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
〔明〕 1296 - 1370 年
施耐庵,原名彦端,字肇瑞,号子安,别号耐庵。原籍苏州,生于兴化,舟人之子,13岁入私塾,19岁中秀才,29岁中举,35岁中进士。35岁至40岁之间官钱塘二载,后与当道不合,复归苏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岁,张士诚据苏,征聘不应;与张士诚部将卞元亨相友善,后流寓江阴,在祝塘镇教书。71岁或72岁迁兴化,旋迁白驹场、施家桥。朱元璋屡征不应;最后居淮安卒,终年74岁。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
诗曰:
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
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
高俅奸佞虽堪恨,洪信从今酿祸胎
话说当时住持真人对洪太尉说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
上立石碑,凿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在此
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
’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他日必为后患
”洪太尉听罢,浑身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
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整殿宇,竖立石碑,不在话下
再说洪太尉在路上分付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
于路无话,星夜回至京师
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
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山去了
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
臣等驿站而来,才得到此
”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祖皇帝的孙,立帝号曰英宗
在位四年,传位与太子神宗天子
在位一十八年,传位与太子哲宗皇帝登基
那时天下尽皆太平,四方无事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
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
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
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
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
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
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
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
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乡要回东京
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士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竟来金梁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书
董将士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
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开封府断配出境的人
倘或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
”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士思量出一个缘由,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
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
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士
董将士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竟到学士府内
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罢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
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欢这样的人
”当时回了董将士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
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
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
一见小苏学士差人驰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
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
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
忽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
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见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
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般不爱
更兼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
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
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
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
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
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
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
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
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
都尉设席,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
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
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
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
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
想那笔架必是更妙
”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
”端王又谢了
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
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了书呈,径投端王宫中来
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
没多时,院公出来问:“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你自过去
”高俅道:“相烦引进
”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
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球
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
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何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
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
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
有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
”高俅取出书呈进上
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
你唤做甚么?”高俅叉手跪复道:“小的叫做高俅
胡踢得几脚
”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
”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
”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
”高俅再拜道:“怎敢
”三回五次告辞
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
才踢几脚,端王喝采
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
那身分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
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
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
”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
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
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
”端王喜欢,执杯相谢
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就留在宫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着,寸步不离
却在宫中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
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后,一向无事
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有边功,方可升迁
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
”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且说高俅得做了殿帅府太尉,选拣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
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禁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
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
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
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
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无妻子,止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
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
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
教头只得去走一遭
若还不去,定连累众人,小人也有罪犯
”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
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禀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
”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
”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进,“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却和你理会!”
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
出得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
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
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
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
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
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
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只恐没处走
”王进道:“母亲说得是
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
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爱儿子使枪棒的极多
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
”娘儿两个商议定了
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
他若得知,须走不脱
”王进道:“不妨
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
”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
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开些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
你就庙里歇了等我
”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
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
”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
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
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跟在马后
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也不见来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见锁了门
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曾见
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
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娘
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
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
”高太尉见告了,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
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上一月有余
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
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
”子母两个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
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
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看那庄院,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
一周遭杨柳绿阴浓,四下里乔松青似染
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山庄;亭馆低轩,直造倚山临水
转屋角羊牛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
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
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
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
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
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依例拜纳房金
万望周全方便
”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
”王进又道:“大哥方便
”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
”王进请娘下了马
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
子母两个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
王进见了便拜
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且请起来
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都坐定
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
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
房金依例拜纳
”太公道:“不妨
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
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
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子上
先荡酒来筛下
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
”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无故相扰,得蒙厚意,此恩难报
”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
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中安歇
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发拜还
”太公道:“这个亦不妨
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去后槽,一发喂养,草料亦不用忧心
”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
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
太公自回里面去了
王进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
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子母在房中声唤
太公问道:“客官失晓,好起了
”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
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
”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疼病发
”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
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
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
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
”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
自此王进子母两个,在太公庄上服药
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
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
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
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
”那后生听得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
”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
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的谁?”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
”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
”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
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
”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较量一棒耍子
”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的不算好汉!”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
”太公道:“这个不妨
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无礼
”去抢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
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
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
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
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
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
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
王进连忙撇下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
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
”王进道:“我子母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叫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
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
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
小儿有眼不识泰山
”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
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
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
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
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
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
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
小人从新点拨他
”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
”那后生又拜了王进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
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
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
母亲说他不得,呕气死了
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
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
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
老汉自当重重酬谢
”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子母二人在庄上
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
那十八般武艺?
