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鹗
〔清〕 1857 - 1909 年
刘鹗(è)(1857年10月18日—1909年8月23日),清末小说家。谱名震远,原名孟鹏,字云抟、公约。后更名鹗,字铁云,又字公约,号老残。署名“鸿都百炼生”。汉族,江苏丹徒(今镇江市)人,寄籍山阳(今江苏淮安区)。刘鹗自青年时期拜从太谷学派南宗李光炘(龙川)之后,终生主张以“教养”为大纲,发展经济生产,富而后教,养民为本的太谷学说。他一生从事实业,投资教育,为的就是能够实现太谷学派“教养天下”的目的。而他之所以能屡败屡战、坚韧不拔,太谷学派的思想可以说是他的精神支柱。
话说子平听得天崩地塌价一声,脚下震震摇动,吓得魂不附体,怕是山倒下来
黄龙子在身后说道:“不怕的,这是山上的冻雪被泉水漱空了,滚下一大块来,夹冰夹雪,所以有这大的声音
”说着,又朝向北一转,便是一个洞门.这洞不过有两间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着窗户;其余三页俱斩平雪白,顶是圆的,像城门洞的样子
洞里陈设甚简,有几张树根的坐具,却是七大八小的不匀,又都是磨得绢光
几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圆,随势制成
东壁横了一张枯搓独睡榻子,设着衾枕
榻旁放了两三个黄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
洞内并无灯烛,北墙上嵌了两个滴圆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发红,不甚光亮
地下铺着地毯,甚厚软,微觉有声
榻北立了一个曲尺形书架,放了许多书,都是草订,不曾切过书头的
双夜明珠中间挂了几件乐器,有两张瑟,两张琴,是认得的;还有些不认得的
玙姑到得洞里,将烛台吹息,放在窗户台上
方才坐下,只听外面“唔唔”价七八声,接连又许多声,窗纸却不震动
子平说道:“这山里怎样这么多的虎?”玙姑笑道:“乡里人进城,样样不识得,被人家笑话;你城里人下乡,却也是样样不识得,恐怕也有人笑你
”子平道:“你听,外面‘唔唔’价叫的,不是虎吗?”玙姑说:“这是狼嗥,虎那有这么多呢?虎的声音长,狼的声音短,所以虎名为‘啸’,狼名为‘嗥’
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黄龙子移了两张小长几,摘下一张琴,一张瑟来
玙姑也移了三张凳子,让子平坐了一张
彼此调了一调弦,同黄龙各坐了一张凳子
弦己调好,玙姑与黄龙商酌了两句,就弹起来了,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
一段以后,散泛相错,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揉渐多
那瑟之勾挑,夹缝中与琴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问来答往
四五段以后,吟揉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
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子平本会弹十几调琴,所以听得入缀;因为瑟是未曾听过,格外留神
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发声之后,那左手进退揉颤,其余音也就随着猗猗靡靡,真是闻所未闻
初听还在算计他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无指
久之,耳目俱无,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
久之又久,心身惧忘,如醉如梦
于恍惚杳冥之中,铮钅从数声,琴瑟俱息,乃通见闻,人亦警觉,欠身而起,说道:“此曲妙到极处!小子也曾学弹过两年,见过许多高手
从前听过孙琴秋先生弹琴,有《汉宫秋》一曲,似为绝非凡响,与世俗的不同
不想今日得闻此曲,又高出孙君《汉宫秋》数倍,请教叫什么曲名?有谱没有?”玙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风》之曲,是从来没有谱的
不但此曲为尘世所无,即此弹法亦山中古调,非外人所知
你们所弹的皆是一人之曲,如两人同弹此曲,则彼此宫商皆合而为一
如彼宫,此亦必宫;彼商,此亦必商,断不敢为羽为徵
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这样,实是同奏,并非合奏
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
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
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
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
‘和’之一字,后人误会久矣

当时玙姑立起身来,向西壁有个小门,开了门,对着大声喊了几句,不知甚话,听不清楚
看黄龙子亦立起身,将琴瑟悬在壁上
子平于是也立起,走到壁间,仔细看那夜明珠到底甚么样子,以便回去夸耀于人
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夜明珠却甚热,有些烙手,心里诧异道:“这是甚么道理呢?”看黄龙子琴瑟已俱挂好,即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笑答道:“骊龙之珠,你不认得吗?”问:“骊珠怎样会热呢?”答:“这是火尤所吐的珠,自然热的
”子平说:“火龙珠那得如此一样大的一对呢?虽说是火龙,难道永远这们热么?”笑答道:“然则我说的话,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
既不信,我就把这热的道理开给你看
”说着,便向那夜明珠的旁边有个小铜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门似的张开来了
原来是个珠壳,里面是很深的油池,当中用棉花线卷的个灯心,外面用千层纸做的个灯筩,上面有个小烟囱,从壁子上出去,上头有许多的黑烟,同洋灯的道理一样,却不及洋灯精致,所以不免有黑烟上去,看过也就笑了
再看那珠壳,原来是用大螺蚌壳磨出来的,所以也不及洋灯光亮
子平道:“与其如此,何不买个洋灯,岂不省事呢?”黄龙子道:“这山里那有洋货铺呢?这油就是前山出的,与你们点的洋油是一样物件
只是我们不会制造,所以总嫌他浊,光也不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里头,”说过便将珠壳关好,依旧是两个夜明珠
子平又问:“这地毯是什么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
因为可以做蓑衣用,故名
将这蓑草半枯时,采来晾干,劈成细丝,和麻织成的
这就是玙姑的手工
山地多潮湿,所以先用云母铺了,再加上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
这壁上也是云母粉和着红色胶泥涂的,既御潮湿,又避寒气,却比你们所用的石灰好得多呢

