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
〔明〕 1500? - 1582? 年
明小说家。
山阳人,字汝忠,号射阳山人。
科举屡遭挫折,嘉靖中补贡生,后任浙江长兴县丞。
耻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归,专意著述。
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善谐谑,晚年作《西游记》,叙述唐高僧玄奘取经故事。
另有《射阳先生存稿》、《禹鼎志》等。
话说孙大圣扶持着唐僧,与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来。
不半晌,忽见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
唐僧勒马道:“徒弟,你看那是个什么去处?”行者举头观看,忽然见——
山环楼阁,溪绕亭台。
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
柳间栖白鹭,浑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似火中金有色。
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茵;对对山禽,飞语高鸣红树杪。
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阆苑家。
行者报道:“师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却象一个庵观寺院,到那里方知端的。
”三藏闻言,加鞭促马。
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嵌着一块石板,上有“黄花观”三字。
三藏下马,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
”沙僧道:“说得是,一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也当撒货头口。
看方便处,安排些斋饭与师父吃。
”长老依言,四众共入,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
”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
”三藏捻他一把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的?”说不了,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
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红艳艳戗金冠,穿一领黑淄淄乌皂服,踏一双绿阵阵云头履,系一条黄拂拂吕公绦。
面如瓜铁,目若朗星。
准头高大类回回,唇口翻张如达达。
道心一片隐轰雷,伏虎降龙真羽士。
三藏见了,厉声高叫道:“老神仙,贫僧问讯了。
”那道士猛抬头,一见心惊,丢了手中之药,按簪儿,整衣服,降阶迎接道:“老师父失迎了,请里面坐。
”长老欢喜上殿,推开门,见有三清圣象,供桌有炉有香,即拈香注炉,礼拜三匝,方与道士行礼。
遂至客位中,同徒弟们坐下。
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童,即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
忙忙的乱走,早惊动那几个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堂学艺,自从穿了旧衣,唤出儿子,径来此处。
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看茶,便问道:“童儿,有甚客来了,这般忙冗?”仙童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教来看茶。
”女怪道:“可有个白胖和尚?”道:“有。
”又问:“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
”女怪道:“你快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
”果然那仙童将五杯茶拿出去。
道士敛衣,双手拿一杯递与三藏,然后与八戒、沙僧、行者。
茶罢收钟,小童丢个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请坐。
却说那孙行者抖擞神威,持着铁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里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厉声高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
你是何人,敢来问我!”行者道:“吾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国祛邪。
正没处寻你,却来此送命!”那怪闻言,不知好歹,展长枪就刺行者。
行者举铁棒劈面相迎,在半空里这一场好杀——
棍是龙宫镇海珍,枪乃人间转炼铁。
凡兵怎敢比仙兵,擦着些儿神气泄。
大圣原来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
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时邪就灭。
那个弄风播土唬皇王,这个踏雾腾云遮日月。
丢开架子赌输赢,无能谁敢夸豪杰!还是齐天大圣能,乒乓一棍枪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铁棒把根枪打做两截,慌得顾性命,拨转风头,径往西方败走。
行者且不赶他,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穴之外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来,怪物已赶去矣。
”那唐僧才扶着君王,同出穴外,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气。
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壶把盏,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谢,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回言,只听得朝门外有官来报:“西门上火起了!”行者闻说,将金杯连酒望空一撇,当的一声响亮,那个金杯落地。
君王着了忙,躬身施礼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礼当请上殿拜谢,只因有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
神僧却把杯子撇了,却不是有见怪之意?”行者笑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

少顷间,又有官来报:“好雨呀!才西门上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
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
”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见我撇杯,疑有见怪之意,非也。
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火来。
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国王更十分欢喜加敬。
即请三藏四众,同上宝殿,就有推位让国之意。
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来此取宫女的。
他如今战败而回,定然报与那厮,那厮定要来与我相争。
我恐他一时兴师帅众,未免又惊伤百姓,恐唬陛下。
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圣后。
但不知向那方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国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声息,往来要行五十余日。
坐落南方,约有三千余里。
”行者闻言叫:“八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
”国王扯住道:“神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干粮烘炒,与你
善正万缘收,名誉传扬四部洲。
智慧光明登彼岸,飕飕,叆叆云生天际头。
诸佛共相酬,永住瑶台万万秋。
打破人间蝴蝶梦,休休,涤净尘氛不惹愁。
话表三藏师徒,洗污秽之胡同,上逍遥之道路,光阴迅速,又值炎天,正是——
海榴舒锦弹,荷叶绽青盘。
两路绿杨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摇纨。
进前行处,忽见有一城池相近。
三藏勒马叫:“徒弟们,你看那是什么去处?”行者道:“师父原来不识字,亏你怎么领唐王旨意离朝也!”三藏道:“我自幼为僧,千经万典皆通,怎么说我不识字?”行者道:“既识字,怎么那城头上杏黄旗,明书三个大字,就不认得,却问是甚去处何也?”三藏喝道:“这泼猴胡说!那旗被风吹得乱摆,纵有字也看不明白!”行者道:“老孙偏怎看见?”八戒、沙僧道:“师父,莫听师兄捣鬼。
这般遥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见是甚字号?”行者道:“却不是‘朱紫国’三字?”三藏道:“朱紫国必是西邦王位,却要倒换关文。
