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過庭
〔唐〕 648 - 703 年
唐代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字虔禮,自稱吳郡富陽(今浙江富陽)人,一說富陽(今杭州西南部)人(漢及三國時富陽屬吳郡),一說陳留(今河南開封)人。歷任右衛胄曹參軍、率府錄事參軍,陳子昂爲他撰寫墓誌銘:「四十見君,遭讒慝之議」。說他很有才華,並有大志,但生平不得意。因暴病於洛陽植業裏客舍去世。 孫過庭胸懷大志,博雅好古,擅書法,工楷、行,尤長於草書,取法王羲之、王獻之,筆法堅勁精熟,直逼二王,在唐代首屈一指,唐高宗曾經評價他「過庭小字足以迷亂羲、獻」;陳子昂爲他撰寫墓誌銘:「元常旣歿,墨妙不傳,君之遺翰,曠代同仙」,把他比作鍾繇;唐代的《續書評》:「過庭草書如懸崖絕壑, 筆勢勁健」;宋代的《宣和書譜》:「得名翰墨,間作草書咄咄逼羲獻,尤妙於用筆」。著《書譜》,原爲兩卷,傳到明代時被嚴嵩裝訂爲一卷,後被清宮收藏,並作爲書法理論著作收入《四庫全書》,原本現藏臺灣國立故宮博物院。另外有傳爲他書寫的草書《千字文》,是後世的倣本,現藏於中國遼寧博物館。今存《書譜序》,分溯源流、辨書體、評名迹、述筆法、誡學者、傷知音六部分,文思縝密,言簡意深,爲中國的書法理論奠定了基本框架。他認爲書法內容是隨著時代而興起的,形式是因爲世俗而變化的。他主張書法風格應融合各種風格兼取其長。從哲學角度分析了書法創作的變易關係。有墨迹《書譜》傳世。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鍾張之絶,晉末稱二王之妙
王羲之云:「頃尋諸名書,鍾張信爲絶倫,其餘不足觀
」可謂鍾張云沒,而羲獻繼之
又云:「吾書比之鍾張,鍾當抗行,或謂過之
張草猶當雁行
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
」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
考其專擅,雖未果於前規;摭以兼通,故無慚於即事
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絶;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
」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
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
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
然後君子
」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輅於椎輪者乎!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鍾張
」意者以爲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
且元常專工於隸書,伯英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
擬草則餘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總其終始,匪無乖互
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
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後答之,甚以爲恨
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當勝
」安云:「物論殊不爾
」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裏,曾參不入
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劄,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
況乃假託神仙,恥崇家範,以斯成學,孰愈面墻!後羲之往都,臨行題壁
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爲不惡
羲之還,見乃嘆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慚
是知逸少之比鍾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
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昧鍾張之餘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
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絶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註,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
況雲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牘,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爲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爲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
然君子立身,務修其本
楊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爲
」況復溺思毫厘,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奕,猶標坐隱之名;樂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
詎若功定禮樂,妙擬神仙,猶埏埴之罔窮,與工爐而並運
好異尚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
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鑒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
存精寓賞,豈徒然與?
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淬
至於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鹹亦挹其風味
去之滋永,斯道愈微
方復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絶,無所質問;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或乃就分布於累年,向規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將迷
假令薄能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通規
詎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用之術,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趁變適時,行書爲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
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劄,真以點畫爲形質,使轉爲情性;草以點畫爲情性,使轉爲形質
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
回互雖殊,大體相涉
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自
若毫厘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
至如鍾繇隸奇,張芝草聖,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絶倫
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
自茲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
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美,各有攸宜
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
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
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驗燥濕之殊節,千古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嗟乎,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者也!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
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
乖合之際,優劣互差
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
暢無不適,蒙無所從
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
徒立其工,未敷厥旨
不揆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
代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筆三手,圖貌乖舛,點畫湮訛
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
雖則未詳真偽,尚可發啟童蒙
既常俗所存,不藉編錄
至於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
若乃師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鄲淳之令範,空著縑緗
暨乎崔、杜以來,蕭、羊已往,代祀綿遠,名氏滋繁
或藉甚不渝,人亡業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
加以糜蠹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劣紛紜,殆難覼縷
其有顯聞當代,遺跡見存,無俟抑揚,自標先後
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於嬴政
其來尚矣,厥用斯弘
但今古不同,妍質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
復有龍蛇雲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於率爾,或寫瑞於當年,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
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
且右軍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塵未泯,翰牘仍存
觀夫致一書,陳一事,造次之際,稽古斯在;豈有貽謀令嗣,道葉義方,章則頓虧,一至於此!又云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
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號,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宜從棄擇
夫心之所達,不易盡於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
粗可仿佛其狀,綱紀其辭
冀酌希夷,取會佳境
闕而未逮,請俟將來
今撰執使轉用之由,以祛未悟
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
方復會其數法,歸於一途;編列眾工,錯綜群妙,舉前人之未及,啟後學於成規;窺其根源,析其枝派
貴使文約理贍,跡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滯
詭辭異說,非所詳焉
然今之所陳,務裨學者
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爲宗匠,取立指歸
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合
致使摹搨日廣,研習歲滋,先後著名,多從散落;歷代孤紹,非其效與?試言其由,略陳數意: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畫贊》、《太史箴》、《蘭亭集序》、《告誓文》,斯並代俗所傳,真行絶致者也
寫《樂毅》則情多佛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
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
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啴噯之奏;馳神睢渙,方思藻繪之文
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議舛
莫不強名爲體,共習分區
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
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
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術,適可兼通
心不厭精,手不忘熟
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預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
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隨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窮於眾術,斷可極於所詣矣
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
思則老而愈妙,學乃少而可勉
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
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絶,既能險絶,復歸平正
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從心
」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
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爲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
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運
自矜者將窮性域,絶於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
嗟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
考之即事,斷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柔以合體,忽勞逸而分驅
或恬憺雍容,內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鋒芒
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
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撿;躍泉之態,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醜
縱欲唐突羲獻,誣罔鍾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
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
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絶倫之妙
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其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
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
亦猶枝幹扶疏,凌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雲日而相暉
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雲闕,而體質存焉
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
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
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爲姿:質直者則徑侹不遒;剛佷者又倔強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傷於軟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輕瑣者淬於俗吏
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況書之爲妙,近取諸身
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於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浚發於靈臺
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镕鑄蟲篆,陶均草隸
體五材之並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叠起,感會無方
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爲體互乖
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
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
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艷;隋珠和璧,異質同妍
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恡筌蹄
聞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論於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後議於斷割
語過其分,實累樞機
吾嘗盡思作書,謂爲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
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陵誚
余乃假之以湘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豪末之奇,罕議鋒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公之懼真
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
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於耳目也
向使奇音在爨,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櫪,凡識知其絶群,則伯喈不足稱,伯樂未可尚也
至若老姥遇題扇,初怨而後請;門生獲書几,父削而子懊;知與不知也
夫士屈於不知己,而申於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爲道也
豈可執冰而咎夏蟲哉!」
自漢魏已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於既往;或茍興新說,竟無益於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
今撰爲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後進,奉以規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秘之旨,余無取焉
垂拱三年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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