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名世
〔清〕 1653 - 1713 年
清安徽桐城人,字田有,一字褐夫,号药身,又号忧庵。身后人称宋潜虚先生(戴氏出自先秦宋国)。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授编修。自少时即留心明史,遍访遗书,网罗故老传闻,得方孝标《滇黔纪闻》,采其内容入己作。左都御史赵申乔劾奏所撰《南山集》用永历年号,遂得罪下狱,被杀,家属充发黑龙江。今存《潜虚先生文集》。
顺治二年,既写江东南,而明唐王即皇帝位于福州
其泉国公郑芝龙,阴受大清督师满盈洪承畴旨,弃关撤守备,七闽皆没,而新令雄发更衣冠,不从者死
于是民以违令者不可胜数,而画网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比不可得而知也,携仆二人,皆仍明时衣冠,匿迹于邵武、光泽山寺中
事颇闻于外而光泽守将吴镇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将池凤阳
凤阳皆去其网巾,留于军中,戒部卒谨守之
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者,历代各有定制,至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也
今吾遭国破即死,讵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
”于是二仆为先生画网巾,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互相画也,日以为常
军中皆哗笑之,而先生无姓名,人皆呼画网巾云
当是进,江西、福建有国营之役
四营者,曰张自盛,曰洪国玉,曰曹大镐,曰李安民
先是自盛隶明建武侯王得仁为裨将,得仁既败死,自盛亡入山,与洪国玉等收等收召散卒及群盗,号曰恢复,众且逾万人,而明之遗臣如督师兵部右侍郎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铨等皆依之
岁庚寅,四营后溃于邵武之禾坪,池凤阳诡称先生为阵俘,献之提督扬名高
名高视其所画网巾斑斑然额上,笑而置之
名高军至泰宁,从槛车中出先生谓之曰:“若及今降我,犹可以免死
”先生曰:“吾旧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

王之纲者,福建总兵,破四营有功者也
名高喜,使往之纲所
之纲曰:“吾固不识若也
”先生曰:“吾亦不识若也,今特就若死耳
”之纲穷诘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则辱身
军中呼我为画网巾,即以此为吾姓名可矣
”之纲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总兵,徒以识时变,知末命至今日不失宝贵
若一匹夫,倔强死,何益?且夫改制易服,自前世已然
”因指其发而诟之曰:“此种种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于网巾且不忍去,况发耶!”之纲怒,命卒先斩其二仆,群卒前捽之,二仆嗔目叱曰:“吾两人岂惜死者!顾死亦有礼,当一辞吾主人而死耳
”于是向先生拜,且辞曰:“妈等得事扫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
之纲复先生曰:“若岂有所负耶?义死虽亦佳,何执之坚也
”先生曰:“吾何负?负吾君耳
一筹莫效而束手就擒,与婢妾何异,又以此易节烈名,吾笑乎古今之循例而负义者曰:”故耻不自述也
“出袖中诗一卷,掷于地,复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先生所赠也,今与汝
”遂被戮于泰宁之杉津
泰宁诸生谢韩葬其骸于郊外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而岁时上冢致祭者不辍
当四营之既溃也,杨名高、王之纲复追破之,死逃略尽,而败将有愿降者,率兵受招抚于邵武
行至朱口,一卒独不肯前,伸项谓其伍曰:“杀我!杀我!”其伍怪之,且问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终不能俯仰事降将,宁死汝手
”其伍难之
乃奋袂裂眦,抽刃相拟曰:“不杀我者,今当杀汝!”其伍乃挥涕斩之,埋其骨而去
揭重熙、傅鼎铨先后被获,不屈死
张自盛、曹大镐等后就缚于泸溪山中
赞曰:自古守节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间者,始于明永乐之世
当是时,一夫守义而祸及九族,故多匿迹而死,以全其宗党
迨崇祯甲申而后,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惜也夫!如画网巾先生事甚奇
闻当时军中有马耀图者,见而识之曰:“是为冯生舜也
”至其他生平则又不能言焉
余疑其出于附会,故不著于篇
去年春正月,渡江访足下,留信宿,而足下出所为古文十余篇见示,皆有奇气
足下固不自信,而谬以仆之文有合于古人矩镬,因从问其波澜意度所以然者
仆回秦淮,将欲检箧中文字,悉致之足下,冀有以教我
会足下北游燕蓟之间,而仆亦东走吴越,遂不果
今年冬,有金陵门人欲锓仆古文于板
仆古文多愤世嫉俗之作,不敢示世人,恐以言语获罪,而门人遂以彼所藏抄本百篇雕刻行世
俟其刊成,当于邮传中致一本于足下
其文皆无绝殊,而波澜意度所以然者,仆亦未能以告人也
惟足下细加择别,摘其瑕疵,使得改定,且作一序以冠其首简,幸甚!,幸甚!