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
话说这史进每日在庄上管待王教头母子二人,指教武艺
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
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前后得半年之上,史进把这十八般武艺,从新学得十分精熟
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
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
”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
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
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
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恐教贤弟亦遭缧绁之厄,不当稳便,以此两难
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
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
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
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子母二人相辞史太公、史进
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
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中心难舍
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
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和娘两个,自取关西路里去了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
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
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患病症,数日不起
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
呜呼哀哉,太公殁了
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
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生天
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
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
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
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
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
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
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
”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
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
为头那个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
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
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
谁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
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
”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
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
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
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
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
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
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
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
递相救护,共保村坊
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
梆子响时,谁敢不来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付,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
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虽无本事,广有谋略
朱武当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
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
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
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
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
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
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
兄弟休去罢
”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也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
”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
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
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
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
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摆开
却早望见来军,但见:
红旗闪闪,赤帜翩翩
小喽啰乱搠叉枪,莽撞汉齐担刀斧
头巾歪整,浑如三月桃花;衲袄紧拴,却似九秋落叶
个个圆睁横死眼,人人辄起夜叉心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
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
小喽啰两势下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
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
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借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
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贼
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
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
”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抡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
陈达也拍马挺抢来迎史进
两个交马,但见: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
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
左盘右旋,好似张飞敌吕布;前回后转,浑如敬德战秦琼
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
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
只见战马咆哮,踢起手中军器;枪刀来往,各防架隔遮拦
两个斗到间深里,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
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
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膊,丢在马前受降
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
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
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
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权且散
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消息
只见回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
”朱武问其缘故,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勇
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
”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和他死并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
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
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
”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
”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
”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
快牵过马来
”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
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
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
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
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径就死
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
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
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
”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
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那两个那里肯起来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
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
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
”史进道:“如何使得
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
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
酒至数杯,少添春色
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
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
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
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
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话休絮繁
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趁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
当夜初更时分,小喽啰敲门,庄客报知史进
史进火急披衣,来到门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复,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
不要推却,望乞笑留
”取出金子递与
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送来,回礼可酬
”受了金子,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
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
又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吏家庄上
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
”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戏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
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
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
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
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
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
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回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复
”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则一日
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
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
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
王四驰书径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
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如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
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
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
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
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
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
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
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
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勾发迹
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县里见出三千贯赏钱,搏捉他三个贼人
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踩盘
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
王四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
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
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
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去
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
”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如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
”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
”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
”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
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
看看天色晚来,怎见得好个中秋?但见:
午夜初长,黄昏已半,一轮月挂如银
冰盘如昼,赏玩正宜人
清影十分圆满,桂花玉兔交謦
帘栊高卷,金杯频劝酒,欢笑贺升平
年年当此节,酩酊醉醺醺
莫辞终夕饮,银汉露华新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径来到史家庄上
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
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
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
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
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
桂花离海峤,云叶散天衢
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
一轮爽垲,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团,射映乾坤皎洁
影横旷野,惊独宿之乌鸦;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
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
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分付:“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
”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
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
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
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有分教: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大闹动河北,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
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暑往寒来春夏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时来富贵皆因命,运去贫穷亦有由
事遇机关须进步,人当得意便回头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
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
”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我
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
你等起来,放心别作缘便
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那两个都头答道:“大郎,你兀自赖哩
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
”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
”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
”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
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
”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要闹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
