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儒
〔明〕 1558 - 1639 年
明松江府華亭人,字仲醇,號眉公,又號糜公。諸生。志尚高雅,博學多通,少與同郡董其昌、王衡齊名。年二十九,取儒衣冠焚棄之,隱居小崑山,後居東佘山,杜門著述。工詩善文,短翰小詞,皆極風致。書法蘇、米,兼能繪事。董其昌久居詞館,書畫妙天下,推眉公不去口。眉公又刺取瑣言僻事,編次成書,遠近爭相購寫,於是名動寰宇。屢奉詔徵用,皆以疾辭。卒於家。有《眉公全集》。
梓樹花香月半明,棹歌歸去草蟲鳴
曲曲柳灣茅屋矮,掛魚罾
笑指吾廬何處是,一池荷葉小橋橫
修竹紙窗燈火裏,讀書聲
南城獨當陽,城下多栽桃花
花得陽氣及水色,太是穠化
居民以細楡軟柳編籬緝墻,花間菜畦,綰結相錯如繡
余以花朝後一日,呼陳山人父子,暖酒提小榼,同胡安甫、宋賓之、孟直夫渡河梁,踏至城以東,有桃花蓊然
推戶闖入,見一老翁,具雞黍餉客
余輩衝筵前索酒,請移酒花下
老翁愕視,恭謹如命
余亦不通姓字,便從花板灑杯,纔饕一番
復攀桃枝,坐花叢中,以藏鈎輸贏爲上下,五六人從紅雨中作活轆轤,又如孤猿狂鳥,探葉窺果,惟愁枝脆耳
日暮乃若用
是日也,老翁以花朝爲生辰,余於酒後作歌贈之,謂翁明日請坐巵脯爲壽
十四日,余與希周、直夫、叔意挈酒榼,甫出關路,途得伯靈、子猶,拉同往
又遇袁長史披鶴氅入城中,長史得我輩看花消息,遂相與返至桃花溪
至則田先生方握鋤理草根,見余輩,便更衣冠出肅客
客方散踞石上,而安甫、賓之、箕仲父子俱挈酒榼佐之
董、徐、何三君從城上窺見,色爲動,復踉蹌下城,又以酒及鮮笋、蛤蜊佐之
是時,不速而會凡十八人,田先生之子歸駢爲十九
榼十一,酒七八壺觴
酒屈興信,花醉客醒,方苦甁罍相恥,忽城頭以長綆縋酒一樽送城下,客則文卿、直卿兄弟是也
余輩大喜,賞爲韻士
時人各爲隊,隊各爲戲
長史、伯靈角智局上
紛紛諸子,飽毒空拳,主人髮短耳長,龍鐘言笑
時酒瀝尙餘,乃從花籬外要路客,不問生熟姸醜,以一杯酒澆入口中,以一枝桃花簪入髮角:人人得大歡喜吉祥而去
日暮鳥倦,余亦言旋,皆以月影中抱持,而顧視和紗巾縹袖,大都酒花、花瓣而已
昔陶徵君以避秦數語,輸寫心事,藉桃源爲寓言,非有眞桃源也
今桃花近在城齒,無一人爲花作津梁,傳之好事者
自余問津後,花下數日間,便爾成蹊
第賞花護花者,捨吾黨後,能復幾人?幾人摧折如怒風甚雨,至使一片赤霞,闌珊狼藉?則小人於桃花一公案,可謂功罪半之矣
萬曆甲寅,武陵楊公,以御史奉命理兩浙鹽筴,下車武林,首揭於忠肅公墓下,嘆曰:“浙中伍大夫、岳武穆,與公鼎立而三,而公祠宇如陋巷矮屋
無論謁者傴僂几筵,有如公肅儀擁從出入廟中,詎此一丸土,能容數百萬風車雲馬乎?”於是捐俸,命仁和令喬君,鳩聚工料,式增廓之,而此祠巋然,遂成湖上偉觀
公屬陳子碑而記之
大抵忠臣爲國,不惜死,亦不惜名
不惜死,然後有豪傑不敢;不惜名,然後有聖賢之悶
黃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既能伏流地中萬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悶也
昔土木之變,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遷之議,召勤王之師
虜擁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謝曰:“賴天地宗社之靈,國有君矣
”此一見《左傳》,楚人仗兵車,執宋公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應之曰:“賴社稷之神靈,吾國已有君矣
”楚人知雖執宋公,猶不得宋國,於是釋宋公
又一見《廉頗傳》,秦王逼趙王會澠池,廉頗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爲王,以絕秦望
”又再見《王旦傳》,契丹犯邊,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內,未有捷報,當如何?”帝默默良久,曰:“立皇太子
”三者公讀書得力處也
由前言之,公爲宋之目夷;由後言之,公爲廉頗、王旦,何也?
