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春暮,餘至東粵,聞仁化有丹霞之勝,遂泊五馬峯下,別買小舟,沿江往探。
山皆突起平地,有橫皴,無直理,一層至千萬層,箍圍不斷。
疑嶺南近海多螺蚌,故峯形亦作螺紋耶?尤奇者,左窗相見,別矣,右窗又來;前艙相見,別矣,後艙又來。
山追客耶,客戀山耶?舛午惝恍,不可思議。
行一日夜,至丹霞。
但見絕壁無蹊徑,惟山脅裂一縫如斜鋸開。
人側身入,良久得路。
攀鐵索升,別一天地。
借鬆根作坡級,天然高下,絕下滑履;無級處則鑿崖石而爲之,細數得三百級。
到闌天門最隘,僅容一客,上橫鐵板爲啓閉,一夫持矛,鳥飛不上。
山上殿宇甚固甚宏闊,鑿崖作溝,引水僧廚,甚巧。
有僧塔在懸崖下,崖張高冪吞覆之。
其前羣嶺環拱,如萬國侯伯執玉帛來朝,間有豪牛醜犀,犁靬幻人,鴟張蠻舞者。
餘宿靜觀樓。
山千仞銜窗而立,壓人魂魄,夢亦覺重。
山腹陷進數丈,珠泉滴空,枕蓆間琮琤不斷。
池多文魚在泳遊。
餘置筆硯坐片時,不知有世,不知有家,亦不知此是何所。
次日,循原路下如理舊書愈覺味得。
立高處望自家來蹤,從江口到此,蛇蟠蚓屈,縱橫無窮,約百里而遙。
倘用鄭康成虛空鳥道之說,拉直線行,則五馬峯至丹霞,片刻可到。
始知造物者故意頓挫作態,文章非曲不爲功也。
第俯視太陡,不能無悸,乃坐石磴而移足焉。
僧問丹霞較羅浮何如,餘曰:羅浮散漫,得一佳處不償勞,丹霞以遒警勝矣。
又問:“無古碑何也?”曰:雁宕開自南宋,故無唐人題名;黃山開自前明,故無宋人題名;丹霞爲國初所開,故並明碑無有。
大抵禹跡至今四千餘年,名山大川,尚有屯蒙未闢者,如黃河之源,元始探得,此其證也。
然即此以觀,山尚如此,愈知聖人經義更無津涯。
若因前賢偶施疏解,而遽欲矜矜然闌禁後人,不許再參一說者,陋矣妄矣,殆不然矣。
謝娘庭院通芳徑。
四無人、花梢轉影。
幾番心事無憑準。
等得青春過盡。
鞦韆下、佳期又近。
算畢竟、沈吟未穩。
不成又是教人恨。
待倩楊花去問。
欽差大臣兵部尚書都察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辭,禮部主事仁和龔自珍則獻三種決定義,三種旁義,三種答難義,一種歸墟義。
中國自禹、箕子以來,食貨並重。
自明初開礦,四百餘載,未嘗增銀一釐。
今銀盡明初銀也,地中實,地上虛,假使不漏於海,人事火患,歲歲約耗銀三四千兩,況漏於海如此乎?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漢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佔天下之變。
鴉片煙則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晝夜。
其食者宜繯首誅!販者、造者宜刎脰誅!兵丁食宜刎脰誅!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誅之不可勝誅,不可絕其源;絕其源,則夷不逞,奸民不逞;有二不逞,無武力何以勝也?公駐澳門,距廣州城遠,夷篳也,公以文臣孤入夷篳。
其可乎?此行宜以重兵自隨,此正皇上頒關防使節制水師意也。
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食妖宜絕矣,宜並杜絕呢羽毛之至,杜之則蠶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蠶桑、木棉之利重,則中國實。
又凡鐘錶、玻璃、燕窩之屬,悅上都之少年,而奪其所重者,皆至不急物也,宜皆杜之。
此一旁義。
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門,不許留一夷。
留夷館一所,爲互市之棲止。
此又一旁義。
火器宜講求,京師火器營,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於海便否?廣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胡宗憲《圖編》,有可約略仿用者否?宜下君吏議,如帶廣州兵赴澳門,多帶巧匠,以便修整軍器。
此又一旁義。
於是有儒生送難者曰:中國食急於貨,襲漢臣劉陶舊議論以相抵。
固也,似也,抑我豈護惜貨,而置食於不理也哉?此議施於開礦之朝,謂之切病;施之於禁銀出海之朝,謂之不切病。
食固第一,貨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
此一答難。
於是有關吏送難者曰:不用呢羽、鐘錶、燕窩、玻璃、稅將絀。
夫中國與夷人互市,大利上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
宜正告之曰:行將關稅定額,陸續請減,未必不蒙恩允,國家斷斷不恃榷關所入,矧所損細所益大?此又一答難。
乃有迂誕書生送難者,則不過曰爲寬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
告之曰:刑亂邦用重典,周公公訓也。
至於用兵,不比陸路之用兵,此驅之,非剿之也;此守海口,防我境,不許其入,非與彼戰於海,戰於艅艎。
伏波將軍則近水,非樓船將軍,非橫海將軍也。
況陸路可追,此無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陣之原野之事,豈古人於陸路開邊釁之比也哉?此又一答難。