”那两个都头却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
”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叫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
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
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
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
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
且说史进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了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
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啰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
史进却是个大虫,那里拦当得住?后面火光竟起,杀开条路,冲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
史进见了大怒,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转身便走
李吉也却待回身,史进早到,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斩做两段
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家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
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
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众官兵不敢赶来,各自散了
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庄客人等,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
朱武等到寨中,忙教小喽啰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
虽是有些细软,家财粗重什物尽皆没了
”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心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勾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
今来家私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
”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时,又作商议
如是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
”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难留
我想家私什物尽已没了,再要去重整庄院,想不能勾
我今去寻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
”朱武道:“哥哥便只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
虽然寨小,不堪歇马
”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
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

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
朱武等苦留不住
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
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银两,打拴一个包裹,余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混青抓角软头巾,项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纻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查五指梅红攒线搭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磬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
众多小喽啰都送下山来,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
但见:
崎岖山岭,寂寞孤村
披云雾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
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
山影将沉,柳阴渐没
断霞映水散红光,日暮转收生碧雾
溪边渔父归村去,野外樵夫负重回
史进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
“这里也有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
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
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
”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
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来,走进茶坊里
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
怎生结束?但见:
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
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
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
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个提辖便都认得
”史进忙起身施礼,便道:“官人请坐拜茶
”那人见了史进长大魁伟,象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
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
敢问阿哥,你姓甚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
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人便是
”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
”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
那个阿哥不在这里
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
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
那人不在这里
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
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
”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个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
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
”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史进看了,却认的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
”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
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
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便骂道:“这厮们挟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
”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湾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
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
怎见得好座酒肆?正是: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
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
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
”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
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荡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
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
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
”酒保道:“官人息怒
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
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
”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的他来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
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
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
但见:
鬅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
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
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
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大体还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风流
那妇人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
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
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
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
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
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
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
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
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
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的,他又有钱有势
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
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
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
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
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
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
孩儿小字翠莲
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
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
这个腌臜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
”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
”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
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
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
”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
”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
”史进道:“直甚么,要哥哥还
”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
”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
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
一面收拾行李
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
”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
”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
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
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
当夜无事
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
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
”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
”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
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
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
”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
你放这老儿还乡去
”那店小二那里肯放
鲁达大怒,叉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
小二扒将起来,一道烟走了
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
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
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径投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
”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
”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
”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
”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
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
”郑屠道:“是
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
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的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
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
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
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
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
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
”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
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
”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
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
老小邻人径来州衙告状
正直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
”不敢擅自径来捕捉凶身
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
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
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
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
”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
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
”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
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提辖
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
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
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
”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
”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
便唤当日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径到鲁提辖下处
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
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
”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
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
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
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
”府尹见说,且教监下
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着仰本地坊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
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
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
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
鲁达在逃,行开个海捕文书,各处追捉
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画了他的模样,到处张挂
一干人等疏放听候
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却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独自贴天飞;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
不分远近,岂顾高低
心忙撞倒路行人,脚快有如临阵马
这鲁提辖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行过了几处州府
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
自古有几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
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
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
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駢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端的整齐
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