子平又看,壁上悬着一物,像似弹棉花的弓,却安了无数的弦,知道必是乐器,就问:“叫甚名字?”黄龙子道:“名叫‘箜篌’
”用手拨拨,也不甚响,说道:“我们从小读诗,题目里就有《箜篌引》,却不知道是这样子
请先生弹两声,以广见闻,何如?”黄龙子道:“单弹没有什么意味
我看时候何如,再请一个客来,就行了
”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说:“此刻不过亥正,恐怕桑家姊妹还没有睡呢,去请一请看
”遂向玙姑道:“申公要听箜篌,不知桑家阿扈能来不能?”玙姑道:“苍头送茶来,我叫他去问声看
”于是又各坐下
苍头捧了一个小红泥炉子,外一个水瓶子,一个小茶壶,几个小茶杯,安置在矮脚几上
玙姑说:“你到桑家,问扈姑、胜姑能来不能?”苍头诺声去了
此时三人在靠窗个梅花凡旁坐着
子平靠窗台甚近,窍姑取茶布与二人,大家静坐吃茶
子平看窗台上有几本书,取来一看,面子上题了四个大字,曰“此中人语”
揭开来看,也有诗,也有文,惟长短句子的歌谣最多,俱是手录,字迹娟好
看了几首,都不甚懂
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张花笺,写着四首四言诗,是个单张子,想要抄下,便向玙姑道:“这纸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玙姑拿过去看了看,说:“你喜欢,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过来,再细看,上写道:
《银鼠谚》
东山乳虎,迎门当户;明年食麝,悲生齐鲁
一解
残骸狼籍,乳虎乏食;飞腾上天,立豕当国
二解
乳虎斑斑,雄据西山;亚当孙子,横被摧残,三解
四邻震怒,天眷西顾;毙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说道:“这诗仿佛古歌谣,其中必有事迹,请教一二
”黄龙子道:“既叫做‘此中人语’,必不能‘为外人道’可知矣
阁下静候数年便会知悉
”玙姑道:“‘乳虎’就是你们玉太尊,其余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的
”子平会意,也就不往下问了
其时远远听有笑语声
一息工天,只听回廊上“格登格登”,有许多脚步儿响,顷刻已经到了面前
苍头先进,说:“桑家姑娘来了
”黄、玙姑皆接上前去
子平亦起身植立
只见前面的一个约有二十岁上下,著的是紫花袄子,紫地黄花,下著燕尾青的裙子,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后面的一个约有十三四岁,著了个翠蓝袄子,红地白花的裤子,头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个慈菇叶子似的一枝翠花,走一步颤巍巍的
进来彼此让了坐
玙姑介绍,先说:“这是城武县申老父台的令弟,今日赶不上集店,在此借宿,适值龙叔也来,彼此谈得高兴,申公要听箜篌,所以有劳两位芳驾
搅破清睡,罪过得很!”两人齐道:“岂敢,岂敢
只是《下里》之音,不堪人耳
”黄龙说:“也无庸过谦了
”玙姑随又指着年长着紫衣的,对子平道:“这位是扈姑姐姐
”指着年幼著翠衣的道:“这位是胜姑妹子
都住在我们这紧邻,平常最相得的
”子平又说了两句客气的套话,却看那扈姑,丰颊长眉,眼如银杏,口辅双涡,唇红齿白,于艳丽之中,有股英俊之气;那胜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
苍头进前,取水瓶,将茶壶注满,将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
玙姑取了两个盏子,各敬了茶
黄尤子说:“天已不早了,请起手罢

玙姑于是取了箜篌,递给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说道:“我弹箜篌,不及于妹
我却带了一枝角来,胜妹也带得铃来了,不如竟是玙姑弹箜篌,我吹角,胜妹摇铃,岂不大妙?”黄龙道:“甚善,甚善
就是这么办
”扈姑又道:“龙叔做什么呢?”黄道:“我管听
”扈姑道:“不言臊,稀罕你听!龙吟虎啸,你就吟罢
”黄尤道:“水龙才会吟呢
我这个田里的龙,只会潜而不用
”玙姑说:“有了法子了
即将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几上,取过一架特磐来,放在黄龙面前,说:“你就半啸半击磐,帮衬帮衬音节罢

扈姑遂从襟底取出一枝角来,光彩夺目,如元玉一般,先缓缓的吹起
原来这角上面有个吹孔,旁边有六七个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复有宫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只是“呜呜”价叫
听那角声,吹得呜咽顿挫,其声悲壮
当时玲姑已将箜篌取在膝上,将弦调好,听那角声的节奏
胜姑将小铃取出,左手揿了四个,右手揿了三个,亦凝神看着扈姑
只见扈姑角声一阕将终,胜姑便将两手七铃同时取起,商商价乱摇
铃起之时,玙姑已将箜篌举起,苍苍凉凉,紧钩漫摘,连批带拂
铃声已止,箜篌丁东断续,与角声相和,如狂风吹沙,屋瓦欲震
那七个铃便不一齐都响,亦复参差错落,应机赴节
这时黄龙子隐几仰天,撮唇齐口,发啸相和
尔时,喉声,角声,弦声,铃声,俱分辨不出
耳中但听得风声,水声,人马蹙踏声,旌旗熠耀声,干戈击轧声,金鼓薄伐声
约有半小时,黄龙举起磐击子来,在磐上铿铿锵锵的乱击,协律谐声,乘虚蹈隙
其时箜篌渐稀,角声渐低,惟余清磐,铮钅从未已
少息,胜姑起立,两手笔直,乱铃再摇,众乐皆息
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劳诸位,感戴之至
”众人俱道:“见笑了
”子平道:“请教这曲叫什么名头,何以颇有杀伐之声?”黄龙道:“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马嘶风曲》,乃军阵乐也
凡箜篌所奏,无和平之音,多半凄清悲壮;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谈心之顷,各人己将乐器送还原位,复行坐下
扈姑对玙姑道:“潘姊怎样多日未归?”玙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闹了两个多月了,所以不曾来得
”胜姑说:“小外甥子甚么病?怎么不赶紧治呢?”玙姑道:“可不是么
小孩子淘气,治好了,他就乱吃;所以又发,已经发了两次了
何尝不替他治呢!”又说了许多家常话,遂立起身来,告辞去了
子平也立起身来,对黄龙说:“我们也前面坐罢,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玙姑娘也要睡了
说着,同向前面来,仍从回廊行走
只是窗上已无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烁亮,下半截已经乌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经大歪西了
走至东房,玙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罢,我送扈、胜姐姐出去
”到了堂屋,扈、胜也说:“不用送了,我们也带了个苍头来,在前面呢
”听他们又喁喁哝哝了好久,玙姑方回
黄龙说:“你也回罢,我还坐一刻呢
”玲姑也就告辞回洞,说:“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罢,失陪了

玙姑去后,黄龙道:“刘仁甫却是个好人,然其病在过真,处山林有余,处城市恐不能久
大约一年的缘分,你们是有的
过此一年之后,局面又要变动了
”子平问:“一年之后是甚么光景?”答:“小有变动
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局面就大不同了
”子平问:“是好是坏呢?”答:“自然是坏
然坏即是好,好即是坏;非坏不好,非好不坏
”子平道:“这话我真正不懂了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像先生这种说法,岂不是好环不分了吗?务请指示一二
不才往常见人读佛经,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种无理之口头禅,常觉得头昏脑闷
今日遇见先生,以为如拨云雾见了青天,不想又说出这套懵懂话来,岂不令人闷煞?”
黄龙子道:“我且问你:这个月亮,十五就明了,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阴暗各半了,那初三四里的月亮只有一牙,请问他怎么便会慢慢地长满了呢?十五以后怎么慢慢地又会烂吊了呢?”子平道:“这个理容易明白:因为月球本来无光,受太阳的光,所以朝太阳的半个是明的,背太阳的半个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对太阳,所以人眼看见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实,月球并无分别,只是半个明,半个暗,盈亏圆缺,都是人眼睛现出来的景相,与月球毫不相干

黄龙子道:“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应须知道好即是坏,坏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个道理
”子平道:“这个道理实不能同
月球虽无圆缺,实有明暗
因永远是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所以明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圆了;暗的半边朝人,人就说月黑了
初八、对三,人正对他侧闻,所以觉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
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唤做个盈亏圆缺
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时候,人若能飞到月球上边去看,自然仍是明的
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们都懂得的
然究竟半个明的,半个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
半个明的终久是明,半个暗的终久是暗
若说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总不能通

