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
〔明〕 1296 - 1370 年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诗曰:
天罡地煞下凡尘,托化生身各有因
落草固缘屠国士,卖刀岂可杀平人?
东京已降天蓬帅,北地生成黑煞神
豹子头逢青面兽,同归水浒乱乾坤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段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睁圆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
但见:
残雪初晴,薄云方散
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
一上一下,似云中龙斗水中龙;一往一来,如岩下虎斗林下虎
一个是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
那个没些须破绽高低,这个有千般威风勇猛
一个尽气力望心窝对戳,一个弄精神胁肋忙穿
架隔遮拦,却似马超逢翼德;盘旋点搠,浑如敬德战秦琼
斗来半晌没输赢,战到数番无胜败
果然巧笔画难成,便是鬼神须胆落
林冲与那汉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
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个好汉不要斗了
”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
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
这个是俺的兄弟林冲
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
”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
流落在此关西
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
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
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
如今赦了俺们罪犯
洒家今来收得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
打从这里经过,雇倩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
可把来还洒家如何?”王伦道:“你莫不是绰号唤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
”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
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
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
”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来
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
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
都坐定了
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话休絮繁
酒至数杯,王伦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
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
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
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干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
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
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
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
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
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
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
”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
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杨志大喜
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散,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
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
教小喽啰渡河,送出大路
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
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做第五位
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胆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
杨志取路投东京来,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数日,来到东京
有诗为证:
清白传家杨制使,耻将身迹履危机
岂知奸佞残忠义,顿使功名事已非
那杨志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
庄客交还担儿,与了些银两,自回去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
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
将出那担儿内金银财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
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
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
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把文书一笔都批倒了,将杨志赶出殿司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点污了
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
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克剥!”心中烦恼了一回,在客店里又住了几日,盘缠都使尽了
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
”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
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
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
”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将来
杨志看那人时,形貌生得粗丑
但见:
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
杈枒怪树,变为肐形骸;臭秽枯桩,化作腌臜魍魉
浑身遍体,都生渗渗濑濑沙鱼皮;夹脑连头,尽长拳拳弯弯卷螺发
胸前一片锦顽皮;额上三条强拗皱
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有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
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
”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百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
你的鸟有甚好处,叫做宝刀?”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
”牛二道:“怎地唤做宝刀?”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
第二件吹毛得过
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阑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
”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的较胜,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
众人都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杨志道:“吹毛过得
就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
”牛二道:“我不信
”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
”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
众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杨志道:“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
”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
”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
”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甚么!”牛二道:“你将来我看
”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不是你撩拨的
”牛二道:“你敢杀我?”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仇,一物不成,两物见在
没来由杀你做甚么?”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鳖鸟买你这口刀
”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
”牛二道:“我没钱
”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
”杨志道:“俺不与你
”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跤
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
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
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
”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
牛二喝道:“你说我打你,便打杀直甚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
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
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府里出首
”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投开封府出首
正值府尹坐衙
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
杨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不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
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
众邻舍都是证见
”众人亦替杨志告说,分诉了一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
”且叫取一面长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干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
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于死囚牢门里监收
但见:
推临狱内,拥入牢门
抬头参青面使者,转面见赤发鬼王
黄须节级,麻绳准备吊绷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锁镣
杀威棒,狱卒断时腰痛;撒子角,囚人见了心惊
休言死去见阎王,只此便为真地狱
且说杨志押到死囚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怜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要钱,又好生看觑他
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
推司也觑他是个首身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
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
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那口宝刀,没官入库
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子盘头护身枷钉了
分付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
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
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
”张、赵虎道:“我两个也知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付,但请放心
”杨志谢了众人
其余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
众人各自散了
话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杖疮的膏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公人上路,三个望北京进发
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间请张龙、赵虎吃
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
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
那留守唤做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
当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厅
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
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由
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
梁中书听得,大喜