鲁提辖正行之间,不觉见一簇人众,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但见:
扶肩搭背,交颈并头
纷纷不辨贤愚,攘攘难分贵贱
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
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柱髭须;绿鬓书生,却把文房抄款目
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达看见众人看榜,挨满在十字路口,也钻在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
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
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
”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直扯近县前来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髭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
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躲难逃灾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
只因法网重重布,且向空门好好修
打坐参禅求解脱,粗茶淡饭度春秋
他年证果尘缘满,好向弥陀国里游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
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
”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上,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
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
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
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
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
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
那人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常说道:‘怎地得恩人相会一面也好
’想念如何能勾得见
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儿浓妆艳裹,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勾有今日!”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
但见: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
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
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戏绣袄偏宜玉体
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
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那女子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
”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
”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
老儿分付道:“我儿陪待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来
”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
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
”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丫嬛一面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
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
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铺下菜蔬果子下饭等物
丫嬛将银酒壶荡上酒来,子父二人轮番把盏
金老倒地便拜
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
”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子父两个兀自拜哩
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
”鲁达道:“却也难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晚也,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教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金老连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动手
”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
那官人笑将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义士提辖受礼
”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
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
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
”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
”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
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
”员外道:“聊表小弟相敬之礼
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
”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可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
”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鲁达道:“最好
”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叫牵两匹马来
未及晌午,马已到来
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
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子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旧话,投七宝村来
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
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
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
”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繁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
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为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
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
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怅;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
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
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
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
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
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
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
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了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匹礼物,排担了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
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
鲁提辖看那五台山时,果然好座大山
但见: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
嵯峨仿佛接天关,崒嵂参差侵汉表
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倒悬嫩线
飞云瀑布,银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摇龙尾动
宜是由揉蓝染出,天生工积翠妆成
根盘直压三千丈,气势平吞四百州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
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
但见:
山门侵峻岭,佛殿接青云
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
香积厨通一泓泉水,众僧寮纳四面烟霞
老僧方丈斗牛边,禅客经堂云雾里
白面猿时时献果,将怪石敲响木鱼;黄斑鹿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金佛
七层宝塔接丹霄,千古圣僧来大刹
当时真长老请赵员外并鲁达到方丈
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在禅椅上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
”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
今有这个表弟,姓鲁名达,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
万望长老收录,慈悲慈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
一应所用,小子自当准备,烦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事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
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
怎见得那盏茶的好处?有诗为证:
玉蕊金芽真绝品,僧家制造甚工夫
兔毫盏内香云白,蟹眼汤中细浪铺
战退睡魔离枕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仙茶自合桃源种,不许移根傍帝都
真长老与赵员外众人茶罢,收了盏托
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办斋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恰似贼一般
”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别得他的面皮
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炷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
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
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
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
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
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
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两日都已完备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鸿钟,击动法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
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礼、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
维那教鲁达除了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揲起来
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
”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
”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净
与汝剃了,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
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
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
“灵光一点,价值千金
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归依三宝,二要归奉佛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
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是”“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
”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
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坐地
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
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
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
倘有不然,难以相见
保重,保重
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拕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善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
”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采他,由他自睡了
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
首座劝道:“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
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
”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到晚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
夜间鼻如雷响,如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
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
”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
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
当日睛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
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项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
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山来
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唱着上来
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担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
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
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当踢着
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
把酒分做两半桶挑子,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看时,但见:
头重脚轻,对明月眼红面赤;前合后仰,趁清风东倒西歪
踉踉跄跄上山来,似当风之鹤;摆摆摇摇回寺去,如出水之龟
脚尖曾踢涧中龙,拳头要打山下虎
指定天宫,叫骂天蓬元帅;踏开地府,要拿催命判官
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
鲁智深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
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的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
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叉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
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
”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
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这等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
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
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
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
此五戒,乃僧家常理
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
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
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
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
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个名贤,姓张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单说那酒
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瓯潋滟倾欢伯,双手擎来两眸白
延颈长舒似玉虹,咽吞犹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敌饮都无两三客
蟠桃烂熟堆珊瑚,琼液浓斟浮琥珀
流霞畅饮数百杯,肌肤润泽腮微赤
天地闻知酒量洪,敕令受赐三千石
飞仙劝我不记数,酩酊神清爽筋骨
东君命我赋新诗,笑指三山咏标格
信笔挥成五百言,不觉尊前堕巾帻
宴罢昏迷不记归,乘鸾误入云光宅
仙童扶下紫云来,不辨东西与南北
一饮千钟百首诗,草书乱散纵横划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
忽一日,天色暴热,是二月间天气
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
猛听得山下叮叮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
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自下来买些吃
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智深便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渗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
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
便是关王刀,也则只有八十一斤重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待诏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
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
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
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