正说得高兴,只听背后有人道:“申先生,你错了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申子乎正与黄龙子辨论,忽听背后有人喊道:“申先生,你错了
”回头看时,却原来正是玙姑,业已换了装束,仅穿一件花布小袄,小脚裤子,露出那六寸金莲,著一双灵芝头极鞋,愈显得聪明俊俏
那一双眼珠儿,黑白分明,都像透水似的
申子平连忙起立,说:“玙姑还没有睡吗?”玙姑道:“本待要睡,听你们二位谈得高兴,故再来听二位辨论,好长点学问
”子平道:“不才那敢辨论!只是性质愚鲁,一时不能澈悟,所以有劳黄龙先生指教
方才姑娘说我错了,请指教一二

玙姑道:“先生不是不明白,是没有多想一想
大凡人都是听人家怎样说,便怎样信,不能达出自己的聪明
你方才说月球半个明的,终久是明的
试思月球在天,是动的呢,是不动的呢?月球绕地是人人都晓得的
既知道他绕地,则不能不动,即不能不转,是很明显的道理了
月球既转,何以对着太阳的一面永远明呢?可见月球全身都是一样的质地,无论转到那一面,凡对太阳的总是明的了,由此可知,无论其为明为暗,其于月球本体,毫无增减,亦无生灭
其理本来易明,都被宋以后的三教子孙挟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经注,把那三教圣人的精义都注歪了
所以天降奇灾,北拳南革,要将历代圣贤一笔抹煞,此也是自然之理,不足为奇的事
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那里会错过一丝毫呢?”
申子平道:“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我方有二分明白,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说,又把我送到‘浆糊缸’里去了
我现在也不想明白这个道理了
请二位将那五年之后风潮渐起,十年之后就大不同的情形,开示一二

黄龙子道:“三元甲子之说,阁下是晓得的
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阁下想必也是晓得的?”子平答应一声道:“是
”黄龙子又道:“此一个甲子与以前三个甲子不同,此名为‘转关甲子’
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将以前的事全行改变:同治十三年,甲戌,为第一变;光绪十年,甲申,为第二变;甲午,为第三变;甲辰,为第四变;甲寅,为第丑变:五变之后,诸亭俱定
若是咸丰甲寅生人的人,活到八十岁,这六甲变态都是亲身阅历,倒也是个极有意味的事

子平道:“前三甲的变动,不才大概也都见过了:大约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为之一变:甲申为法兰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为之一变;甲午为日本侵我东三省,俄、德出为调停,借收渔翁之利,大局又为之一变:此都已知道了
请问后三甲的变动如何?”
黄龙子道:“这就是北拳南革了
北拳之乱,起于戍子,成于甲午,至庚子,子午一冲而爆发,其兴也勃然,其灭也忽然,北方之强也
其信从者,上白宫闱,下至将相而止,主义为‘压汉’
南革之乱,起于戊戌,成于甲辰,至庚戌,辰戌一冲而爆发,然其兴也渐进,其灭也潜消,南方之强也
其信从者,下自士大夫,上亦至将相而止,主义为‘逐满’
此二乱党,皆所以酿劫运,亦皆所以开文明也
北拳之乱,所以渐渐逼出甲辰之变法;南革之乱,所以逼出甲寅之变法
甲寅之后,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满、汉之疑忌,尽皆销灭
魏真人《参同契》所说,‘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
辰属上,万物生于土,故甲辰以后为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坼甲,如笋之解箨
其实,满目所见者皆木甲竹箨也,而真苞已隐藏其中矣
十年之间,锋甲渐解,至甲寅而齐
寅属木,为花萼之象
甲寅以后为文明华敷之世,虽灿烂可观,尚不足与他国齐趋并驾
直至甲子,为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矣
然后由欧洲新文明进而复我三皇五帝旧文明,进于大同之世矣
然此事尚远,非三五十年事也

子平听得欢欣鼓舞,因又问道:“像这北拳南革,这些人究竟是何因缘?天为何要生这些人?先生是明道之人,正好请教
我常是不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既好生,又是世界之主宰,为甚么又要生这些恶人做甚么呢?俗语话岂不是‘瞎倒乱’吗?”黄龙子点头长叹,默无一言
稍停,问子平道:“你莫非以为上帝是尊无二上之神圣吗?”子平答道:“自然是了
”黄龙摇头道:“还有一位尊者,比上帝还要了得呢!”
子平大惊,说道:“这就奇了!不但中国自有书籍以来,未曾听得有比上帝再尊的,即环球各国亦没有人说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
这真是闻所未闻了!”黄龙于道:“你看过佛经,知道阿修罗王与上帝争战之事吗?”子平道:“那却晓得,然我实不信

黄龙子道:“这话不但佛经上说,就是西洋各国宗教家,也知道有魔王之说
那是丝毫不错的
须知阿修罗隔若干年便与上帝争战一次,未后总是阿修罗败,再过若干年,又来争战
试问,当阿修罗战败之时,上帝为甚么不把他灭了呢,等他过若干年,又来害人?不知道他害人,是不智也;知道他害人,而不灭之,是不仁也
岂有个不仁不智之上帝呢?足见上帝的力量是灭不动他,可想而知了
譬如两国相战,虽有胜败之不同,彼一国即不能灭此一国,又不能使此一国降伏为属国,虽然战胜,则两国仍为平等之国,这是一定的道理
上帝与阿修罗亦然
既不能灭之,又不能降伏之,惟吾之命是听,则阿修罗与上帝便为平等之国,而上帝与阿修罗又皆不能出这位尊者之范围;所以晓得这位尊者,位分实在上帝之上

子平忙问道:“我从未听说过!请教这位尊者是何法号呢?”黄龙子道:“法号叫做‘势力尊看’
势力之所至,虽上帝亦不能违拗他
我说个比方给你听:上天有好生之德,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由夏而秋,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
你试想,若夏天之树木,百草,百虫,无不满足的时候,若由着他老人家性子再往下去好生,不要一年,这地球便容不得了,又到那里去找块空地容放这些物事呢?所以就让这霜雪寒凤出世,拼命的一杀,杀得干干净净的,再让上天来好生,这霜雪寒风就算是阿修罗的部下了,又可知这一生一杀都是‘势力尊者’的作用
此尚是粗浅的比方,不甚的确;要推其精义,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尽的

