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月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
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
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
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
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
兩般春夢,櫓聲蕩入雲水
1802年(嘉慶八年)龔自珍十二歲時隨父龔麗正入京,居於橫街全浙新館。十年後,他由副榜貢生考充武英殿校錄,旋即侍父南下就徽州知府之任。四月,龔自珍陪同母親到蘇州看望外祖父段玉裁,並在舅家與表妹段美貞結爲伉儷。是夏,攜新婚夫人返杭州,泛舟西湖時,念及十年契闊,乃作此《湘月》詞抒懷。 詞開篇由出身說起。生於杭州,本平凡事,但偏說自己如著名的“飛來峯”一般,是“天風”將我“吹墮”在此“清麗”的“湖山”之間的。氣派之大、構想之奇,令人擊節,而一種獨往獨來、風發踔厲的姿態也栩栩然紙間,爲全篇樹立了奇氣奔涌的基調。接下來回首往事,照應詞序“予別杭州十年矣”,詞意又緊承“果然”而來。然而十年京華,一事無成,即或鄙賤的“屠狗功名”與空洞的“雕龍文卷”也還未入手,那種惘然之感正如眼前西湖的煙波一般“蒼茫無際”。那麼自己的行藏則將不止爲英豪所不齒,就是那蘇小一流美人不也會嘲笑自己的“非計”麼。此數句誠然是自嘲,但感喟深沉,雜以綺豔,給人磅礴流麗的魅力感。 過片承首句“湖山”而來,掉轉抒情之筆來寫泛舟西湖所見之景,在寫景中,又穿插着詞人“清愁”、“銷魂”的主體感受。王兆鵬先生分析道:“這種跳躍跌宕的章法又是與主體勃鬱不平之氣相聯繫的。詞人本不是心平氣和地來觀賞湖山景色,而是借遊湖來排遺胸中的不平與憤懣。明乎此,才能體察到開篇“天風吹我”的突兀之句原是主體心靈深處如潮怒氣的排戛激盪。”這種體味是細微而準確的。事實上,下片也僅有“斜陽”、“香草”兩處意象是眼前所見,其餘如“羅襪音塵”、“渺渺予懷”、“簫”、“劍”等無不是心靈化了的“如潮怒氣”的衍射。特別其中第一次出現了“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的對舉性質的這組意象,爲龔自珍一生的詩詞創作奠定了指向性的基礎。清初詞壇大家陳維崧在《沁園春·贈別芝麓先生,即用其題《烏絲詞》韻》中已有“禪榻吹簫,妓堂說劍,也算男兒意氣場”之句,爲龔自珍所本,而龔自珍又益以“怨”、“狂”二字,更加豐富了“簫”與“劍”的內蘊層次,從而形成了屬於“龔氏”的獨特的銷魂之味。
“天風”數句:謂作者出生于山清水麗的杭州。 “曾是”句:謂作者從小隨父居北京。東華,謂東華門,地近清代內閣。 屠狗功名:謂功名鄙賤,不值一笑。《史記·樊酈滕灌列傳》載樊噲屠狗爲業,《後漢書》亦載中興二十八將中有屠狗者。 雕龍文卷:指尋章摘句,寫作詩文。《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騶奭“頗採騶衍之術以紀文”,“齊人曰:談天衍,雕龍奭。” 鄉親蘇小:用韓翃《送王少府歸杭州》“錢塘蘇小是鄉親”句。蘇小,即蘇小小,南齊時錢塘名妓,才貌絕世,傾動一時。西湖有蘇小小墓。 羅襪音塵:用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句意,代指蘇小等美人。 “渺渺”句:《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蘇軾《前赤壁賦》:“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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