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
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
智深寻思一计:“若不个道理,如何能勾酒吃
”远远的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但见: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
白板凳铺宾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
破瓮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
更有一般堪笑处,牛屎泥墙画酒仙
鲁智深揭起帘子,走入村店里来,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
”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洒家不是
你快将酒卖来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酒,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
”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只有些菜蔬在此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沙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
智深便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
”就将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吃
”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
庄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
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
”吓得庄家目睁口呆,罔知所措,看见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
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
”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
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
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攧,抢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前日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拔,却似撧葱般拔开了
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
智深等了一回,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
”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
”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
这个且由他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可回避他
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粥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
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把拴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
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攧将入来,吃了一跤
扒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必必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
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
”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必必剥剥只顾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昧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但见: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
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
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双晴
直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豺狼
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
恰似顿断绒绦锦鹞子,犹如扯开铁锁火猢狲
当时鲁智深轮两条桌脚,打将出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
”两边众人被打伤了十数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
”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
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
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
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
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
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复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
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
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
又把众禅客打伤了
我这里出家是个清静去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
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
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
”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
有分教:这人笑挥禅杖,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证果江南第一州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禅林辞去入禅林,知己相逢义断金
且把威风惊贼胆,谩将妙理悦禅心
绰名久唤花和尚,道号亲名鲁智深
俗愿了时终证果,眼前争奈没知音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
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
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
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
”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言
”长老道: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四句偈言,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径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
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
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
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物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生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
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
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
但见:
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
戒刀灿三尺春冰,深藏鞘内;禅杖挥一条玉蟒,横在肩头
鹭鸶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
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
生成食肉餐鱼脸,不是看经念佛人
且说鲁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
于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
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
但见:
山影深沉,槐阴渐没
绿杨影里,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
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
溪边钓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犊归
鲁智深因见山水秀丽,贪行了半日,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
又赶上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
”径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忙忙急急搬东搬西
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打个问讯
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小僧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
”庄客道:“我庄上今夜有事,歇不得
”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
”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
”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
”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
俺又不曾说甚的,便要绑缚洒家
”庄家们也有骂的,也有劝的
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
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但见:
髭须似雪,发鬓如霜
行时肩曲头低,坐后耳聋眼暗
头裹三山暖帽,足穿四缝宽靴
腰间绦系佛头青,身上罗衫鱼肚白
好似山前都土地,正如海底老龙君
那老人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杖,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
”智深便道:“小僧是五台山来的和尚,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霄
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
”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僧人,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
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繁华一例相看
老汉从来敬重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霄了去
”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打个问讯,谢道:“感承施主
小僧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
敢问师父俗姓,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的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做鲁智深
”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
”太公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
”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箸,放在鲁智深面前
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
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只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
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
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
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
”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
”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小僧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
”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如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
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
”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必嫁
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止有这个小女,今年方得一十九岁
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
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
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
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
非是争师父一个人
”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小僧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勾得他回心转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
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
”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
”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并不要说有洒家
”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
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
”太公道:“有,有
”随即叫庄客取一只熟鹅,大碗斟将酒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只熟鹅也吃了
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
”智深道:“引洒家新妇房内去
”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
”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
”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智深把房中一椅独桌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椅在床边,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
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
这刘太公怀着鬼胎,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
但见:
雾锁青山影里,滚出一伙没头神;烟迷绿树林边,摆着几行争食鬼
人人凶恶,个个狰狞
头巾都戴茜根红,衲袄尽披枫叶赤
缨枪对对,围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双双,簇捧着不养爹娘的真太岁
高声齐道贺新郎,山上大虫来下马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
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啰头巾边乱插着野花
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
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象生花
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绒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
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
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啰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
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
众庄客都跪着
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家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
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
我的哥哥大头领不下山来,教传示你
”刘太公把了下马杯
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啰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
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
”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
”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
”那刘大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
”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
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
”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
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碗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
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
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
”一头叫娘子,一面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深的肚皮
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
那大王却待挣扎,鲁智深把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
那大王叫一声:“做甚么便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教你认的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的里面叫救人
太公慌忙把着灯烛,引了小喽啰,一齐抢将入来
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为头的小喽啰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
”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打将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出来
小喽啰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
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那大王扒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折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柳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