玙姑听了,道:“龙叔,今朝何以发出这等奇辟的议论?不但申先生来曾听说,连我也未曾听说过
究竟还是真有个‘势力尊者’呢,还是龙叔的寓言?”黄龙子道:“你且说是有一个上帝没有?如有一个上帝,则一定有一个‘势力尊者’
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罗都是‘势力尊者’的化身
”玙姑拍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势力尊者’就是儒家说的个‘无极’,上帝同阿修罗王合起来就是个‘太极’!对不对呢?”黄龙子道:“是的,不错
”申子平亦欢喜,赵立道:“被玙姑这一讲,连我也明白了!”
黄龙子道:“且慢
是却是了,然而被你们这一讲,岂不上帝同阿修罗都成了宗教家的寓言了吗?若是寓言,就不如竟说‘无极’‘太极’的妥当
要知上帝同阿修多乃实有其人,实有其事
且等我慢慢讲与你听
不懂这个道理,万不能明白那北拳南革的根源
将来申先生庶几不至于搅到这两重恶障里去
就是玙姑,道根尚浅,也该留心点为是
“我先讲这个‘势力尊者’,即主持太阳宫者是也
环绕太阳之行星皆凭这个太阳为主动力
由此可知,凡属这个太阳部下的势力总是一样,无有分别
又因这感动力所及之处与那本地的应动力相交,生出种种变相,莫可纪述
所以各宗教家的书总不及儒家的《易经》为最精妙
《易经》一书专讲爻象
何以谓之爻象?你且看这‘爻’字:”乃用手指在桌上画道:“一撇一捺,这是一交;又一撇一捺,这又是一交:天上天下一切事理尽于这两交了,初交为正,再交为变,一正一变,互相乘除,就没有纪极了
这个道理甚精微,他们算学家略懂得一点
算学家说同名相乘为‘正’
异名相乘为‘负’,无论你加减乘除,怎样变法,总出不了这‘正’‘负’两个字的范围
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说‘再思可矣’,只有个再,没有个……
“话休絮聒
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说一番
这拳譬如人的拳头,一拳打去,行就行,不行就罢了,没甚要紧
然一拳打得巧时,也会送了人的性命
倘若躲过去,也就没事
将来北拳的那一拳,也几乎送了国家的性命,煞是可怕!然究竟只是一拳,容易过的
若说那革呢,革是个皮,即如马革牛革,是从头到脚无处不包着的
莫说是皮肤小病,要知道浑身溃烂起来,也会致命的,只是发作的慢,若留心医洽,也不致于有害大事
惟此‘革’字上应卦象,不可小觑了他
诸位切忌:若搅入他的党里去,将来也是跟着溃烂,送了性命的!
“小子且把‘泽火革’卦演说一番,先讲这‘泽’字
山泽通气,泽就是溪河,溪河里不是水吗?《管子》说:‘泽下尺,升上尺
’常云:‘思泽下于民
’这‘泽’字不明明是个好字眼吗?为甚么‘泽火革’便是个凶卦呢?偏又有个‘水火既济’的个吉卦放在那里,岂不令人纳闷?要知这两卦的分别就在‘阴’‘阳’二字上
坎水是阳水,所以就成个‘水火既济’,吉卦;兑水是阴水,所以成了个‘泽火革’,凶卦
坎水阳德,从悲天悯人上起的,所以成了个既济之象;兑水阴德,从馈懑嫉妒上起的,所以成了个革象
你看,《彖辞》上说道:‘泽火革,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
’你想,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这个人家会兴旺吗?初起总想独据一个丈夫,及至不行,则破败主义就出来了,因爱丈夫而争,既争之后,虽损伤丈夫也不顾了;再争,则破丈夫之家也不顾了;再争,则断送自己性命也不顾了:这叫做妒妇之性质
圣人只用‘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两句,把这南革诸公的小像直画出来,比那照像照的还要清爽
“那些南革的首领,初起都是官商人物,并都是聪明出众的人才
因为所秉的是妇女阴水嫉妒性质,只知有已,不知有人,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开了
由愤懑生嫉妒,由嫉妒生破坏
这破坏岂是一人做得的事呢!于是同类相呼,‘水流湿,火就燥’,渐渐的越聚越多,钩连上些人家的败类子弟,一发做得如火如荼
其已得举人、进士、翰林、部曹等官的呢,就谈朝廷革命;其读书不成,无着子弟,就学两句爱皮西提衣或阿衣乌爱窝,便谈家庭革命
一谈了革命,就可以不受天理国法人情的拘束,岂不大痛快呢?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伤食;饮得痛快,病酒
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国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这种痛快,不有人灾,必有鬼祸,能得长久吗?”
玙姑道:“我也常听父亲说起,现在玉帝失权,阿修罗当道
然则这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罗部下的妖魔鬼怪了?”黄龙子道:“那是自然,圣贤仙佛,谁肯做这些事呢?”
子平问道:“上帝何以也会失权?”黄龙子道:“名为‘失权’,其实只是‘让权’,并‘让权’二字,还是假名;要论其实在,只可以叫做‘伏权’
譬如秋冬的肃杀,难道真是杀吗?只是将生气伏一伏,蓄点力量,做来年的生长
道家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又云:‘取已陈之刍狗而卧其下,必昧
’春夏所生之物,当秋冬都是己陈之刍狗了,不得不洗刷一番:我所以说是‘势力尊者’的作用
上自三十三天,下至七十二地,人非人等,共总只有两派:一派讲公利的,就是上帝部下的圣贤仙佛;一派讲私利的,就是阿修罗部下的鬼怪妖魔

申子平道:“南革既是破败了天理国法人情,何以还有人信服他呢?”黄龙子道:“你当天理国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时代才破败吗?久已亡失的了!《西游记》是部传道的书,满纸寓言
他说那乌鸡国王现坐着的是个假王,真王却在八角琉璃井内
现在的天理国法人情就是坐在乌鸡国金銮殿上的个假王,所以要借着南革的力量,把这假王打死,然后慢慢地从八角琉璃井内把真王请出来
等到真天理国法人情出来,天下就太平了

子平又问:“这真假是怎样个分别呢?”黄龙子道:“《西游记》上说着呢:叫太子问母后,便知道了
母后说道:“三年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
’这‘冷’‘暖’二字便是真假的凭据
其讲公利的人,全是一片爱人的心,所以发出来是口暖气:其讲私利的人,全是一片恨人的心,所以发出来是口冷气
“还有一个秘诀,我尽数奉告,请牢牢记住,将来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数了
北拳以有鬼神为作用,南革以无鬼神为作用
说有鬼神,就可以装妖作怪,鼓惑乡愚,其志不过如此而已
若说无鬼神,其作用就很多了:第一条,说无鬼就可以不敬祖宗,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说无神则无阴谴,无天刑,一切违背天理的事都可以做得,又可以掀动破败子弟的兴头
他却必须住在租界或外国,以骋他反背国法的手段;必须痛低人说有鬼神的,以骋他反背天理的手段;必须说叛臣赋子是豪杰,忠臣良吏为奴性,以骋他反背人情的手段
大都皆有辩才,以文其说
就如那妒妇破坏人家,他却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说出来,可知道家也却被他破了
南革诸君的议论也有惊采绝艳的处所,可知道世道却被他搅坏了
“总之,这种乱党,其在上海、日本的容易辨别,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难似辨别
但牢牢记住: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党人,力辟无鬼神的便是南革党人
若遇此等人,敬而远之,以免杀身之祸,要紧,要紧!”
申子平听得五体投地佩服,再要问时,听窗外晨鸡已经“喔喔”的啼了,玙姑道:“天可不早了,真要睡了
”遂道了一声“安置”,推开角门进去
黄龙子就在对面榻上取了几本书做枕头,身子一攲,已经购声雷起
申子平把将才的话又细细的默记了两遍,方始睡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申子平一觉睡醒,红日已经满窗,慌忙起来
黄尤子不知几时已经去了
老苍头送进热水洗脸,少停又送进几盘几碗的早饭来
子平道:“不用费心,替我姑娘前道谢,我还要赶路呢
”说着,玙姑已走出来,说道:“昨日龙叔不说吗,倘早去也是没用,刘仁甫午牌时候方能到关帝庙呢,用过饭去不迟

