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嶸
〔南北朝〕 468 - 518 年
鍾嶸(約468—約518), 中國南朝文學批評家。字仲偉。潁川長社(今河南許昌長葛市)人。齊代官至司徒行參軍。入樑,歷任中軍臨川王行參軍、西中郎將晉安王記室。梁武帝天監十二年(513)以後,仿漢代“九品論人,七略裁士”的著作先例,寫成詩歌評論專著《詩品》。以五言詩爲主,全書將兩漢至樑作家122人,分爲上、中、下三品進行評論,故名爲《詩品》。《隋書·經籍志》著錄此書,書名爲《詩評》,這是因爲除品第之外,還就作品評論其優劣。後以《詩品》定名。在《詩品》中,鍾嶸提倡風力,反對玄言;主張音韻自然和諧,反對人爲的聲病說;主張“直尋”,反對用典,提出了一套比較系統的詩歌品評的標準。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行諸舞詠
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昔《南風》之詞,《卿雲》之頌,厥義夐矣
夏歌曰:「陶乎予心
」謠曰:「名予曰正則
」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
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
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
自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
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
詩人之風,頓已缺喪
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
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爲文棟,劉楨、王粲爲其羽翼
次有攀龍托鳳,自致於屬車者,蓋將百計
彬彬之盛,大備於時矣
爾後陵遲衰微,迄於有晉
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
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
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
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
先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變創其體
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
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
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
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豔難蹤,固已含跨劉、郭,陵轢潘、左
故知陳思爲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爲輔
陸機爲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爲輔
謝客爲元嘉之雄,顏延年爲輔
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
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
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
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
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爲詳切者耶?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
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
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
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
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
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
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
凡斯種種,感盪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
」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
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
今之士俗,斯風熾矣
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
於是庸音雜體,人各爲容
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
獨觀謂爲警策,眾睹終淪平鈍
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爲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
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
徒自棄於高明,無涉於文流矣
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餘,何嘗不以詩爲口實
隨其嗜欲,商搉不同,淄、澠並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准的無依
近彭城劉士章,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爲當世詩品,口陳標榜
其文未遂感而作焉
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以貴實,誠多未值
至若詩之爲技,較爾可知
以類推之,殆均博弈
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體沈鬱之幽思,文麗日月,賞究天人
昔在貴遊,已爲稱首
況八紘既奄,風靡雲蒸,抱玉者聯肩,握珠者踵武
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於胸中
諒非農歌轅議,敢致流別
嶸之今錄,庶周旋於閭里,均之於談笑耳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爲先後,不以優劣爲詮次
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
今所寓言,不錄存者
夫屬詞比事,乃爲通談
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
宜窮往烈
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
「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
「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
「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
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顏延、謝莊,尤爲繁密,於時化之
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
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
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
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
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
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陸機《文賦》通而無貶;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鴻寶》,密而無裁;顏延論文,精而難曉;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
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
至於謝客集詩,逢詩輒取;張騭《文士》,逢文即書
諸英志錄,並義在文,曾無品第
嶸今所錄,止乎五言
雖然,網羅今古,詞文殆集
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
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
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爾
昔曹、劉殆文章之聖,陸、謝爲體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
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
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爲韻之首
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
今既不被管絃,亦何取於聲律邪?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
唯顏憲子乃雲『律呂音調』,而其實大謬
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
嘗欲進《知音論》,未就
」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
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於是士流景慕,務爲精密
襞積細微,專相淩架
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
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爲足矣
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
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幹思友,阮籍《詠懷》,子卿「雙鳧」,叔夜「雙鸞」,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郲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仙,王微風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鮑照戍邊,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制,惠連《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
所以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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