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
押了批回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
梁中书见他勤谨,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
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人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
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
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不知你武艺如何?”杨志禀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下习学
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
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梁中书大喜,赐与一副衣甲
当夜无事
有诗为证:
杨志英雄伟丈夫,卖刀市上杀无徒
却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场中敌手无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
梁中书早饭已罢,带领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
到得教场中,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厅前下马
到厅上,正面撒下一把浑银交椅坐下
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着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副牌军
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着百员将校
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
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
却早将台上竖起一面黄旗来
将台两边,左右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
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
又见将台上面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
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磨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
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
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
梁中书道:“着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
”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将手中枪使了几路
众人喝彩
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
”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
梁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公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
即日盗贼猖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时,便迁你充其职役
”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
”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
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
杨志去厅后把夜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
梁中书看了道:“着杨志与周谨先比枪
”周谨先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武
不因杨志来与周谨比试,杨志在万马丛中闻姓字,千军队里夺头功
直教大斧横担来水浒,钢枪斜拽上梁山
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得罪幽燕作配戎,当场比试较英雄
棋逢敌手难藏幸,将遇良才怎用功
鹊画弓弯欺满月,点钢枪刺耀霜风
直饶射虎穿杨手,尽心输赢胜负中
话说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于旗下,正欲出战交锋
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
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则致命,此乃于军不利
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
但是枪尖厮搠,如白点多者当输
此理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
”随即传令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
杨志横枪立马看到那周谨时,果是弓马熟闲
怎生结束?头戴皮盔,皂衫笼着一副熟铜甲,下穿一对战靴,系一条绯红包肚,骑一匹鹅黄马
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拈手中枪来战周谨
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翻翻复复,搅做一团,扭做一块
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
两个斗了四五十合
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
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上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的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闲
不争把他来逐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
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
”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扎了枪,各关了弓箭
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
”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
”杨志得令,回到阵前
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
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
杨志道:“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
”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
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
怎见的两个比试?”
一个天姿英发,一个锐气豪强
一个曾向山中射虎,一个惯从风里穿杨
彀满处兔狐丧命,箭发时雕鹗魂伤
较艺术当场比并,施手段对众揄扬
一个磨鞧解实难抵当,一个闪身解不可提防
顷刻内要观胜负,霎时间要见存亡
虽然两个降龙手,必定其中有一强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磨动
杨志拍马望南边去
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鞒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
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
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
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弓弦,觑的杨志较亲,望后心再射一箭
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
那枝箭风也似来,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
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
杨志的马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
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
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
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
杨志听得弓弦响,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
梁中书见了大喜
传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
将台上又把青旗磨动
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
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勃喇喇的便赶
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
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
等我待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
”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
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
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
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
他和我又没冤仇,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左肩
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
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
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
杨志喜气洋洋,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
只见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
”杨志看那人时,身材凛凛,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书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在,因此误输与杨志
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
如若小将折半点便宜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
”梁中书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
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
虽和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
”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
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
”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
”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
”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
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
”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分付索超道:“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
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
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
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
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
梁中书坐定
左右祗候两行
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
将台上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
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
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
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
杨志也从阵里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
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
两军齐呐一声喊
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
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
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的立着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
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
鸾铃响处,正牌军索超出马,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
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熟铜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颔带;下穿一双斜皮气跨靴
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
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
看那匹马时,又是一匹好马
但见:
两耳如同玉箸,双睛凸似金铃
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额虎;毛堆腻粉,如同北海玉麒麟
冲得阵,跳得溪,喜战鼓性如君子;负得重,走得远,惯嘶风必是龙媒
胜如伍相梨花马,赛过秦王白玉驹
左阵上急先锋索超兜住马,挜着金蘸斧,立马在阵前
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