子平依话用饭,又坐了一刻,辞了玙姑,径奔山集上
看那集上,人烟稠密
店面虽不多,两边摆地摊,售卖农家器具及乡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
问了乡人,才寻着了关帝庙
果然刘仁甫已到,相见叙过寒温,便将老残书信取出
仁甫接了,说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门里规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总是不去的为是
因为接着金二哥捎来铁哥的信,说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树峪难走,觅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辞
一切总请二先生代为力辞方好
不是躲懒,也不是拿乔,实在恐不胜任,有误尊事,务求原谅
”子平说:“不必过谦
家兄恐别人请不动先生,所以叫小弟专诚敦请的

刘仁甫见辞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
申东造果然待之以上宾之礼,其余一切均照老残所嘱付的办理
初起也还有一两起盗案,一月之后,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
这且不表
却说老残由东昌府动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齐河县城南门觅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满的,心里诧异道:“从来此地没有这么热闹
这是甚么缘故呢?”正在踌躇,只见门外进来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约明日一早晨就可以过去了!”老残也无暇访问,且找了店家,同道:“有屋子没有?”店家说:“都住满了,请到别家去罢
”老残说:“我已走了两家,都没有屋子,你可以对付一间罢,不管好歹
”店家道:“此地实在没法了
东隔壁店里,午后走了一帮客,你老赶紧去,或者还没有住满呢

老残随即到东边店里,问了店家,居然还有两间屋子空着,当即搬了行李进去
店小二跑来打了洗脸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线香放在桌上,说道:“客人抽烟
”老残问:“这儿为甚么热闹?各家店都住满了
”店小二道:“刮了几天的大北风,打大前儿,河里就淌凌,凌块子有间把屋子大,摆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坏了,到了昨日,上湾子凌插住了,这湾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却又被河边上的凌,把几只渡船都冻的死死的
昨儿晚上,东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见抚台回话,走到此地,过不去,急的甚么似的,住在县衙门里,派了河夫、地保打冻
今儿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里不要歇手,歇了手,还是冻上
你老看,客店里都满着,全是过不去河的人
我们店里今早晨还是满满的
因为有一帮客,内中有个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说是‘冻是打不开的了,不必在这里死等,我们赶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没有,到那里再打主意罢
’午牌时候才开车去的,你老真好造化
不然,真没有屋子住
”店小二将话说完,也就去了
老残洗完了脸,把行李铺好,把房门锁上,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到此却正是个湾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两岸相距不到二里
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
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站住了
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
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
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
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
中间的一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
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
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像个叫、插屏似的
看了有点把钟工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
老残复行往下游走去,过了原来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见有两只船
船上有十来个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时,又望后打
河的对岸,也有两只船,也是这么打
看看天色渐渐昏了,打算回店
再看那堤上柳树,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丝一丝的摇动,原来月光已经放出光亮来了
回到店里,开了门,喊店小二来,点上了灯,吃过晚饭,又到堤上闲步
这时北风已息,谁知道冷气逼人,比那有风的时候还利害些
幸得老残早已换上申东造所赠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还支撑得住
只见那打冰船,还在那里打
每个船上点了一个小灯笼,远远看去,仿佛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齐河县”三字,也就由他去了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
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
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
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
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
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
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的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
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构在上,魁在下
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
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
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
初起不懂什么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
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
闷闷的回到店里,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见那两只打冰船,在河边上,已经冻实在了问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儿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后面冻上;往后打去,前面冻上
所以今儿歇手不打了,大总等冰结牢壮了,从冰上过罢
困此老残也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闲着无事,到城里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几家铺面,其余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个荒凉寥落的景象
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诧异
回到房中,打开书筐,随手取本书看,却好拿着一本《八代诗选》,记得是在省城里替一个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当谢仪的,省城里忙,未得细看,随手就收在书箱子里了,趁今天无事,何妨仔细看他一遍?原来是二十卷书:头两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体诗,十五至十七是杂言,十八是乐章,十九是歌谣,卷二十是杂著
再把那细目翻来看看,见新体里选了谢眺二十八首,沈约十四首;古体里选了谢洮五十四首,沈约三十六首,心里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与那十二卷同取出来对着看看,实看不出新体古体的分别处来
心里又想:“这诗是王壬秋阎运选的,这人负一时盛名,而《湘军志》一书做的委实是好,有目共赏,何以这诗选的未惬人意呢?”既而又想:“沈归愚选的《古诗源》,将那歌谣与诗混杂一起,也是大病;王渔洋《古诗选》,亦不能有当人意;算来还是张翰风的《古诗录》差强人意
莫管他怎样呢,且把古人的吟咏消遣闲愁罢了

看了半日,复到店门口闲立
立了一会,方要回去,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个千儿,说:“铁老爷,几时来的?”老残道:“我昨日到的
”嘴里说着,心里只想不起这是谁的家人
那家人见老残楞着,知道是认不得了,便笑说道:“家人叫黄升
敝上是黄应图黄大老爷
”老残道:“哦!是了,是了
我的记性,真坏!我常到你们公馆里去,怎么就不认得你了呢!”黄升道:“你老‘贵人多忘事’罢咧
”老残笑道:“人虽不贵,忘事倒实在多的
你们贵上是几时来的?住在什么地方呢?我也正闷的慌,找他谈天去
”黄升道:“敝上是总办庄大人委的,在这齐河上下买八百万料
现在料也买齐全了,验收委员也验收过了,正打算回省销差呢
刚刚这河又插上了,还得等两天才能走呢
你老也住在这店里吗?在那屋里?”老残用手向西指道:“就在这西屋里
”黄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里,前儿晚上才到
前些时都在工上,因为验收委员过去了,才住到这儿的
此刻是在县里吃午饭;吃过了,李大人请着说闲话,晚饭还不定回来吃不吃呢
”老残点点头,黄升也就去了
原来此人名黄应图,号人瑞,三十多岁年纪,系江西人氏
其兄由翰林转了御史,与军机达拉密至好,故这黄人瑞捐了个同知,来山东河工投效
有军机的八行,抚台是格外照应的,眼看大案保举出奏,就是个知府大人了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时,与老残亦颇来往过数次,故此认得
老残又在店门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黄昏的时候
到房里又看了半本诗,看不见了,点上蜡烛
只听房门口有人进来,嘴里喊道:“补翁,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慌忙立起来看,正是黄人瑞
彼此作过了揖,坐下,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事
黄人瑞道:“补翁还没有用过晚饭罢?我那里虽然有人送了个一品锅,几个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厨子用口蘑漱了一只肥鸡,大约还可以下饭,请你到我屋子里去吃饭罢
古人云:‘最难风雨敌人来,’这冻河的无聊,比风雨更难受,好友相逢,这就不寂寞了
汐老残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请我,也是要来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书,顺手揭起来一看,是《八代诗选》,说:“这诗总还算选得好的
”也随便看了几首,丢下来说道:“我们那屋里坐罢

于是两个人出来
老残把书理了一理,拿把锁把房门锁上,就随着人瑞到上房里来,看是三间屋子:一个里间,两个明间
堂屋门上挂了一个大呢夹板门帘,中间安放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铺了一张漆布
人瑞问:“饭得了没有?”家人说:“还须略等一刻,鸡子还不十分烂
”人瑞道;“先拿碟子来吃酒罢