嗚呼!茂陵之立而復廢,廢而復立,誰不知之?公之識,豈出王直、李侃、朱英下?又豈出鍾同、章綸下?蓋公相時度勢,有不當言,有不必言者
當裕陵在虜,茂陵在儲,拒父則衛輒,迎父則宋高,戰不可,和不可,無一而可爲制虜地也:此不當言也
此不當言也
裕陵既返,見濟薨,郕王病,天人攸歸,非裕陵而誰?又非茂陵而誰?明率百官朝請復辟,直以遵晦待耳:此不必言耳
若徐有貞、曹、石奪門之舉,乃變局,非正局,乃劫局,非遲局,乃縱橫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
或曰:“盍去諸?”嗚呼!公何可去也!公在則裕陵安,而茂陵亦安
若公諍之而公去之,則南宮之錮,後不將燭影斧聲乎?東宮之廢,後不將宋之德昭乎?公雖欲調郕王之兄弟,而實密護吾君之父子;乃知迴鑾,公功也;其他日得以復辟,公功也;復儲,亦公功也
人能見所見,而不能見所不見
能見者,豪傑之敢;不見者,聖賢之悶
敢於任死,而悶於暴名,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
竊嘗謂裕陵之返國,高皇帝不殺元順帝之報也
天生於忠肅以一社稷,高皇帝廟祀余闕之報也
忠肅以讒死,報何居?夫使公功成身退,老死故鄉,亦郭汾陽、李西平等耳
鐲鏤之劍揚,而胥濤泣;風波之獄構,而岳廟尊;迎立外藩之冤酷,而于墓慘
公至是一腔熱血,始真有灑處矣!今湖山之上,古冢累累,身死名滅,不可勝計
而東西往來於公之廟門者,登故壠,掃枯松,禁樵徼,哭英雄,又非獨侍楊公一人而已
特侍御倡俸修墓,毖勒楹宇,垂百年餘,而表章忠賢之典始備,是不可以無記
天上無雷霆,則人間無俠客
伊尹,俠始也
子輿氏推以聖之任,而任俠從此昉矣
微獨孟氏,孔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孔子一匹夫而創二百四十年之《春秋》,知我惟命,罪我為命,夫誰得而奪之?若其墮三都,卻萊夷,沐浴而告三子,直俠中之餘事耳
太史公慷慨為李將軍遊説,下蠶室,一時無賢豪可緩爭,雅慕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俯仰悲悼,作《遊俠傳》
説者謂此等儒不道、吏不赦,使儒夫曲士貌聖賢之虛名,而不是爆然一見豪傑非常之作用,有卿雲甘露,無迅雷疾霆,豈天之化工也哉!人生精神意氣,識量膽決,相輔而行,相軋而出:子俠乃孝,臣俠乃忠,婦俠乃烈,友俠乃信
貧賤非俠不振,患難百俠不赴,鬥鬩非俠不解,怨非俠不報,恩非俠不酬,冤非俠不伸,情非俠不合,禍亂非俠不克
古來自伊尹、孔孟而後,上至纓緌,下至巖谷,以及婦人女子筓髽之流,何代無俠,何俠不奇,特未有拈出之以振世人之耳目者
此洪世恬《俠林》之所由作也
世恬,新安有道士也,家貧而行潔,博學而好奇,辛苦數十年,纂成《俠林》若干卷,徒步走雲間以示陳子
陳子曰:“人心平,雷不鳴;吏得職,俠不出;客有俠,俠有林,似非世道之幸也
吾私憂竊有二:慕聖賢者,學中行不得,流而為鄉願,又流而為鄙夫;慕豪傑者,學任俠不得,流而為奸雄,又流而為盜賊
君獨無此慮乎?”世恬曰:“此正余之志也
余纂是書,為眞俠提榜樣,正為僞俠峻提防耳
自世之有僞俠也,小則鬥雞走狗,呼盧擊鞠,洶囂叫嘯,為市井白徒惡少年;大則探丸發冢,煮海鑄錢,結遊徼為聲援,倚巨室為庇陰,亡命山海,流言輦轂,刺奸司直,莫可誰何!而甚有士大夫非狷非狂,不夷不惠,外若披膽,內實負心,經此命俠,乃郭解、魯朱家鬼所唾也
俠以忠孝廉潔為根,以言必信、行必果為干,以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始英雄、終神僊為果
雖未必事事步趨聖賢,若以豪傑識豪傑,則索之俠林而有餘矣
善乎古之壯俠也,曰俠氣,曰俠腸,曰俠骨
深沉揫斂,如老氏之處柔,伏生之不鬥,而一然諾萬人必往,一叱吒千人自廢;惟天壤間大有心人,正大有力人
今虬髥蝟張,鳩眼鷹視,浮態盈於大宅,惡聲沸於滿座,吾得而相之,吾亦得而易視之
此不足以泚文士之筆鋒,膏傑士之劍血,適以決裂四維,抵觸三尺而已
俠云乎哉?俠云乎哉?”
余少好任俠,老覺身心如死灰
頃讀《俠林》,類廬岳道人,聽下界霹靂斗,僅同嬰兒啼,了不為異,然人間多有怖而失箸者,則《俠從》震世之力大矣
故諾洪君之請而為之序
醒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
趨名者醉於朝,趨利者醉於野,豪者醉於聲色車馬
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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