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勒住马,横着枪在手,果是勇猛
怎生结束?但见:
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上撒着一把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着条紫绒飞带;脚登一双黄皮衬底靴
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着浑铁点钢枪
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
看时,又是一匹无敌的好马
但见:
鬃分火焰,尾摆朝霞
浑身乱扫胭脂,两耳对攒红叶
侵晨临紫塞,马蹄迸四点寒星;日暮转沙堤,就地滚一团火块
休言火德神驹,真乃寿亭赤兔
疑是南宫来猛兽,浑如北海出骊龙
右阵上青面兽杨志,拈手中枪,勒坐下马,立于阵前
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
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出众.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聚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
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
若是赢时,多有重赏
”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
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
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
杨志逞威,拈手中神枪,来迎索超
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事
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
但见:
征旗蔽日,杀气遮天
一个金蘸斧直奔顶门,一个浑铁枪不离心坎
这个是扶持社稷,毗沙门托塔李天王;那个是整顿江山,掌金阙天蓬大元帅
一个枪尖上吐一条火焰,一个斧刃中迸几道寒光
那个是七国中袁达重生,这个是三分内张飞出世
一个似巨灵神忿怒,挥大斧劈碎西华山;一个如华光藏生嗔,仗金枪搠透锁魔关
这个圆彪彪睁开双眼,肐查查斜砍斧头来;那个必剥剥咬碎牙关,火焰焰摇得枪杆断
这个弄精神,不放些儿空;那个觑破绽,安容半点闲
当下杨志和索超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
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
阵面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闻达心里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与他分了
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
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
”杨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
立马在旗下,看到梁中书,只等将令
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
”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叫唤杨志、索超
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都下了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
两个都上厅来,躬身听令
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
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
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将着赏赐下厅来
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
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棉袄
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入班做了提辖
众军卒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
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沉西,筵席已罢,众官皆欢
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
马头前摆着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都带着花红,迎入东郭门来
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
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莫非哂笑下官?”众老人都跪下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府,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
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
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
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请去作庆饮酒
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
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只说正话
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
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
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蕤宾节至
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堂家宴,庆贺端阳
但见:
盆栽绿艾,瓶插红榴
水晶帘卷虾须,锦绣屏开孔雀
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金,美女高擎表玉案
食烹异品,果献时新
弦管笙簧,奏派声清韵美;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
当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拖锦绣
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当日梁中书正在后堂与蔡夫人家宴,庆赏端阳
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只见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出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
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
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
”蔡夫人道:“丈夫既知我父亲之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
已使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
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
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
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
今年教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
”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未迟
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
”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
自此不在话下
不说梁中书收买礼物玩器,选人上京去庆贺蔡太师生辰
且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
但见:
为官清正,作事廉明
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
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斗殴相争,分轻重方才决断
闲暇抚琴会客,也应分理民情
虽然县治宰臣官,果是一方民父母
当下知县时文彬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着公吏人等
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
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
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土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土兵
这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
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
怎见的朱仝气象?但见:
义胆忠肝豪杰,胸中武艺精通
超群出众果英雄
弯弓能射虎,提剑可诛龙
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凛凛威风
面如重枣色通红
云长重出世,人号美髯公
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
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二三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
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坊,杀牛放赌
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匾窄
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怎见得雷横气象?但见:
天上罡星临世上,就中一个偏能
都头好汉是雷横
拽拳神臂健,飞脚电光生
江海英雄当武勇,跳墙过涧身轻
豪雄谁敢与相争
山东插翅虎,寰海尽闻名
因那朱仝、雷横两个,非是等闲人也,以此众人保他两个做了都头,专管擒拿贼盗
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
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
亦恐各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
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土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
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扰动乡民
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
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
各人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官府定行责罚不恕
”两个都头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土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
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土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一了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
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
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
”众人拿着火,一齐照将入来
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
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齁齁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
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
”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挫,被二十个土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子绑了,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
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直使得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勇悍刘唐命运乖,灵官殿里夜徘徊
偶逢巡逻遭羁缚,遂使英雄困草莱
卤莽雷横应堕计,仁慈晁盖独怜才
生辰纲贡诸珍贝,总被斯人送将来
话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条大汉睡在供桌上,众土兵向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
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
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里取问
”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
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
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
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
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着一条大溪
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下下水在溪里,无可奈何
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
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住溪边
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
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边放下
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
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上都闻他名字
却早雷横并土兵押着那汉,来到庄前敲门