大王道:“苦也!畜生也来欺负我
”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摌马飞走
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
”把马打上两柳条,不喇喇地驮了大王上山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
”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
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
”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
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
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
”智深道:“太公休慌
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
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
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
”庄客们那里提得动
智深接过来手里,一似捻灯草一般使起来
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
”智深道:“甚么闲话!俺死也不走
”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
”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
”太公道:“恁地时最好
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探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喽啰,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团?”小喽啰道:“二哥哥吃打坏了
”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
”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
”大头领问道:“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
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和尚躲在他女儿床上
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
那厮见众人入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
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
哥哥与我做主报仇
”大头领道:“原来恁地
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
”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
众小喽啰都去
”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啰,一齐呐喊,下山去了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
”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
取俺的戒刀来
”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
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
”鲁智深大怒,骂道:“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
”轮起禅杖,着地卷将来
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
你且通个姓名
”鲁智深道:“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
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做鲁智深
”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鞍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
”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睛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
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样
李忠当下剪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
”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
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
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
”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
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
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赍发他的金老
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
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
不想官司追捉的洒家要紧,那员外赔钱去送俺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
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托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
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
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前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
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
却从这山下经过
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唤做小霸王周通
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赢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
他止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
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
”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
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段匹,鲁智深道:“李忠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
”李忠道:“这个不妨事
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
李忠也上了马
太公也坐了一乘小轿
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
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
李忠叫请周通出来
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
”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却不吃他打了
”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
”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呵呀!”扑翻身便剪拂
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
”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
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
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
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
你依着洒家,把来弃了,别选一个好的
原定的金子段匹,将在这里
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再不敢登门
”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
”周通折箭为誓
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段匹,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
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
”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
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
”次日,山寨里一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却将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
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报来:“见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
”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一两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两杯
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
”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这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
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
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
”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
便取出包裹打开,没要紧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里
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
到后山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又没深草存躲
“洒家从前山去时,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滚将下去
”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
鲁智深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手,投东京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
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啰呐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
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
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尽被搠死七八个
劫了车子财物,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
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
周通解了小喽啰,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啰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了去
”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
却从那里去了
”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草木平平地都滚倒了
周通看了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
”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
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
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
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
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啰
”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
”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
”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直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
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洒家且寻去那里投斋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到那里断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直教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萍踪浪迹入东京,行尽山林数十程
古刹今番经劫火,中原从此动刀兵
相国寺中重挂搭,种蔬园内且经营
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变化任纵横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
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
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罐之寺”
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再看时,一座古寺,已有年代
入得山门里,仔细看来,虽是大刹,好生崩损
但见:
钟楼倒塌,殿宇崩催
山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
释伽佛芦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观世音荆棘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
诸天坏损,怀中鸟雀营巢;帝释欹斜,口内蜘蛛结网
方丈凄凉,廊房寂寞
没头罗汉,这法身也受灾殃;折臂金刚,有神通如何施展
香积厨中藏兔穴,龙华台上印狐踪
鲁智深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
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
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
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着,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
”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
回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损
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
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
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
”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
”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
”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
”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我们合当斋你
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
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
”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
”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
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尚引着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
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
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
”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的他
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
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
”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
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
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
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撞将起来
智深揭起看时,煮着一锅栗米粥
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
出家人何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吃智深寻出粥来,只叫得苦,把碗、碟、铃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
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
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面上
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春台只一倾
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才吃几口,被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
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
却才去村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
”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
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一个竹篮儿,里面露些鱼尾并荷叶托着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
口里嘲歌着,唱道: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恓

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
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来,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
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箸子,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眼似黑墨,肐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着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也来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
”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
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
因此把寺来都废了
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
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
”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
”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
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病,因来敝寺借米
