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
〔明〕 1500? - 1582? 年
明小说家。
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
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
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
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
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话表三藏别了朱紫国王,整顿鞍马西进。
行彀多少山原,历尽无穷水道,不觉的秋去冬残,又值春光明媚。
师徒们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见一座庵林,三藏滚鞍下马,站立大道之旁。
行者问道:“师父,这条路平坦无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师兄好不通情!师父在马上坐得困了,也让他下来关关风是。
”三藏道:“不是关风,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
”行者笑道:“你看师父说的是那里话。
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岂有为弟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三藏道:“不是这等说。
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
”八戒道:“师父没主张。
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儿苦,你况是个父辈,我等俱是弟子。
古书云:有事弟子服其劳,等我老猪去。
”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气晴明,与那风雨之时不同。
那时节,汝等必定远去,此个人家,等我去,有斋无斋,可以就回走路。
”沙僧在旁笑道:“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心性如此,不必违拗。
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
”八戒依言,即取出钵盂,与他换了衣帽。
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却也好座住场,但见——
石桥高耸,古树森齐。
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接长溪;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远岱。
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
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
长老见那人家没个男儿,只有四个女子,不敢进去,将身立定,闪在乔林之下,只见那女子,一个个——
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
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
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
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
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
自家思虑道:“我若没本事化顿斋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长老没计奈何,也带了几分不是,趋步上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
你看那三个女子,比那四个又生得不同,但见那——
飘扬翠袖,摇拽缃裙。
飘扬翠袖,低笼着玉笋纤纤;摇拽缃裙,半露出金莲窄窄。
形容体势十分全,动静脚跟千样翙。
拿头过论有高低,张泛送来真又楷。
转身踢个出墙花,退步翻成大过海。
轻接一团泥,单枪急对拐。
明珠上佛头,实捏来尖涘。
窄砖偏会拿,卧鱼将脚扌歪。
平腰折膝蹲,扭顶翘跟翙。
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脱洒。
绞裆任往来,锁项随摇摆。
踢的是黄河水倒流,金鱼滩上买。
那个错认是头
且不言唐长老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三人,在城东半山内努力争持。
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
好杀——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
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
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
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样峥嵘。
八戒钉钯凶更猛,二怪长枪俊又能。
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
这三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三个是乱法欺君泼野精。
起初犹可,向后弥凶。
六枚都使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
一时间吐雾喷云天地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斗罢多时,渐渐天晚。
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
原来八戒耳大,盖着眼皮,越发昏蒙,手脚慢,又遮架不住。
拖着钯,败阵就走。
被老魔举刀砍去,几乎伤命。
幸躲过头脑,被口刀削断几根鬃毛,赶上张开口咬着领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捆在金銮殿。
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
沙和尚见事不谐,虚幌着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被二怪捽开鼻子,响一声,连手卷住,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
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自家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
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三个妖魔的兵器,纵筋斗驾云走了。
三怪见行者驾筋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象,扇开两翅,赶上大圣。
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会驾筋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
这妖精扇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扇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
欲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变小些儿,他又擅紧了挝住。
复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捽下尘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处。
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
三个魔头,同上宝殿。
噫!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与他送行。
此时有二更时候,众怪一齐相见毕,把唐僧推下殿来。
那长老于灯光前,忽见三个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师父伏于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啊!常时逢难,你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
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
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
”八戒道:“哥啊,又来捣鬼了!麻绳捆住,松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笑道:“莫说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
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
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
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
话表三藏师徒们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
走多时,又是夏尽秋初,新凉透体,但见那——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
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
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