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
此时晁盖未起,听得报是雷都头到来,慌忙叫开门
庄客开得庄门,众土兵先把那汉子吊在门房里
雷横自引了十数个为头的人,到草堂上坐下
晁盖起来接待,动问道:“都头有甚公干到这里?”雷横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着我与朱仝两个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乡村各处巡捕贼盗
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径投贵庄暂息
有惊保正安寝
”晁盖道:“这个何碍
”一面教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汤来吃
晁盖动问道:“敝村曾拿得个把小小贼么?”雷横道:“却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汉睡着在那里
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以定是醉了,就便睡着
我们把索子缚绑了
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
见今吊在贵庄门房里
”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
”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
晁盖喝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
”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头到里面酌杯
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
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案酒,菜蔬盘馔
庄客一面筛酒,晁盖又叫置酒与土兵众人吃
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
大盘酒肉,只管教众人吃
晁盖一头相待雷横吃酒,一面自肚里寻思:“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
”那主管陪侍着雷横吃酒
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径来门楼下看时,土兵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外面
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里?”庄客道:“在门房里关着
”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魆魆毛腿,赤着一双脚
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
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
”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却把我来拿做贼,我须有分辨处
”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那汉道:“我来这村里投奔一个好汉
”晁盖道:“这好汉叫做甚么?”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
”晁盖道:“你却寻他有甚勾当?”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来与他说知,因此而来
”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
却要我救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
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
只说四五岁离了这里,今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
”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
义士提携则个!”正是:
黑甜一枕古祠中,被捉高悬草舍东
却是刘唐未应死,解围晁盖有奇功
且说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慢客
”雷横道:“且是多多相扰,理甚不当
”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
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画卯
”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
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
”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不须保正分付
请保正免送
”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土兵众人,都得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着带出门外
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雷横道:“这厮便是灵官庙里捉的贼
”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众人吃了一惊
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
这厮如何却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
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本京客人来这里贩枣子,向后再不曾见面
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
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搭朱砂记,因此影影认得

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径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夺过土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
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
”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
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
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
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由,将我拿了
却不曾做贼
”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径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噇这口黄汤
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
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跷蹊,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
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
”唤土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还保正
”众土兵登时解了那汉
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
甚是得罪!小人们回去
”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
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
”雷横道:“不当如此
”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
”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
改日却得报答
”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
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土兵,再送出庄门外
雷横相别了,引着土兵自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带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何处人氏
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
因这鬓边有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
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
昨夜晚了,因醉倒在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
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今日幸得到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
”拜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见在何处?”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
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
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敢说这话
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
”晁盖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
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谁人打劫了,至今也无捉处
今年又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
小弟想此是一套不义之财,取而何碍
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
天理知之,也不为罪
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
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
休道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
倘蒙哥哥不弃时,献此一套富贵
不知哥哥心内如何?”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
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
暂且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
”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下客房里歇息
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我着甚来由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件事
只叵奈雷横那厮,平白骗了晁保正十两银子,又吊我一夜
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他必然敬我
此计大妙
”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
此时天色已明
但见:
北斗初横,东方渐白
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暂落
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
牧童樵子离庄,牝牡牛羊出圈
几缕晓霞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这赤发鬼刘唐挺着朴刀,赶了五六里路,却早望见雷横引着土兵,慢慢地行将去
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刘唐拈着朴刀赶来
雷横慌忙去土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
”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你这厮性命
刬地问我取银子!”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我阿舅十两银子
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
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
”雷横大怒,指着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道:“你那诈害百姓的腌臜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
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
”拈着朴刀,直奔雷横
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
两个就大路上厮并
但见:
云山显翠,露草凝珠
天色初明林下,晓烟才起村边
一来一往,似凤翻身;一撞一冲,如鹰展翅
一个照搠尽依良法,一个遮拦自有悟头
这个丁字脚,抢将入来;那个四换头,奔将进去
两句道:虽然不上凌烟阁,只此堪描入画图
当时雷横和刘唐就路上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众土兵见雷横赢不得刘唐,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们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
”便把铜链就中一隔
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住了脚
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
这秀才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叫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
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吴用的好处:
万卷经书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
六韬三略究来精
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兵
谋略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能
略施小计鬼神惊
名称吴学究,人号智多星
当时吴用手提铜链,指着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
”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殿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
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
晁天王请我们吃酒了,送些礼物与我
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
你道这厮大胆么?”
