自得啊和大自然交遊而不知它的盡期。(於是我們)拿起酒杯斟滿酒,喝得東倒西歪地進入醉態,不知太陽下了山。灰暗的暮色,由遠而至,直到看不見什麼了還不想返回。(我只覺得)思想停止了,形體消散了,與自然界萬物不知不覺地融爲一體了。(遊過西山)然後才知我以前不曾真正遊賞過,真正的遊賞是從這裏開始的。所以我把這次西山之遊寫成文章以記載下來。 這一年是元和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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