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
三藏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
长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
”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
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岂无通达之理?可放心前去。
”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
行不数里,见一老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
项挂一串数珠子,手持拐杖现龙头。
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兜玉勒。
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三藏闻言,大惊失色。
一是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个雕鞍不稳,扑的跌下马来,挣挫不动,睡在草里哼哩。
行者近前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长老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敢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
”三藏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
”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
”三藏道:“你是变了我看。
”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儿,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师父,我可变得好么?”三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
”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儿笑嘻嘻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经。
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
”那老儿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
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
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
却说孙大圣进于洞口,两边观看。
只见——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
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
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
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
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
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门。
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呀!这里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
又行七八里远近,才到三层门。
闪着身偷着眼看处,那上面高坐三个老妖,十分狞恶。
中间的那个生得:
凿牙锯齿,圆头方面。
声吼若雷,眼光如电。
仰鼻朝天,赤眉飘焰。
但行处,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
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
左手下那个生得——
凤目金睛,黄牙粗腿。
长鼻银毛,看头似尾。
圆额皱眉,身躯磊磊。
细声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
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个生得——
金翅鲲头,星睛豹眼。
振北图南,刚强勇敢。
变生翱翔,宴笑龙惨。
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
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
那两下列着有百十大小头目,一个个全装披挂,介胄整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行者见了,心中欢喜,一些儿不怕,大踏步径直进门,把梆铃卸下,朝上叫声:“大王!”三个老魔,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行者应声道:“来了。
”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说起。
”老魔道:“怎么不敢说?”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铃,正然走处,猛抬头只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磨扛子,还象个开路神,若站将起来,足有十数丈长短。
他就着那涧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一声,说他那扛子到此还不曾显个神通,他要磨明,就来打大王。
我因此知他是孙行者,特来报知。
”那老魔闻此言,浑身是汗,唬得战呵呵的道:“兄弟,我说莫惹唐僧。
他徒弟神通广大,预先作了准备,磨棍打我们,却怎生是好?”教:“小的们,把洞外大小俱叫进来,关了门,让他过去罢。
”那头目中有知道的报:“大王,门外小妖,已都散了。
”老魔道:“怎么都散了?想是闻得风声不好也,快早关门,快早关门!”众妖乒乓把前后门尽皆牢拴紧闭。
行者自心惊道:“这一关了门,他再问我家长里短的事,我对不来,却不弄走了风,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唬,教他开着门,好跑。
”又上前道:“大王,他还说得不好。
”老魔道:“他又说什么?”行者道:“他说拿大大王剥皮,二大王剐骨,三大王抽筋。
你们若关了门不出
话表孙大圣在老魔肚里支吾一会,那魔头倒在尘埃,无声无气,若不言语,想是死了,却又把手放放。
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行者听见道:“儿子,莫废工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
”那妖魔惜命,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误吞了你,你如今却反害我。
万望大圣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也。
”大圣虽英雄,甚为唐僧进步,他见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饶你,你怎么送我师父?”老魔道:“我这里也没什么金银、珠翠、玛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宝相送,我兄弟三个,抬一乘香藤轿儿,把你师父送过此山。
”行者笑道:“既是抬轿相送,强如要宝。
你张开口,我出来。
”那魔头真个就张开口。
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对老魔道:“大哥,等他出来时,把口往下一咬,将猴儿嚼碎,咽下肚,却不得磨害你了。
”原来行者在里面听得,便不先出去,却把金箍棒伸出,试他一试。
那怪果往下一口,傣喳的一声,把个门牙都迸碎了。
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饶你性命出来,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只弄杀你!不出来,不出来!”老魔报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
且是请他出来好了,你却教我咬他。
他倒不曾咬着,却迸得我牙龈疼痛,这是怎么起的!“三魔见老魔怪他,他又作个激将法,厉声高叫道:“孙行者,闻你名如轰雷贯耳,说你在南天门外施威,灵霄殿下逞势。
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缚怪,原来是个小辈的猴头!”行者道:“我何为小辈?”三怪道:“好汉千里客,万里去传名。
你出来,我与你赌斗,才是好汉,怎么在人肚里做勾当!非小辈而何?”行者闻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断他肠,揌破他肝,弄杀这怪,有何难哉?但真是坏了我的名头。
也罢!也罢!你张口,我出来与你比并。
但只是你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须往宽处去。
”三魔闻说,即点大小怪,前前后后,有三万多精,都执着精锐器械,出洞摆开一个三才阵势,专等行者出口,一齐上阵。
那二怪搀着老魔,径至门外叫道:“孙行者!好汉出来!此间有战场,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闻得外面鸦鸣鹊噪,鹤唳风声,知道是宽阔之处,却想着:“我不出去,是失信与他;若出去,这妖精人面兽心。
先时说送我师父,哄我出来咬我,今又调兵在此。
也罢也罢,与他个两全其美:出去便出去,还与他肚里生下一个根儿。
”即转手,将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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