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也些事,便和我相议计较
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
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跷蹊
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
”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
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
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
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
”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这个
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
若是不还我,誓不回去
”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
却不还你
”刘唐道:“你屈冤人做贼,诈了银子,怎地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我手里朴刀肯便罢
”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
”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拚个你死我活便罢
”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土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
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
”刘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
这边雷横便指手划脚,也赶拢来
两个又要厮并
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
刘唐拈着朴刀,只待钻将过来
雷横口里千贼万贼骂,挺起朴刀,正待要斗
只见众土兵指道:“保正来了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
”晁盖赶得气喘,问道:“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
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
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
教授解劝在此
”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
”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
又劳保正远出
”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吴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
这个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艺
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遮拦
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
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
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常时,庄上不曾见有
”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见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寻处
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
’我慌忙随后追得来,早是得教授谏劝住了
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句话计较计较

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
”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一同晁盖、刘唐,直到晁家庄上
晁盖竟邀入后堂深处,分宾而坐
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晁盖道:“江湖上好汉,此人姓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
因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
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
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
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
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
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
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
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教授商议,不想又是这一套
此一件事若何?”
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
此一事却好
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
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不得
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段事
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
”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之星数?”吴用便道:“兄长这一梦不凡,也非同小可
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吴用寻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
说道:“有了,有了!”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芦花丛里泊战船,却似打鱼船;荷叶乡中聚义汉,翻为真好汉
正是:指麾说地谈天口,来诱拿云捉雾人
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英雄聚会本无期,水浒山涯任指挥
欲向生辰邀众宝,特扳三阮协神机
一时豪侠欺黄屋,七宿光芒动紫微
众守梁山同聚义,几多金帛尽俘归
话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义气最重
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
”晁盖道:“这三个却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吴用道:“这三个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
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
这三个是亲弟兄,最有义气
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
今已二三年有余,不曾相见
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
”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
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吴用道:“着人去请,他们如何肯来
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
”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几时可行?”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
”晁盖道:“最好
”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
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到,只不知生辰纲从那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生受,连夜去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那条路上来
”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
”吴用道:“且住
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
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叫刘兄去
”晁盖道:“也是
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话休絮烦
当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饭,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
晁盖、刘唐送出庄门
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行到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
但见:
青郁郁山峰叠翠,绿依依桑柘堆云
四边流水绕孤村,几处疏篁沿小径
茅檐傍涧,古木成林
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钓鱼船
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径投阮小二家来
到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只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
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
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只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生得如何?但见:
眍兜脸两眉竖起,略绰口四面连拳
胸前一带盖胆黄毛,背上两枝横生板肋
臂膊有千百斤气力,眼睛射几万道寒光
人称立地太岁,果然混世魔王
那阮小二走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慌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
”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说不妨
”吴用道:“小生自离了此间,又早二年
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着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
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
”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
”吴用道:“小生的来意,也欲正要和二哥吃三杯
”阮小二道:“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
”吴用道:“最好
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们一同去寻他便了
”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只,便扶这吴用下船坐了
树根头拿了一把划楸,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
正荡之间,只见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
那汉生的如何?但见:
疙疸脸横生怪肉,玲珑眼突出双睛
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
浑如生铁打成,疑是顽铜铸就
休言岳庙恶司神,果是人间刚直汉
村中唤作活阎罗,世上降生真五道
这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把那船只荡着,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甚么?”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相央你们说话
”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
”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
”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

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一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有不七八间草房
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说不得
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
”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
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
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
”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

两只船厮并着,投石碣村镇上来
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着两串铜钱,下来解船
阮小二道:“五郎来了
”吴用看时,但见:
一双手浑如铁棒,两只眼有似铜铃
面皮上常有些笑容,心窝里深藏着鸩毒
能生横祸,善降非灾
拳打来狮子心寒,脚踢处蚖蛇丧胆
何处觅行瘟使者,只此是短命二郎
那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
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
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
”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
’因此同来这里寻你
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
”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小了船,跳在舱里,捉了划楫,只一划,三只船厮并着
划了一歇,早到那个水阁酒店前
看时,但见:
前临湖泊,后映波心
数十株槐柳绿如烟,一两荡荷花红照水
凉亭上四面明窗,水阁中数般清致
当垆美女,红裙掩映翠纱衫;涤器山翁,白发偏宜麻布袄
休言三醉岳阳楼,只此便为蓬岛客
当下三只船撑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三只船都缆了
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
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请教授上坐
”吴用道:“却使不得
”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
”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
”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
店小二把四只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箸,放下四般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
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相似好肥肉
”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
”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顺
”吴用道:“倒来相扰,多激恼你们
”阮小二道:“休恁地说
”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
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
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
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
”阮小七道:“若是每常,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弟兄们也包办得
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
”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
”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
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
”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
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勾,须是等得几日才得
我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把来吃酒
”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
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盘,把来放在桌上
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个

四个又吃了一回
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
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
”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
”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
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须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
”吴用道:“径来要请你们三位
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
”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
”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
”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
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
”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径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
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
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
便叫点起灯烛
原来阮家弟兄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
四个人都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
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猴子在厨下安排
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弟兄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
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
”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
”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
”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
”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
”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
”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得说
”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秀才,落科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见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
