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
〔明〕 1506 - 1571 年
归有光,明代官员、散文家。
字熙甫,又字开甫,别号震川,又号项脊生,汉族,江苏昆山人。
嘉靖十九年举人。
会试落第八次,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谈道,学徒众多,60岁方成进士,历长兴知县、顺德通判、南京太仆寺丞,留掌内阁制敕房,与修《世宗实录》,卒于南京。
归有光与唐顺之、王慎中两人均崇尚内容翔实、文字朴实的唐宋古文,并称为嘉靖三大家。
由于归有光在散文创作方面的极深造诣,在当时被称为“今之欧阳修”,后人称赞其散文为“明文第一”,著有《震川集》、《三吴水利录》等。
太湖,东南巨浸也。
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
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
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
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唯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
故凡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
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
仲山王先生居之。
先生早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
父子并中年失偶,而皆不娶。
日以诗画自娱。
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地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
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
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壒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
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
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则其于一切世分若太空浮云,曾不足入其胸次矣。
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
嘉靖壬寅。
予始携吾儿来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
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
予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
儿来时九岁,今十六矣。
诸弟少者三岁、六岁、九岁。
此余平生之乐事也。
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
予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
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
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之亭。
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
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曰:
天地运化,与世而迁。
生气日漓,曷如古先。
浑敦梼杌,天以为贤。
矬陋乱躄,天以为妍。
跖年必永,回寿必悭。
噫嘻吾儿,敢觊其全!
今世有之,玩固宜焉。
开昔郗超,殁于贼间。
遗书在笥,其父舍旃。
胡为吾儿,愈思愈妍?
爰有贫士,居海之边。
重趼来哭,涕泪潺湲。
王公大人,死则无传。
吾儿孱弱,何以致然?
人自胞胎,至于百年。
何时不死,死者万千。
如彼死者,亦奚足言!有如吾儿,真为可怜。
我庭我庐。
我简我编。
髧彼两髦,翠眉朱颜。
宛其绿衣,在我之前。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似耶非耶?悠悠苍天!腊月之初,儿坐合子。
我倚栏杆,池水弥弥。
日出山亭,万鸦来止。
竹树交满,枝垂叶披。
如是三日,予以为祉。
岂知斯祥,兆儿之死?儿果为神,信不死矣。
是时亭前,有两山茶。
影在石池,绿叶朱花。
儿行山径,循水之涯。
从容笑言,手撷双葩。
花容照映,烂然云霞。
山花尚开,儿已辞家。
一朝化去,果不死耶?
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苏而自述。
倚尼渠余,白壁可质。
大风疾雷,俞老战栗。
奔走来告,人棺已失。
儿今起矣,宛其在室。
吾朝以望,及日之昳。
吾夕以望,及日之出。
西望五湖之清泌,东望大海之荡潏。
寥寥长天,阴云四密。
俞老不来,悲风萧瑟。
宇宙之变,日新日茁。
岂曰无之,吾匪怪谲。
父子重欢,兹生已毕。
于乎天乎,鉴此诚壹!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
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
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
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
中丞游宦二十馀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
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
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
有楼翼然出于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日见村。
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
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
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怆者久之。
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返。
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
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
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杏花书屋,余友周孺允所构读书之室也。
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为御史,谪沅、湘时,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漫,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
嘉靖初,起官陟宪使,乃从故居迁县之东门,今所居宅是也。
公指其后隙地谓允曰:“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

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
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
如是数年,始获安居。
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
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
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
登其室,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
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
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
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馀年,所谓铁石心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
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
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
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
《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
于胥乐兮!”吾于周氏见之矣!
余外家世居吴淞江南千墩浦上。
表兄澱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馀年,归始僦居县城。
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马鞍山之阳、娄水之阴。
忆余少时尝在外家,盖去县三十里,遥望山颓然如积灰,而烟云杳霭,在有无之间。
今公于此山日亲,高楼曲槛,几席户牗常见之。
又于屋后构小园,作亭其中,取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
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
而悠然之意,每见于言外,不独一时之所适。
而中无留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尝以为悠然者实与道俱。
谓靖节不知道,不可也。
公负杰特有为之才,所至官,多著声绩,而为妒媢者所不容。
然至今朝廷论人才有用者,必推公。
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
靖节世远,吾无从而问也。
吾将从公问所以悠然者。
夫“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节不得而言之,公乌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尝登泰山,览邹峄,历嵩、少间,涉两海,入闽、越之隩阻,兹山何啻泰山之礨石?顾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庄子云:“旧国旧都,望之畅然。
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
况见见闻闻者也?”予获侍斯亭,而僭为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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