以上三難,送難者皆天下黠猾遊說,而貌爲老成迂拙者也。
粵省僚吏中有之,幕客中有之,遊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紳士中未必無之,宜殺一儆百。
公此行此心,爲若輩所動,遊移萬一,
海風吹瘦骨,單衣冷、四月出榆關。
看地盡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障東還。
人何在?柳柔搖不定,草短綠應難。
一樹桃花,向人獨笑;頹垣短短,曲水灣灣。
東風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刪。
不爲尋春較遠,辜負春闌。
念玉容寂寞,更無人處,經他風雨,能幾多番?欲附西來驛使,寄與春看。
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爲《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
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
鬆,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罔兩見笑。
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
聞則命筆,遂以成編。
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於斷髮之鄉;睫在目前,怪有過於飛頭之國。
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託曠懷,癡且不諱。
展如之人,得毋向我胡盧耶?然五父衢頭,或涉濫聽;而三生石上,頗悟前因。
放縱之言,或有未可概以人廢者。
鬆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鬆生,果符墨志。
且也,少羸多病,長命不猶。
門庭之悽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鉢。
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
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
集腋爲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
寄託如此,亦足悲矣。
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康熙己末春日。
翠微山者,有籍於朝,有聞於朝,忽然慕小,感慨慕高,隱者之所居也。
山高可六七裏,近京之山,此爲高矣。
不絕高,不敢絕高,以俯臨京師也。
不居正北,居西北,爲傘蓋,不爲枕障也。
出阜城門三十五里,不敢遠京師也。
僧寺八九架其上,構其半,臚其趾,不使人無攀躋之階,無喘息之憩;不孤巉,近人情也。
與香山靜宜園,相絡相互,不觸不背,不以不列於三山爲懟也。
與西山亦離亦合,不欲爲主峯,又恥附西山也。
草木有江東之玉蘭,有蘋婆,有巨松柏,雜華靡靡芬腴。
石皆黝潤,亦有文采也。
名之曰翠微,亦典雅,亦諧於俗,不以僻儉名其平生也。
最高處曰寶珠洞,山趾曰三山庵。
三山何有?有三巨石離立也。
山之盩有泉,曰龍泉,澄澄然渟其間,其甃之也中矩。
泉之上有四鬆焉,鬆之皮白,皆百尺。
鬆之下,泉之上,爲僧廬焉,名之曰龍泉寺。
名與京師宣武城南之寺同,不避同也。
寺有藏經一分,禮經以禮文佛,不則野矣。
寺外有刻石者,其言清和,康熙朝文士之言也。
寺八九,何以特言龍泉?龍泉焉。
餘皆顯露,無龍泉,則不得爲隱矣。
餘極不忘龍泉也。
不忘龍泉,尤不忘鬆。
昔者餘遊蘇州之鄧尉山,有四鬆焉,形偃神飛,白晝若雷雨;四鬆之蔽可千畝。
平生至是,見八鬆矣。
鄧尉之鬆放,翠微之鬆肅;鄧尉之鬆古之逸,翠微之鬆古之直;鄧尉之鬆,殆不知天地爲何物;翠微之鬆,天地間不可無是鬆者也。
木落吳江矣,正蕭條、西風南鴈,碧雲千里。
落魄江湖還載酒,一種悲凉滋味。
重回首、莫彈酸淚。
不是天公教棄置,是南華、誤卻方城尉。
飄泊處,誰相慰。
別來我亦傷孤寄。
更那堪、冰霜摧折,壯懷都廢。
天遠難窮勞望眼,欲上高樓還已。
君莫恨、埋愁無地。
秋雨秋花關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計。
人豈得,長無謂。
重檐淡月渾如水。
浸寒香,一片小窗裏。
雙魚凍合,似相伴,個人無寐。
橫眸處,索笑而今已矣。
與誰更擁燈前髻。
乍橫斜,疏影疑飛墜。
銅甁小注,休教近,麝爐煙氣。
酬伊也,幾點夜深清淚。
誰在紗窗語?是樑問、雙燕多愁,惜春歸去。
早有田田青荷葉,占斷板橋西路。
聽半部、新添蛙鼓。
小白蔫紅都不見,但愔愔、門巷吹香絮。
綠陰重,已如許。
花源豈是重來誤?尚依然、倚杏雕闌,笑桃朱戶。
隔院鞦韆看盡拆,過了幾番疏雨。
知永日、簸錢何處?午夢初回人定倦,料無心、肯到閒庭宇。
空搔首,獨延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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