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
这伙人好生了得,都是有本事的
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
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
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
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
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
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
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
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
”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
”吴用道:“恁地时,那厮们倒快活
”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
”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又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
”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
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
”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突,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
我弟兄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
”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若能勾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
”吴用暗地想道:“这三个都有意了
我且慢慢地诱他
”吴用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
正是:
只为奸邪屈有才,天教恶曜下凡来
试看小阮三兄弟,劫取生辰不义财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阮小七道:“便捉的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
”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们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
”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
听得那白衣秀才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
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
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
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
”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
”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
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
”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
”吴用道:“只此间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道:“正是此人
”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
”吴用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
”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勾与他相见
”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
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
他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
”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
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
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你们说话
”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
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以定是烦老兄来
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
”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
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
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目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
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
如今欲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富贵,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
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
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阮小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
我们几时去?”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
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去晁天王庄上去
”阮家三弟兄大喜
有诗为证:
壮志淹留未得伸,今逢学究启其心
大家齐入梁山泊,邀取生辰宝共金
当夜过了一宿
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
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
望见吴用引着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
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
且请到庄里说话
”六人却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
吴用把前话说了
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
阮家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
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弟兄好生欢喜
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
三阮见晁盖如此志诚,排列香花灯烛面前,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
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诛灭,神明鉴察
”六人都说誓了,烧化钱纸
六筹好汉正在后堂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
”晁盖:“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
”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
”晁盖道:“以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
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
”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
自称是一清道人
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
”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
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
”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
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
’”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
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米去,何必又来说
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
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只听得庄门外热闹
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
”晁盖听得,吃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
”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威风凛凛,生得古怪
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打那众庄客
晁盖看那先生时,但见:
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松纹古铜剑
白肉脚衬着多耳麻鞋,锦囊手拿着鳖壳扇子
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头打庄客,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
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
他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
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
叵耐村夫无礼,毁骂贫道,因此性发
”晁盖道:“你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会面
”晁盖道:“小子便是
先生有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首
”晁盖道:“先生少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
”两人入庄里来
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
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
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
小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
因为学得一家道术
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
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
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有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
保正心下如何?”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
”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
正是:机谋未就,争奈窗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箫墙祸起
直教七筹好汉当时聚,万贯资财指日空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鹧鸪天》:
罡星起义在山东,杀曜纵横水浒中
可是七星成聚会,却于四海显英雄
人似虎,马如龙,黄泥冈上巧施功
满驮金贝归山寨,懊恨中书老相公
话说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
”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
”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
晁盖笑道:“先生休慌,且请相见
”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
”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
”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多人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贤契
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
”晁盖道:“再有几位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见
”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
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
”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又无甚罕物相留好客,怎敢占上
”吴用道:“保正哥哥,依着小生且请坐了
”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
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
却才聚义饮酒
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
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
我等七人和会,并无一人晓得
想公孙胜先生江湖上仗义疏财之士,所以得知这件事,来投保正
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
”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
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
”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乐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
”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
”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
亦还要用了白胜
”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
力则力取,智则智取
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
”晁盖听了大喜,攧着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
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只可你知我知
”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
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
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
”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
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
”三阮那里肯受
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
”三阮方才受了银两
一齐送出庄外来
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
”阮家三弟兄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
晁盖留住吴学究与公孙胜、刘唐在庄上,每日议事
话休絮繁
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
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用起身
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
”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
”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
”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
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
你若与我送得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
”杨志叉手身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
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
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
三日内便要起身去
”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
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
”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来
如何倒生支调,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
今岁途中盗贼又多,甚是不好,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
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
以此去不得
”梁中书道:“恁地时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
”杨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济事
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
”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
”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
”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
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
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送上东京交付
恁地时方好
”梁中书道:“你甚说的是
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
”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
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复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
”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
怕你不知头路
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
”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
”梁中书道:“礼物多已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
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鳖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
”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
倘有疏失,甘当重罪
”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个有见识
”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
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鳖拗
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
