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唐〕 773 - 819 年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河东郡(今山西永济县)人,著名杰出诗人、哲学家、儒学家乃至成就卓著的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
因为他是河东人,人称柳河东,又因终于柳州刺史任上,又称柳柳州。
柳宗元与韩愈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人物,并称“韩柳”。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
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
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郾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
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蓄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
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
吾能终其说。
彼上而元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著,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矣;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
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
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
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
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
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
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
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
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
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
”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
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
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
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
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
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
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
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
数百年来,人不复行。
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
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
”应之者咸怃然。
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
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
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
今书来言者皆大过。
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
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
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土,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
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
凡居其位,思直其道。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
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
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
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
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独遇且显也。
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
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
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
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
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
其余皆不出此。
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
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
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
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
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
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
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小学新翻墨沼波,羡君琼树散枝柯。
左家弄玉唯娇女,空觉庭前鸟迹多。
书成欲寄庾安西,纸背应劳手自题。
闻道近来诸子弟,临池寻已厌家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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