家人应声出去,一霎时转来,将桌子架开,摆了四双筷子,四只酒杯
老残问:“还有那位?”人瑞道:“停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杯筷安置停妥,只有两张椅子,又出去寻椅子去
人瑞道:“我们炕上坐坐罢
”明间西首本有一个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
炕的中间,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子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两条大狼皮褥子,当中点着明晃晃的个太谷灯
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吃烟,所以那里烟具比别省都精致
太谷是个县名,这县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光头又大,五大洲数他第一
可惜出在中国,若是出在欧美各国,这第一个造灯的人,各报上定要替他扬名,国家就要给他专利的凭据了
无奈中国无此条例,所以叫这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同那寿州第一个造斗的人,虽能使器物利用,名满天下,而自己的声名埋没
虽说择术不正,可知时会使然
闲话少说
那烟盘里摆了几个景泰蓝的匣子,两枝广竹烟枪,两边两个枕头
人瑞让老残上首坐了,他就随手躺下,拿了一技烟签子,挑烟来烧,说:“补翁,你还是不吃吗?其实这样东西,倘若吃得废时失业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瘾,随便消遣消遣,倒也是个妙品,你何必拒绝的这么利害呢?”老残道:“我吃烟的朋友很多,为求他上瘾吃的,一个也没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进去了
及至上瘾以后,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个无穷之累
我看你老哥,也还是不消遣的为是
”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断不上这个当的

说着,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了两个妓女:前头一个有十七八岁,鸭蛋脸儿;后头一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儿
进得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
人瑞道:“你们来了?”朝里指道:“这位铁老爷,是我省里的朋友
翠环,你就伺候铁老爷,坐在那边罢
”只见那个十七八岁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
那十五六岁的,却立住,不好意思坐
老残就脱了鞋子,挪到炕里边去盘膝坐了,让他好坐
他就侧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残对人瑞道:“我听说此地没有这个的,现在怎样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还是没有
他们姐儿两个,本来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
他爹妈就是这城里的人,他妈同着他姐儿俩在二十里铺住
前月他爹死了,他妈回来,因恐怕他们跑了,所以带回来的,在此地不上店
这是我闷极无聊,叫他们找了来的
这个叫翠花,你那个叫翠环,都是雪白的皮肤,很可爱的
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
”老残笑道;“不用瞧,你说的还会错吗

翠花倚住人瑞对翠环道:“你烧口烟给铁老爷吃
”人瑞道:“铁爷不吃烟,你叫他烧给我吃罢
”就把烟签子递给翠环
翠环鞠拱着腰烧了一口,上在斗上,递过去
人瑞“呼呼”价吃完
翠环再烧时,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锅均已摆好,说:“请老爷们用酒罢

人瑞立起身来说:“喝一杯罢,今天天气很冷
”遂让老残上坐,自己对坐,命翠环坐在上横头,翠花坐下横头
翠花拿过酒壶,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壶,举著来先布老残的莱
老残道:“请歇手罢,不用布了
我们不是新娘子,自己会吃的
”随又布了黄人瑞的菜
人瑞也替翠环布了一着子菜
翠环慌忙立起身来说:“您那歇手
”又替翠花布了一著
翠花说:“我自己来吃罢
”就用勺子接了过来,递到嘴里,吃了一点,就放下来了
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说:“是了,是了!”遂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啊!只只见门帘外走进一个家人来,离席六七尺远,立住脚,人瑞点点头,叫他走进一步,遂向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
只见那家人连声道:“喳,喳
”回过头就去了
过了一刻,门外进来一个著蓝布棉袄的汉子,手里拿了两个三弦子,一个递给翠花,一个递给翠环,嘴里向翠环说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爷们
”翠环仿佛没听清楚,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汉子道:“叫你吃菜,你还不明白吗?”翠环点头道:“知道了
”当时就拿起筷子来布了黄人瑞一块火腿,又夹了一块布给老残
老残说:“不用布最好
”人瑞举杯道:“我们干一杯罢
让他们姐儿两个唱两曲,我们下酒

说着,他们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递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锅里捞了半天,看没有一样好吃的,便说道:“这一品锅里的物件,都有徽号,您知道不知道?”老残说:“不知道
”他便用筷子指着说道、“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德’的鸡;这叫‘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肘子;这叫‘臣心如水’的汤
”说着,彼此大笑了一会
他们姐儿两个,又唱了两三个曲子
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鸡来
老残道:“酒很够了,就趁热盛饭来吃罢
”家人当时端进四个饭来
翠花立起,接过饭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鸡汤,各自饱餐,饭后,擦过脸,人瑞说:“我们还是炕上坐罢
”家人来撤残肴,四人都上炕去坐
老残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
翠花倒在人瑞怀里,替他烧烟
翠环坐在炕沿上,无事做,拿着弦子,崩儿崩儿价拨弄着顽
人瑞道:“老残,我多时不见你的诗了,今日总算‘他乡遇故知’,您也该做首诗,我们拜读拜读
”老残道:“这两天我看见冻河,很想做诗,正在那里打主意,被你一阵胡搅,把我的诗也搅到那‘酒色过度’的鸭子里去了!”人瑞道:“你快别‘恃强拒捕’,我可就要‘怒发冲冠’了!”说罢,彼此呵呵大笑
老残道:“有,有,有,明天写给你看
”人瑞道:“那不行!你瞧,这墙上有斗大一块新粉的,就是为你题诗预备的
”老残摇头道:“留给你题罢
”人瑞把烟枪望盘子里一放,说:“稍缓即逝,能由得你吗!”就立起身来,跑到房里,拿了一枝笔,一块砚台,一锭墨出来,放在桌上,说:“翠环,你来磨墨
”翠环当真倒了点冷茶,磨起墨来
霎时间,翠环道:“墨得了,您写罢
”人瑞取了个布掸子,说道:“翠花掌烛,翠环捧砚,我来掸灰
”把枝笔递到老残手里,翠花举着蜡烛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块底下,把灰掸了
翠花、翠环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
人瑞招手道:“来,来,来!”老残笑说道:“你真会乱!”也就站上炕去,将笔在砚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墙上七歪八扭的写起来了
翠环恐怕砚上墨冻,不住的呵,那笔上还是裹了细冰,笔头越写越肥
顷刻写完,看是: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
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
河曲易为
塞,嵯峨银桥架
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
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