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
”老都管一一都应了
当日杨志领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杖都摆在厅前
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
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
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
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
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
梁中书付与了扎付书呈
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
看那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五里单牌,十里双牌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
昔日吴七郡王有八句诗道: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
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
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
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八句诗单题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
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
今日杨志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
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
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
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
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
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
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
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
杨志也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
这路上不是耍处
”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
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怎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
”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
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
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道,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
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
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做大!”老都管道:“须是我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鳖拗
因此我不做声
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奈他
”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
”老都管又道:“且奈他一奈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个厢禁军雨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
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
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
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
”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
”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趁早凉起身去
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
”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
”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
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
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
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
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
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话休絮繁
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
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
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
其日十分大热
古人有八句诗道: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
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
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
”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时那热不可当
但见:
热气蒸人,嚣尘扑面
万里乾坤如甑,一轮火伞当天
四野无云,风穾穾波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剥剥石烈灰飞
空中鸟雀命将休,倒攧入树林深处;水底鱼龙鳞角脱,直钻入泥土窖里
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汗落
当时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
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
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
”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
众人看这冈子时,但见: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
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
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
休道西川蜀道险,须知此是太行山
当时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阴树下睡倒了
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
”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
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
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
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
”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
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
”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
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
”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
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
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
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办!”杨志骂道:“这畜生不呕死俺,只是打便了
”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
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
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官军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
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
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
”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
”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
”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再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
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七个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
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望杨志跟前来
七个人齐叫一声:“呵也!”都跳起来
杨志喝:“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
”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
”那七人问道:“你端的是甚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
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如常有贼打劫客商
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赋,只顾过冈子来
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
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
”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
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
”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
”杨志道:“不必
”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
”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
”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
”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
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
”众军汉都笑了
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冈子来
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
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甚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
”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去村里卖
”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
”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
”正在那里凑钱
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
”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
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
”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的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
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和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
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
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
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
我们倒着买一碗吃
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
”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
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
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不紧
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
”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
又没碗瓢舀吃
”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不紧
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
”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
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
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
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
”那汉道:“饶不的,做定的价钱
”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个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
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赶将去
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
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唣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
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
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
其实热渴了,汉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
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酒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了避暑气
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
”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
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
”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
”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
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便道:“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
”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
”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
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
”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
”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
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
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
”众军谢道:“甚么道理
”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
”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了一瓢,杨提辖吃一瓢
杨志那里肯吃
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
两个虞候各吃一瓢
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
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吃那客人饶两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
”众军汉把钱还他
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只见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旁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
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却装在车子内,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了去
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扎挣不起
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的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
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
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
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教人死心塌地
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赶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
这个便是计策
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
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
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
正应俗语道:“饶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
”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
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得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
“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黄泥冈下便跳
正是:虽然未得身荣贵,到此先须祸及身
正是: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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