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只是敬礼
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
”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
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饭,正在那里看
见智深嗔忿的出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
”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着一个妇女在那里
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
你若不信时,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
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只怕师兄吃了
”智深道:“也说得是
”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
智深大怒,只一脚踢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着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
怎见的两个和尚比试?
一个把袈裟不着,手中斜刺朴刀来;一个将直裰牢拴,掌内横飞禅杖去
一个咬牙必剥,浑如敬德战秦琼;一个睁眼圆辉,好似张飞迎吕布
一个尽世不看梁武忏,一个半生懒念法华经
那个生铁佛崔道成,手中拈着朴刀,与智深厮并
两个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四五合
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挡不住,却待要走
这丘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
智深正斗间,只听的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
叫一声:“着!”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
智深却待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
崔道成和丘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
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路途,三者当不的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
两个拈着朴刀,直杀出山门外来
智深又都了十合,斗他两个不过,掣了禅杖便走
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阑干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了二里,喘息方定
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
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
”信步望前面去
行一步,懒一步
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子,都是赤松树
但见: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怪影参差,立几万道红鳞巨蟒
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
谁将鲜血洒树梢,疑是朱砂铺树顶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
智深看了道:“俺猜着这个撮鸟,是个剪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
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
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那厮衣裳当酒吃
”提了禅杖,径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
那汉在林子里听的,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就从林子里拿着朴刀,背翻身跳出来,喝一声:“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
”智深道:“教你认的洒家!”轮起禅杖抢那汉
那汉拈着朴刀,来斗和尚
恰待向前,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
”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
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
”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
两个斗了十数合,那汉暗暗的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
”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
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
”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说道:“认得史进么?”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
”两个再剪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
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
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也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
直到延州,又寻不着
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
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到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史进道:“可可既是肚饥,小弟有干肉在此
”便取出来与智深吃
史进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一发结果了那斯
”智深道:“是
”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同回瓦罐寺来
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丘小乙两个,兀自在桥上坐地
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来敢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奔过桥来
那生铁佛生嗔,仗着朴刀,杀下桥去
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
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
那飞天夜叉丘道人见和尚输了,便仗着朴刀来协助
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子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挺着朴刀,来战丘小乙
四个人两对厮杀,斗的一似画阁上的
但见:
和尚嚣顽,禅僧勇猛
铁禅杖飞一条玉蟒,锋朴刀迸万道霞光
壮士翻身,恨不得平吞了宇宙;道人纵步,只待要撼动了乾坤
八臂相交,有如三战吕布;一声响亮,不若四座天王
溪边斗处鬼神惊,桥上战时山石裂
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间深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着!”只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去
那道人见倒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
史进喝道:“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
史进踏入去,调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肐肢肐察的搠
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后身一禅杖
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
正是:从前作过事,无幸一齐来
智深、史进把这丘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打入寺里来
香积厨下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已自都吊死了
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后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
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
只见包裹已拿在彼,未曾打开
智深道:“既有了包裹,依原背了
”再寻到里面,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
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
寻到厨房,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
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炭上点着,焰腾腾的先烧着后面小屋,烧到门前
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
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烧起来
怎见的好火?但见:
浓烟滚滚,烈焰腾腾
须臾间燎彻天关,顷刻时烧开地户
燎飞禽翅尽坠云霄,烧走兽毛焦投涧壑
多无一霎,佛殿尽通红;那有半朝,僧房俱变赤
恰似老君推倒炼丹炉,一块火山连地滚
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火都着了
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着行了一夜
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望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
两个投那村镇上来
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
但见:
柴门半掩,布幕低垂
酸醨酒瓮土床边,墨画神仙尘壁上
村童量酒,想非涤器之相如;丑妇当垆,不是当时之卓氏
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蓑衣,野外渔郎乘兴当
智深、史进来的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
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
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
”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
”便打开包裹,取些金银,与了史进
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
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
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
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
你打华州,须从这条路去
他日却得相会
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
”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
入得城来,但见:
千门万户,纷纷朱翠交辉;三市六街,济济衣冠聚集
凤阁列九重金玉,龙楼显一派玻璃
鸾笙凤管沸歌台,象板银筝鸣舞榭
满目军民相庆,乐太平丰稔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贵荣华之地
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
豪门富户呼卢,公子王孙买笑
景物奢华无比并,只疑阆苑与蓬莱
智深看见东京热闹,市井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祖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
”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来到寺前,入得山门看时,端的好一座大刹
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
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
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
钟楼森立,经阁巍峨
幡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
木鱼横挂,云板高悬
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
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水陆会通罗汉院
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智深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
道人撞见,报与知客
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的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
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打个问讯,知客回了问讯
智深说道:“小徒五台山来
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着小僧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
”知客道:“既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
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目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来,礼拜长老使得
”智深道:“你却何不早说
”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
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铺坐具
知客问道:“有信香在那里?”智深道:“甚么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
”知客再不和他说,肚里自疑忌了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两个使者引着出来,禅椅上坐了
知客向前打个问讯,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上达本师
”清长老道:“好,好!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
”知客叫智深道:“师兄,把书来礼拜长老
”只见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炉内,拜了三拜,将书呈上
清长老接书,把来拆开看时,上面写道:“智真和尚合掌白言贤弟清公大德禅师:不觉天长地隔,别颜睽远
虽南北分宗,千里同意
今有小浼:敝寺檀越赵员外剃度僧人智深,俗姓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鲁达,为因打死了人,情愿落发为僧
二次因醉,闹了僧堂,职事人不能和顺
特来上刹,万望作职事人员收录
幸甚!切不可推故
此僧久后正果非常,千万容留
珍重,珍重!”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
”智深谢了,收拾起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言:“汝等众僧在此
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为因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他
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与我
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万千嘱付,不可推故
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
”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
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如常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时常来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
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
何不教智深去那里住持,倒敢管的下
”清长老道:“都寺说的是
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唤将他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
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人员
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
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
”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着小僧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
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了
”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俺只要都寺、监寺
”首座又道:“你听我说与你
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
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
假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
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
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作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菜园的菜头,管东厕的净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
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
”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
”话休絮繁,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
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
当晚各自散了
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
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
”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里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来管菜园
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伏我们
”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
他又不曾认的我,我们如何便去寻的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恭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攧那厮下粪窖去,只是小耍他
”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廨宇退居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
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
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
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
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嘻嘻地笑道:“闻知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
”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
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指望来攧智深
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
那伙泼皮怎的来攧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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