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说道:“好诗,好诗!为甚不落款呢?”老残道:“题个江右黄人瑞罢
”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个会做诗的名,担了个挟妓饮酒革职的处分,有点不合算
”老残便题了“补残”二字,跳下炕来
翠环姐妹放下砚台烛台,都到火盆边上去烘手,看炭已将烬,就取了些生炭添上
老残立在炕边,向黄人瑞拱拱手,道:“多扰,多扰!我要回屋子睡觉去了
”人瑞一把拉住,说道:“不忙,不忙!我今儿听见一件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性命,有夭矫离奇的情节,正要与你商议,明天一黑早就要复命的
你等我吃两口烟,长点精神,说给你听
”老残只得坐下
未知究竟是段怎样的案情,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老残复行坐下,等黄人瑞吃几口烟,好把这惊天动地的案子说给他听,随便也就躺下来了
翠环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残腿上,问道:“铁老,你贵处是那里?这诗上说的是什么话?”老残——告诉他听
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说的真是不错
但是诗上也兴说这些话吗?”老残道:“诗上不兴说这些话,更说什么话呢?”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
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
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
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
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
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已,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要什么体己钱?’那姐儿哩,再三央告着说:‘正账的钱呢,店里伙计扣一分,掌柜的又扣一分,剩下的全是领家的妈拿去,一个钱也放不出来
俺们的瞩脂花粉,跟身上穿的小衣裳,都是自己钱买
光听听曲子的老爷们,不能向他要,只有这留住的老爷们,可以开口讨两个伺侯辛苦钱
’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
你老的诗,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呢?”老残笑说道:“‘各师父备传授,各把戏各变手
’我们师父传我们的时候,不是这个传法,所以不同

黄人瑞刚才把一筒烟吃完,放下烟枪,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做诗不过是造些谣言,这句话真被这孩子说着了呢!从今以后,我也不做诗了,免得造些谣言,被他们笑话
”翠环道:“谁敢笑话你老呢!俺们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胡说乱道,你老爷可别怪着我,给你老磕个头罢!”就侧着身子,朝黄人瑞把头点了几点
黄人瑞道:“谁怪着你呢,实在说的不错,倒是没有人说过的话!可见‘当局者迷,旁观看清’

老残道:“这也罢了,只是你赶紧说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罢
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复命的,怎么还这么慢腾斯礼的呢?”人瑞道:“不用忙,且等我先讲个道理你听,慢慢的再说那个案子
我且问你,河里的冰明天能开不能开?”答道:“不能开
”问:“冰不能开,冰上你敢走吗?明日能动身吗?”答:“不能动身
”问:“既不能动身,明天早起有甚么要事没有?”答:“没有

黄人瑞道:“却又来!既然如此,你慌着回屋子去干甚么?当此沉闷寂寥的时候,有个朋友谈谈,也就算苦中之乐了
况且他们姐儿两个,虽比不上牡丹、芍药,难道还及不上牵牛花、淡竹叶花吗?剪烛斟茶,也就很有趣的
我对你说:在省城里,你忙我也忙,息想畅谈,总没有个空儿
难得今天相遇,正好畅谈一回
我常说:人生在世,最苦的是没地方说话
你看,一天说到晚的话,怎么说没地方说话呢?大凡人肚子里,发话有两个所在:一个是从丹田底下出来的,那是自己的话;一个是从喉咙底下出来的,那是应酬的话
省城里那么些人,不是比我强的,就是不如我的
比我强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说话;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说话
难道没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吗?境遇虽然差不多,心地却就大不同了,他自以为比我强,就瞧不起我;自以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没有说话的地方
像你老哥总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难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应该怜惜我,同我谈谈;你偏急着要走,怎么教人不难受呢?”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
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
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作甚么伪呢!”人瑞道:“我也正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呢
”站起来,把翠环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来,指给老残看,说:“你瞧,这些伤痕教人可惨不可惨呢!”老残看时,有一条一条青的,有一点一点紫的
人瑞又道:“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怜了
翠环,你就把身上解开来看看

翠环这时两眼已搁满了汪汪的泪,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来,被他手这么一拉,却滴滴的连滴了许多泪
翠环道:“看什么,怪臊的!”人瑞道:“你瞧!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么呢?难道做了这项营生,你还害臊吗?”翠环道:“怎不害臊!”翠花这时眼眶子里也搁着泪,说道:“您别叫他脱了
”回头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人瑞点点头,就不作声了
老残此刻鼓在炕上,心里想着:“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历了无穷的辛苦,淘气碰破了块皮,还要抚摩的;不但抚摩,心里还要许多不受用
倘被别家孩子打了两下,恨得甚么似的
那种痛爱怜借,自不待言
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谨,或因其父吃鸦片烟,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这门户人家,被鸨儿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
”因此触动自己的生平所见所闻,各处鸨儿的刻毒,真如一个师父传授,总是一样的手段,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不觉眼睛角里,也自有点潮丝丝的起来了
此时大家默无一言,静悄悄的
只见外边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黄人瑞家人带着,送到里间房里去了
那家人出来向黄人瑞道:“请老爷要过铁老爷的房门钥匙来,好送翠环行李进去
”老残道:“自然也掮到你们老爷屋里去
”人瑞道:“得了,得了!别吃冷猪肉了
把钥匙给我罢
”老残道:“那可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的
”人瑞道:“我早分付过了,钱已经都给了
你这是何若呢?”老残道:“钱给了不要紧,该多少我明儿还你就截了
既已付过了钱,他老鸨子也没有甚么说的,也不会难为了他,怕什么呢?”翠花道:“你当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顿饱打,总说他是得罪了客
”老残道:“我还有法子:今儿送他回去,告诉他,明儿仍旧叫他,这也就没事了
况且他是黄老爷叫的人,干我甚么事呢?我情愿出钱,岂不省事呢?”黄人瑞道:“我原是为你叫的,我昨儿已经留了翠花,难道今儿好叫翠花回去吗?不过大家解解闷儿,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
昨晚翠花在我屋里讲了一夜,坐到天明,不过我们借此解个闷,也让他少挨两顿打,那儿不是积功德呢
我先是因为他们的规矩,不留下是不准动筷子的,倘若不黑就来,坐到半夜里饿着肚子,碰巧还省不了一顿打
因为老鸨儿总是说:客人既留你到这时候,自然是喜欢你的,为甚么还会叫你回来?一定是应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顿
所以我才叫他们告诉说: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见他那伙计叫翠环吃菜么?那就是个暗号

