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清〕 1630或1640 - 1715 年
清山东淄川人,字留仙,号剑臣,又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
少时应试,为学政施闰章所激赏,至康熙五十年始成贡生。
久为乡村塾师,中间一度至宝应县为幕宾。
博采传闻,作小说《聊斋志异》,谈狐说鬼,实对时弊多所抨击。
另有诗文集及俚曲,均以“聊斋”命名,另有其他著述。
一说《醒世姻缘》亦出其手。
邑有王生,行七(1),故家子(2)。
少慕道(3),闻劳山多仙人(4),负笈往游。
登一顶,有观宇(5),甚幽。
一道士坐蒲团上(6),素发垂领(7),而神观爽迈(8)。
叩而与语,理甚玄妙(9)。
请师之。
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
”答言:“能之。
”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
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
王谨受教。
过月馀,手足重茧(10),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
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
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11)。
诸门人环听奔走。
一客曰:“良宵胜乐(12),不可不同。
”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13),且嘱尽醉。
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14),竞饮先釂(15),惟恐樽尽(16);而往复挹注(17),竟不少减。
心奇之。
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18)。
何不呼嫦娥来(19)?”乃以箸掷月中。
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
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20)。
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21)!”其声清越,烈如箫管(22)。
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
三人大笑。
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
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
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
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23),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
几上肴核尚故(24)。
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
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
”“足宜早寝,勿误樵苏(25)。
”众诺而退。
王窃忻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
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26),不过早樵而暮归。
弟子在家,未谙此苦(27)。
”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
明早当遣汝行。
”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
”道士问:“何术之求。
”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
”道士笑而允之。
乃传以诀(28),令自咒毕(29),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
又曰:“试入之。
”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
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
大喜,入谢。
道士曰:“归宜洁持(30),否则不验。
”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
许姓,家淄之北郭(1)。
业渔。
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
饮则酹地(2),祝云(3):“河中溺鬼得饮。
”以为常。
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
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
让之饮,慨与同酌。
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
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4)。
”遂飘然去。
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
”果闻唼呷有声(5)。
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
喜极,申谢(6)。
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7),区区何足云报。
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8)。
”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
”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9);相见可呼王六郎。
”遂别。
明日,许货鱼,益沽酒(10)。
晚至河干(11),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
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
忽告许曰:“拜识清扬(12),情逾骨肉。
然相别有日矣。
”语甚凄楚。
惊问之。
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
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
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
明日业满(13),当有代者,将往投生。
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
”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
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
相见遽违,良足悲侧;然业满劫脱(14),正宜相贺,悲乃不伦(15)。
”遂与畅饮。
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16),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
”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
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
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
儿抛岸上(17),扬手掷足而啼。
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
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
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
抵暮,渔旧处。
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
”问其故。
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
更代不知何期。
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
”由此相聚如初。
数日,又来告别。
许疑其复有代者。
曰:“非也。
前一念恻隐(18),果达帝天。
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19),来日赴任。
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20)。
”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
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
”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
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21)。
”许不
青草白沙最可怜,始知南北各风烟。
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
马踏残云争晚渡,鸟衔落日下晴川。
一声欸乃江村暮,秋色平湖绿接天。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
美丰姿。
少倜傥,喜歌舞。
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
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
父衰老,罢贾而居。
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
吾儿可仍继父贾。
”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
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
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
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
久之,入山村。
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缕如丐。
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
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
马笑与语。
其言虽异,亦半可解。
马遂自陈所自。
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
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
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
共罗浆酒奉马。
马问其相骇之故。
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
但耳食之,今始信。
”问其何贫。
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
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
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
”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剎国。
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
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
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
楼阁近百尺。
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
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
”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
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
”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
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
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
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
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隟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
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
”造郎门。
郎果喜,揖为上宾。
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
目睛突出,须卷如猬。
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
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
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
”乃具饮馔,修主客礼。
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
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
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
主人顾而乐之。
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
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
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
歘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数里。
屠惧,示之以刃,则稍却;既走,又从之。
屠无机,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悬诸树,而蚤取之。
遂钩肉,翘足挂树间,示以空担。
狼乃止。
屠即竟归。
昧爽往取肉,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
大骇。
逡巡近之,则死狼也。
仰首审视,见口中含肉,肉钩刺狼腭,如鱼吞饵。
时狼革价昂,直十余金,屠小裕焉。
缘木求鱼,狼则罹之,亦可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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