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
拘于昭昭者,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徕,穷厄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
”故阴骘之说胜焉
泥于冥冥者,则曰:“天与人实剌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跖、蹻介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
”故自然之说胜焉
余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
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
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
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
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
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
阳而阜生,阴而肃杀;水火伤物,木坚金利;壮而武健,老而耗眊,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
阳而爇树,阴而揫敛;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斩材窾坚,液矿硎铓;义制强讦,礼分长幼;右贤尚功,建极闲邪:人之能也
人能胜乎天者,法也
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
当其赏,虽三旌之贵,万种之禄,处之咸曰宜
何也?为善而然也
当其罚,虽族属之夷,刀锯之惨,处之咸曰宜
何也?为恶而然也
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事耶?唯告虔报本,肆类授时之礼,曰天而已矣
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
法小弛则是非驳,赏不必尽善,罚不必尽恶
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或过而僇辱,时以不辜参焉
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当然而固然,岂理邪?天也
福或可以诈取,而祸或可以苟免
”人道驳,故天命之说亦驳焉
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
夫实已丧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无实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数穷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
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邪,我蹈道而已
”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邪?任人而已
”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
今以一己之穷通,而欲质天之有无,惑矣!余曰: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中篇】
或曰:“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庸使户晓,盍取诸譬焉
”
刘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
斯非天胜乎?群次乎邑郛,求荫于华榱,饱于饩牢,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
斯非人胜乎?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
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
吾固曰: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
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
何哉?人不幸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
何哉?天无私,故人可务乎胜也
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也已
”
或者曰:“若是,则天之不相预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潍、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
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流之溯洄,不能峭为魁也
适有迅而安,亦人也;适有覆而胶,亦人也
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
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
鸣条之风,可以沃日;车盖之云,可以见怪
恬然济,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
阽危而仅存,亦天也
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风水等耳
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答曰:“水与舟,二物也
夫物之合并,必有数存乎其间焉
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
一以沉,一以济,适当其数乘其势耳
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
本乎徐者其势缓,故人得以晓也;本乎疾者其势遽,故难得以晓也
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
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邪?”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一乘其气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
天与人,万物之尤者耳
”
问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邪?”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
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必依于物而后形焉
今为室庐,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
音之作也有大小,而响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
非空之数欤?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
所谓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烛耳
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谓晦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
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耶?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
乌能逃乎数耶?”
【下篇】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言天之高远卓诡,有邹子
今子之言,有自乎?”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
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
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百骸之粹美者也
然而其本在夫肾、肠、心、腹;天之有三光悬寓,万象之神明者也
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
浊为清母,重为轻始
两位既仪,还相为庸
嘘为雨露,噫为雷风
乘气而生,群分汇从
植类曰生,动类曰虫
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
纪纲或坏,复归其始
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
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
尧民知余,难以神诬;商俗以讹,引天而驱
由是而言,天预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