说到此处,翠花向翠环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铁爷,可怜可怜你罢
”老残道:“我也不为别的,钱是照数给
让他回去,他也安静二我也安静些
”翠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安静是实,他可安静不了的!”翠环歪过身子,把脸儿向着老残道:“铁爷,我看你老的样子,怪慈悲的,怎么就不肯慈悲我们孩子一点吗?你老屋里的炕,一丈二尺长呢,你老铺盖不过占三尺宽,还多着九尺地呢,就舍不得赏给我们孩子避一宿难吗?倘若赏脸,要我孩子伺候呢,装烟倒茶,也还会做;倘若恶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赏个炕畸角混一夜,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残伸手在衣服袋里将钥匙取出,递与翠花,说:“听你们怎么搅去罢,只是我的行李可动不得的
”翠花站起来,递与那家人,说:“劳你驾,看他伙计送进去,就出来,请你把门就锁上
劳驾,劳驾!”那家人接着钥匙去了
老残用手抚摩着翠环的脸,说道:“你是那里人,你鸨儿姓甚么?你是几岁卖给他的?”翠环道:“俺这妈姓张
”说了一句就不说了,袖子内取出一块手中来擦眼泪,擦了又擦,只是不作声
老残道:“你别哭呀
我问你老底子家里事,也是替你解闷的,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也行,何苦难受呢?”翠环道:“我原底子没有家!”
翠花道:“你老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脾气不好,所以常挨打
其实,也怪不得他难受
二年前,他家还是个大财主呢,去年才卖到俺妈这儿来
他为自小儿没受过这个折蹬,所以就种种的不过好,其实,俺妈在这里头,算是顶善和的哩
他到了明年,恐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说到这里,那翠环竟掩面呜咽起来
翠花喊道:“嘿!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爷们叫你来为开心的,你可哭开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吗?快别哭咧!”
老残道:“不必,不必!让他哭哭很好
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到那里去哭?难得遇见我们两个没有脾气的人,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
”用手拍着翠环道:“你就放声哭也不要紧,我知道黄老爷是没忌讳的人
只管哭,不要紧的
”黄人瑞在旁大声嚷道:“小翠环,好孩子,你哭罢!劳你驾,把你黄老爷肚里憋的一肚子闷气,也替我哭出来罢!”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禁发了一笑,连翠环遮着脸也“扑嗤”的笑了一声
原来翠环本来知道在客人面前万不能哭的,只因老残问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说出他二年前还是个大财主,所以触起他的伤心,故眼泪不由的直穿出来,要强忍也忍不住
及至听到老残说他受了一肚子闷气,到那里去哭,让他哭个够,也算痛快一回,心里想道:“自从落难以来,从没有人这样体贴过他,可见世界上男子并不是个个人都是拿女儿家当粪土一般作践的
只不知道像这样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还能遇见几个?想既能遇见一个,恐怕一定总还有呢
”心里只顾这么盘算,倒把刚才的伤心盘算的忘记了,反侧着耳朵听他们再说什么
忽然被黄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样不好笑呢?所以含着两包眼泪,“扑嗤”的笑了一声,并抬起头来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们看了这个形景,越发笑个不止
翠环此刻心里一点主意没有,看看他们傻笑,只好糊里糊涂,陪着他们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残便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二年前他还是个大财主?翠花,你说给我听听
”翠花道:“他是俺这齐东县的人
他家姓田,在这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
他爹妈只养活了他,还有他个小兄弟,今年才五六岁呢
他还有个老奶奶,俺们这大清河边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亩地总要值一百多吊钱呢,他有二顷多地,不就是两万多吊钱吗?连上铺子,就够三万多了
俗说‘万贯家财’,一万贯家对就算财主,他有三万贯钱,不算个大财主吗?”
老残道:“怎么样就会穷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这就是前年的事情
俺这黄河不是三年两头的倒口子吗?庄抚台为这个事焦的了不得似的
听说有个甚么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么书给抚台看,说这个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宽了不能安静,必得废了民埝,退守大堤
这话一出来,那些候补大人个个说好
抚台就说:‘这些堤里百姓怎样好呢?须得给钱叫他们搬开才好
’谁知道这些总办候补道王八旦大人们说:‘可不能叫百姓知道
你想,这堤埝中间五六里宽,六百里长,总有十几万家,一被他们知道了,这几十万人守住民埝,那还废的掉吗?’庄抚台没法,点点头,叹了口气,听说还落了几点眼泪呢
“这年春天就赶紧修了大堤,在济阳县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
这两样东西就是杀这几十万人的一把大刀!可怜俺们这小百姓那里知道呢!看看到了六月初几里,只听人说:‘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队伍不断的两头跑
那河里的水一天长一尺多,一天长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顶低不很远了,比着那埝里的平地,怕不有一两丈高!到了十三四里,只见那埝上的报马,来来往往,一会一匹,一会一匹
到了第二天晌午时候,各营盘里,掌号齐人,把队伍都开到大堤上去
“那时就有急玲人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俺们赶紧回去预备搬家罢!’谁知道那一夜里,三更时候,又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得稀里花拉,那黄河水就像山一样的倒下去了
那些村庄上的人,大半都还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连忙是跑,水已经过了屋檐
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这时候有什么法子呢?”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
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飘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
还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赶着捞人,也捞起来的不少,这些人得了性命,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是号啕痛哭
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你老看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见人嚷说:‘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
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半是穿着褂裤,在院子里睡的
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蒙蒙觉,就听外边嚷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看,城也开了,人都望城外跑
城圈子外头,本有个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
那时雨才住,天还阴着
“一霎时,只见城外人,拼命价望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
只听一片声嚷说:‘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俺们也都扒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包装泥,预备堵城门
县大老爷在城上喊:‘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城厢里头本有预备的上包,关上城,就用土包把门后头叠上了
“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亮很亮的
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今年怎正利害?’齐二叔说:‘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初起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高,没有过三尺的;总不到顿把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总不过二尺来往水,今年这水,真霸道!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二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罢
那时水已将近有四尺的光景了
大哥这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么?可担心的很呢!’俺妈就哭了,说:‘可不是呢!’
“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说:‘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价往下跑
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俺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法,只好陪着在旁边哭
只听人说:‘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门缝子
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门缝子
渐渐听说:‘不过水了!’又听嚷说:‘土包单弱,恐怕挡不住!’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望城门洞里去填
一会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净
“那时天也明了,俺妈也哭昏了
俺也设法,只好坐地守着
耳朵里不住的听人说:‘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后未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把俺妈同俺架了回去
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店里整布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
只有泼洒在地下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
’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闹到太阳大歪西,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
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饭
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
’俺妈说:‘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么呀!’待得走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
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
俺妈看见,‘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齐呕出来,又昏过去了
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紧!心口里滚热的呢
’忙着嘴对嘴的吹气,又喊快拿姜汤来
到了下午时候,奶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
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什么书,你老哥知道么?”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的,这是已丑年的事,我也是听人说,未知确否
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洽河策》
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
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
’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
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岂不要破坏几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指《治河策》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看将曰:若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
”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阀,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堤里的百姓
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亭
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
”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又指储同人批评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
悲夫!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
”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
’两司道:‘如果可以一劳永逸,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徒出去呢?’宫保说:‘只有这个办法,尚属较妥
’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甚么不迁,我却不知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么样呢?你说呀
”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
俺三姨家北们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
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
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
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
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
”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于啥?”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
亏得有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
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
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
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
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来可知,然创此议主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已私见在内
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
举手动足便错
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大家吧叹息了一会
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甚么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
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
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没有客
就要拿火筷子烙人
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
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
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
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
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
你看好不好?”老残道:“这事不难
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罢
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得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么,丫头、老妈子,我都情愿
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
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
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
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
亏了俺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便给点吃吃
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了
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
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着
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号啕痛哭起来
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
”老残道:“这也没有什么难,我自有个办法
”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是了
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了
快快别哭罢!”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
老残连忙将他搀起
谁知他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残扶他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他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他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他择配为第二步
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
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可居了
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一定足用的了
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如?”人瑞道:“极是,极是!”
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了
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
”人瑞道:“很好
这个办法,一点不错
”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
但是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
”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
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
”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
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
你放心罢

人瑞道:“就是这么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
”翠花道:“早起你别去喊
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
你老早起一喊
倘若彼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
只是一件:这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
”人瑞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
倘若你妈作怪,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
”说着,大家都觉得喜欢得很
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
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首页 - 个人中心
Process Time: 0.93s
Copyright ©2022 中华诗词网 ZHS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