当今文章一事,贱如粪壤,而仆无他嗜好,独好此不厌
生平尤留心先朝文献,二十年来,蒐求遗编,讨论掌故,胸中觉有百卷书,怪怪奇奇,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
而仆以为此古今大事,不敢聊且为之,欲将入名山中,洗涤心神,餐吸沆瀣,息虑屏气,久之,乃敢发凡起例,次第命笔
而不幸死丧相继,家累日增,奔走四方,以求衣食,其为困踬颠倒,良可悼叹
同县方苞以为“文章者穷人之具,而文章之奇者,其穷亦奇,如戴于是也
”仆文章不敢当方君之所谓奇,而欲著书而不得,此其所以为穷之奇也
秦淮有余叟者,好琵琶,闻人有工为此技者,不远千里迎致之,学其术
客为琵琶来者,终日座为满,久之,果大工,号南中第一手
然以是倾其产千金,至不能给衣食
乃操琵琶弹于市,乞钱自活,卒无知者,不能救冻馁,遂抱琵琶而饿死于秦淮之涯
今仆之文章,乃余叟之琵琶也
然而琵琶者,夷部之乐耳,其工拙得丧,可以无论
至若吾辈之所为者,乃先王之遗,将以明圣人之道,穷造化之微,而极人情之变态,乃与夷部之乐同其困踬颠倒
将遂碎其琵琶以求免予穷饿,此余之所不为也
呜呼!琵琶成而适以速死,文章成而适以甚其穷
足下方扬眉瞬目,奋袂抵掌,而效仆之所为,是又一余叟也
然为余叟者,始能知余叟之音,此仆之所以欲足下之序吾文也
余读书之室,其旁有桂一株焉
桂之上,日有声弇弇者,即而视之,则二鸟巢于其枝干之间,去地不五六尺,人手能及之
巢大如盏,精密完固,细草盘结而成
鸟雌一雄一,小不能盈掬,色明洁,娟皎可爱,不知其何鸟也
雏且出矣,雌者覆翼之,雄者往取食
每得食,辄息于屋上,不即下
主人戏以手撼其巢,则下瞰而鸣,小撼之小鸣,大撼之即大鸣,手下,鸣乃已
他日,余从外来,见巢坠于地,觅二鸟及鷇,无有
问之,则某氏僮奴取以去
嗟呼!以此鸟之羽毛洁而音鸣好也,奚不深山之适而茂林之栖,乃托身非所,见辱于人奴以死
彼其以世路为甚宽也哉
西邻之女,陋而善嫁
东邻有处人,贞淑而美,无聘之者,乃过西邻而问焉,曰:“若何以得嫁?”西邻之女曰:“吾有五费
”曰:“可得闻乎?”曰:“发黄费吾膏,面黠费吾粉,履阔费吾布,垢多费吾藏,人来费吾茶
”曰:“若何以得嫁?”曰:“吾嫁士,吾嫁商,吾嫁工,吾嫁佣保,吾嫁乞丐
”曰:“有陋汝者,奈何?”西邻之女竦肩枭颈,桀然捧腹而笑曰:“处女乃陋余乎?此处女之所以年二十而无聘者也
吾见人家女子多矣,类我;吾见丈夫多矣,无不类我
而孰得陋余而弃余?”处女曰:“亦有不类若者乎?”曰:“有不类我者,则处女已嫁矣

处女俯而叹
西邻之女曰:“处女无叹,吾试数处女之过失
自处女之长也,而鬻卖粉黛者过处女之门而不售;儿女相聚笑乐,处女独深思不与语;又不能随时为巧靡之涂妆
吾观处女态度,类有以自异者
处女将自以为美乎?世之所艳羡者,真为美矣
而处女无相逢顾盼者,处女将以何时得偶乎?且处女性情姿态如此,又不自媒,而傲然待聘,则处女过矣
处女诚换其故貌,易旧妆为新妆,倚门而笑,则吾有可以效于处女者;然又恐余门之履且满处女户外也
”处女变色,拂衣而起,趋而归,誓终身弗与通
余生足下
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历中宦者,为足下道滇黔间事
余闻之,载笔往问焉
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为我书其语来,去年冬乃得读之,稍稍识其大略
而吾乡方学士有《滇黔纪闻》一编,余六七年前尝见之
及是而余购得是书,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证其同异
盖两人之言各有详有略,而亦不无大相悬殊者,传闻之间,必有讹焉
然而学土考据颇为确核,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记,二者将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区区海岛一隅,仅如弹丸黑子,不逾时而又已灭亡,而史犹得以备书其事
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西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惭以灭没
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其或菰芦泽之间,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而其书未出,又无好事者为之掇拾流传,不久而已荡为清风,化为冷灰
至于老将退卒、故家旧臣、遗民父老,相继澌尽,而文献无征,凋残零落,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乱贼误国、流离播迁之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
终明之末三百年无史,金匮石室之藏,恐终沦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诸书,缺略不祥,毁誉失实
嗟乎!世无子长、孟坚,不可聊且命笔
鄙人无状,窃有志焉,而书籍无从广购,又困于饥寒,衣食日不暇给,惧此事终已废弃
是则有明全盛之书且不得见其成,而又何况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区区之轶事乎?前日翰林院购遗书于各州郡,书稍稍集,但自神宗晚节事涉边疆者,民间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购者,其外颇更有潜德幽光,稗官碑志纪载出于史馆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则亦无以成一代之全史
甚矣其难也!
余员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辄好问当世事
而身所与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无有以此为念者,又足迹未尝至四方,以故见闻颇寡,然而此志未尝不时时存也
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来与余面论其事,则不胜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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