”行者道:“不消讲了。
”不多时,至城门下马过桥,入进三层门里,真个好个皇州!但见——
门楼高耸,垛迭齐排。
周围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对。
六街三市货资多,万户千家生意盛。
果然是个帝王都会处,天府大京城。
绝域梯航至,遐方玉帛盈。
形胜连山远,宫垣接汉清。
三关严锁钥,万古乐升平。
师徒们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世界。
那两边做买做卖的,忽见猪八戒相貌丑陋,沙和尚面黑身长,孙行者脸毛额廓,丢了买卖,都来争看。
三藏只叫:“不要撞祸!低着头走!”八戒遵依,把个莲蓬嘴揣在怀里,沙僧不敢仰视,惟行者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
那些人有知事的,看看儿就回去了。
有那游手好闲的,并那顽童们,烘烘笑笑,都上前抛瓦丢砖,与八戒作戏。
唐僧捏着一把汗,只教:“莫要生事!”那呆子不敢抬头。
不多时,转过隅头,忽见一座门墙,上有‘会同馆’三字。
唐僧道:“徒弟,我们进这衙门去也。
”行者道:“进去怎的?”唐僧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同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
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
”八戒闻言,掣出嘴来,把那些随看的人唬倒了数十个,他上前道:“师父说的是,我们且到里边藏下,免得这伙鸟人吵嚷。
”遂进馆去,那些人方渐渐而退。
却说那馆中有两个馆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厅上查点人夫,要往那里接官,忽见唐僧来到,个个心惊,齐道:“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往那里走?”三藏合掌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到于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
将三条金线与宦官拿入里面,吩咐:“教内宫妃后,或近侍太监,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儿穿出与我。
”真个那宦官依此言,请国王坐在龙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一头理出窗外。
行者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
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
厉声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
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涩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带血也。
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食留饮也;尺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
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证。
”那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
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

大圣却才缓步出宫。
早有在旁听见的太监,已先对众报知。
须臾,行者出来,唐僧即问如何。
行者道:“诊了脉,如今对证制药哩。
”众官上前道:“神僧长老,适才说‘双鸟失群’之证,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众官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称赞不已。
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者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
”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
’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
’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
”那医官不复再言。
即出朝门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行者。
行者道:“此间不是制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都送入会同馆,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
”医官听命,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药磨、药罗、药乳并乳钵、乳槌之类都送至馆中,一一交付收讫。
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
那长老正自起身,忽见内宫传旨,教阁下留住法师,同宿文华殿。
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
三藏大惊道:“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
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
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
有时行满始朝天,永驻仙颜不变。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前后门户,搜寻行者,直嚷到黄昏时分,不见踪迹。
坐在那剥皮亭上,点聚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
行者飞进门去,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的什么。
少顷间,那娘娘忽失声道:“主公啊!我和你——
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
拆凤三年何日会?分鸳两处致悲伤。
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
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
只因自家性急,近妆台偷了金铃,你与妖王吃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
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那铃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
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
那妖王愈加严紧,不肯开门。
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也。
”娘娘一闻此言,战兢兢发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
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
”娘娘不信,泪滴滴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我。
”行者道:“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
”那娘娘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轻轻飞下,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
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
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
”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断送一生惟有酒。
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
酒之为用多端,你只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却好下手。
”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春娇何在?”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
”那春娇即转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龙,一对提炉,摆列左右。
娘娘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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